孟梁如约来到了木基市。医院传达室给孔林打了电话,告诉他有个表弟到了大门口。孔林不紧不慢地熘达着出来见他。两个人见了面,长时间地握手。他向哨兵打了个招呼,带着孟梁进了医院。
“路上还好吧?”孔林问表弟。
“还行。就是火车上人太挤了,找不到座位。”
“城里有地方住吗?”
“有,我住在美术学院。”
两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打量对方。孟梁的笑容让孔林想起了二十五年前,他们一起在松花江上游泳时的情景。他表弟水性极好,能够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像在打瞌睡。孔林不敢到深处游,只能在水浅的地方狗刨几下。日子快得就像是一场梦,二十五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看看他这位表弟,已经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
“大哥,你们这地方贼好啊!”孟梁赞叹,“哪儿哪儿都这么干净,这么整齐。”
孔林笑了,觉得他的话很有趣。是啊,比黑黢黢的煤矿强多了。
他带着表弟回到宿舍,惊讶地发现田进和他的未婚妻在屋里,正在一个煤油炉上煎明太鱼。现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他知道吴曼娜最近上夜班,上午睡觉,现在已经起来了,于是带着孟梁直接去见她。他有点可怜刚下火车、满脸疲惫的表弟,但是他又找不到一块地方能让孟梁在见吴曼娜之前洗把脸,休息一会儿。另外一个不方便的地方在于:如果他们俩在医院里见面,孔林必须陪在旁边,要不人们看见吴曼娜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会生出各种联想。
他们在女宿舍的卧室里找到了吴曼娜,但是她的一位室友还在睡觉。三个人只能走出来,想找一个能简单交谈几句的地方。他们走到医院百货店前面的时候,孔林在一个遮着帆布太阳伞的小吃摊上买了三瓶汽水。
他们在门诊楼前面找到了一个没有人坐的石桌。桌子面是花岗岩的,上方罩着一个绿叶成荫的葡萄架。他们坐下喝着“虎泉”牌汽水。空气中充溢着医院里惯有的樟脑水刺鼻的味道。在葡萄架下斑驳的日影中,黄蜂在嗡嗡乱飞,一只肥大的幼虫抓住自己吐出的一条晶亮的丝线,挣扎着往上爬。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走过去,宽大的衣袋里装着折叠的报纸或听诊器。两个护士推着一个装在轮子上、活像一枚鱼雷的氧气瓶走过来。她们吃吃笑着,相互逗着乐,不时瞟吴曼娜两眼。
孟梁心神不安地对他们说,他不得不放弃学习木刻,两天之后必须赶回家去,他的女儿得了脑膜炎,刚刚在医院里脱离了危险。他晚上得往家里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吴曼娜意识到,他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见她。
她怀疑他并不像信上说的那样有一米七八高。他瘦得浑身没四两肉,看上去比他的年龄要老。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额上的头发几乎退到头顶上,脑门像灯泡一样亮。但是他有一对浓眉,几乎要插入到深陷的眼窝里。鹰钩鼻子,大嘴凸出,下嘴唇有些地包天地包着上嘴唇。他一说话头就向右歪,好像脖子疼。
“这葡萄是啥品种?”孟梁站起来,伸手从头顶上的藤叶里揪下一粒葡萄。
“不知道。”孔林漠然地回答。
吴曼娜很吃惊:为什么孔林一下子变得这么不高兴?他好像多一句话都懒得和表弟说。刚才两个人到她的宿舍去,他不是挺开心的吗?她对兴致很高的客人说:“我也不知道。”
孟梁把葡萄丢进嘴里嚼着,说:“呸、呸,一点都不好,酸倒了牙。”他连皮带核把葡萄吐在地上,“我家院子里种了不少葡萄。”
“真的?”她问,“好吃吗?”
“那还用说,不光甜,还老大的个儿。”
她看见孔林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继续问下去:“都是啥品种的?”
“主要是玫瑰香和羊奶子。今年我们那旮旯葡萄收老了,葡萄架子都快压塌了,我又用木杆子把它支起来。主要是春天的时候在葡萄根底下埋了几只死动物。我的天老爷,葡萄都长疯了。”
“你都埋了些啥动物?”
“几只死鸡死鸭,还有一条疯狗,我们邻居家的。那狗咬了一个女学生,叫警察打死了。”他转向孔林,“大哥,我想问你一个医学问题。吃了用疯狗肉当肥料的葡萄不会得病吧?”
