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啥不想见我?吴曼娜反复问自己。
她急于想知道淑玉对孔林提出离婚会有什么反应。他已经从乡下回来一个星期了,总是推脱说晚上太忙,不能和她一道散步。她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就和牛海燕在一起犯嘀咕。牛海燕给她出主意,让她不要含煳,直截了当找孔林提出来,必要时就下最后通牒。牛海燕对她说:“井没压力不喷油。你得压他。”
星期二吃过晚饭,吴曼娜到孔林的办公室去找他。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暗得像个电影院。她惊讶地发现他根