“这我不知道。”孔林生硬地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加了一句,“这叫啥问题?按常识讲是不会得病的。”
吴曼娜倒是对孟梁关于葡萄的谈话很感兴趣。很显然,他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人家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还自己养鸡养鸭。也许她应该多了解了解他。
因为医院里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地方,孔林建议表弟和吴曼娜明天到城里找个公园好好谈谈。他们选中了胜利公园作为见面地点。也许松花江边上更合适,但那里人太多,他们怕挤丢了。
胜利公园在木基市的南边,建于一九四六年,当初是为了纪念在东北同日军作战牺牲了的苏联红军士兵。进了公园大门就能看到一座雕像:一个全副武装的苏军士兵,背后是直刺蓝天的方尖碑。士兵的钢盔、转盘冲锋枪的枪管和弹仓都被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砸掉了。雕像正在修复,周围立着脚手架。在雕像基座前灰色的水泥地上写着一条标语:“打倒苏修沙文主义!”标语已经被清洗过,但黑色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
吴曼娜到这儿正好是十点钟。公园深处,胜利湖周围的垂柳把湖水染成了绿色。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划着一条小船,笑声在水面上传得老远。船头上有红漆写的“毛主席万”,湖水已经把“岁”字冲洗掉了。几对白鸭子和野鹅沿着湖岸浮水。吴曼娜靠在一座石桥的护栏上,探出身去望着水中的鲤鱼,它们多数都有一尺多长。她上身穿着黄色的府绸衬衫,配上部队发的草绿色裙子,显得年轻,蛮有曲线。一棵大柳树遮住了三分之一的桥面,吴曼娜躲在树荫里。她刚走了一段长路,有点出汗。一阵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凉风把几张糖纸刮到空中,一个褐色的塑料袋飘到樱桃树上,在开放的花朵中摇动。她想起了和初恋情人董迈在这里约会的情景。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公园也变得快认不出了。现在这里成了嘈杂拥挤的动物园,几百头动物关在铁笼子和水泥砌成的深坑里。湖对岸的树后面矗立着几幢新楼房。
她记起来董迈曾经在这座桥上用爆米花喂野鸭子。她的胸口有点发紧。他现在在哪儿?她想着。这个没良心的,他真的爱他那个表妹吗?他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上海吗?他还常想起我吗?
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嘿,吴曼娜同志。”孟梁出现了,胳膊下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正冲她招手。
她也招招手,但是没有走过去。
他走上桥来,微笑着和她握了手。“你女儿没事吧?”吴曼娜问。
“好多了,昨天下午出院了。我大姨子守着她呢。大夫说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那就好。她是你最大的孩子?”
“不是,最小的。她上边还有俩哥哥,一个十一,一个九岁。这个闺女七岁。”
他们转身向公园里面走去。快下桥的时候,孟梁咳嗽一声,向水里吐出一口痰。马上就有一条两尺多长的红鲤鱼冲过来,噘嘴吸了进去。吴曼娜心里比较着:孔林绝不会这么做。他们从左手边拐弯,沿着湖边散步。
孟梁说,孔林已经告诉了他许多关于吴曼娜的情况,护士长的工作肯定挺不简单的。然后他马上开始谈起了自己。他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一九六五年的毕业生,学的是美术专业。他强调一九六五年毕业具有特殊的意义,就是说他的学业并没有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不幸的是,他的爱人两年前去世。人们过去叫他们两口子“一对鸳鸯鸟”。的确,他们的日子过得恩恩爱爱、和和气气,从来没有吵过嘴、红过脸。他的孩子们既规矩又懂事,两个儿子还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他自己呢,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是身体健康。冬天偶尔感冒,主要是因为鹤岗的空气不好,煤尘太多。他每月工资七十二元,从来不背饥荒,家里的日子挺宽裕。
吴曼娜真怕他会问起自己的工资级别。要是那样的话,她会扭头就走,两人就此拉倒——她最讨厌这种俗气的实惠态度。还好,他总算懂事,没张这个口,又开始谈起他在学校里教书的事。
他们走到湖的对岸,左边的杨树林子后面露出了木基市少年宫的圆屋顶。一圈山楂树篱子围起了一块停车场和里面的一排小轿车——有华沙、伏尔加格勒和红旗牌。风送来孩子们由风琴伴奏着的歌声。
吴曼娜和孟梁坐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长椅的绿漆经过风吹日晒翘起了皮,椅背上的木条靠上去坑坑洼洼地硌脊梁。在他们左边的地上放着一只木头弹药箱,里面种着雪莲花。孟梁把大信封放在腿上,从里边抽出几张小幅的插图:“这些是我的作品。你看了可别笑话。”他说着把画递给她。她注意到他的手指短而粗糙。
她翻看着这些插图,都是描写越南人民打击美国侵略者的故事。其中有一幅画着两个美国军人,当兵的是黑人,当官的是白人,他们的身体都被陷阱中埋下的竹尖桩刺穿,口中大叫着“救命”。吴曼娜强打精神地看着,她来看的是人,又不是看他的画。她把插图递还给他,平淡地说了句:“画得不错。”
“这是给一本小人书创作的。你还喜欢吗?”
“嗯。这本小人书啥时候能印出来?”
他蹙起了眉头,低声说:“本来应该今年就能出来,但是出版社想等等看。”
“那又为啥?”
“现在这一类的书太多了。人家告诉我,咱们现在和美国又好了,出这样的书就不合适了。”
“那他们出些啥书呢?”
“眼下都是批判孔老二的。”
“你不会画点人家喜欢的?”
“现在要想摸出上边的意思太难了。你觉着把握住了运动的动向,开始创作了,等你画完,风向又变了。”
“也够难为你了。”她真的觉得他怪不容易的。
他把插图放回信封里:“也没什么,我只当是练练笔吧。有谁知道我画得多苦啊。”
“我能理解。”
两人一时都没有别的话说。吴曼娜望着湖对岸的风景,突然觉得东南方的那座山气势壮阔雄伟。阳光从云层里射出来,照在嶙峋的山梁上,整个山峰好像披上一层金光。她对孟梁说:“多美啊,你看那座山!”
“是很美。”他附和着说。
前面是木基市火车站,列车喷着黑烟轰轰隆隆驶过。再向远处,连绵的峰峦平地而起,高耸挺拔,满山的沟壑蒙着蓝黝黝的颜色。半山腰的云雾中透出奇形怪状的岩石。一条泛着灰白的小路沿着陡坡蜿蜒着向上升去,消失在云层深处。在一块悬崖的中间,几只飞鸟好像翅膀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山路边上鼓起一个土包,从土包下堆着的黄色新土能看出来那是个防空洞。黄土从洞口沿山坡漫下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西边的山梁上覆盖着一片松树林,太阳在上面洒下几缕彩色的光条。突然,从一道岭上升起一团尘雾,鸟群陡然斜飞起来,钻进云天里。几秒钟过后一声爆炸才传过来。很显然,那里有个采石场。
“我从来没想到过这山有这么壮观。”吴曼娜对他说。
“嗯,挺好看的。”
“我们在医院里看不到这样的景色。”
“兴许是污染的粉尘太厚了,再不就是叫高楼挡住了。”
“不是,不光是这些。你根本就忘了这儿还有座山,这么雄伟。成天的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哪有这份闲心思。”
她在沉思着,没有注意到他伸直了脖子,开始大声背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是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当中的句子。
吴曼娜扑哧笑了起来。他转过身看着她,一脸的茫然。“有啥好笑的?”他问。
“没啥。”她掏出麻纱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两个男孩子跑过去,每人手里的铁钩上推着一个自行车轱辘上的钢圈。吴曼娜的耳朵受不了那种金属的摩擦声。
她站起来说她得走了,因为上夜班之前还要睡几个小时。他也站起来,两人沿着原路回去。
刚走上石桥,她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停在公园门口的汽车站。她拔脚就跑,穿过人群要赶着上车,也没顾上说愿不愿意再见他。他也跟着跑了两步,停下来跳上一条石椅,看着她的背影。公共汽车屁股上嘭嘭地喷着黑烟开出了站,他远远地招了招手。他的半截身子高出周围攒动的人头,脖子伸得老长。吴曼娜赶快用手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她告诉了孔林他表弟给她看插图和背诵毛主席诗词的事。他摇摇头说:“真是个书呆子。不过,人倒是蛮实诚。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这人是挺怪的。”
“你也不必现在就表态。想想他有啥优点。你要想着再见一面就告诉我。”
“还见?给一千块钱我也不见。”
一个星期后孔林收到了表弟寄来的一封信和一个装着干蚝豉的包裹。孟梁在信上说,他对吴曼娜很有兴趣,觉得这位女同志“成熟而不做作”。他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孔林自己不做饭,就把蚝豉给了陈明。陈明刚被提拔成医院人事科的科长。他经常给孔林针灸治疗关节炎,还给他剪头发。
孔林把孟梁的来信给吴曼娜看了,说:“你瞧,人家挺有诚意的。你应该给他写封回信。”
“那我说啥啊?”
“你对他的看法呗。”
“林,和他在一块儿,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他倒真是个人物。”
“这又是为啥呢?”
“我一点都不稀罕他。我也是昏了头,当初干吗要到公园去见他?”
“那可真是对不起了。”他心中一阵欢喜,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他把脸转向别处。
她还在继续说着:“要说爱情,谁能拗过自己的心呢?你把鸟关在笼子里,它们还不见得能配上对儿,更不要说人了。往后别在我跟前提找对象的事儿。”
“好吧。”他舒了口气,“那你的意思是我比他强喽?”他半开玩笑地问。
“我哪辈子造了孽,会这么爱你。”她说着,左边的嘴角出现了两三道皱纹,流露出一缕悲伤。
吴曼娜拖到下个星期才给孟梁写了回信,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不能再隐瞒自己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的事实。这个恶作剧看来把男方吓住了。从那以后,孔林再也没有听到过表弟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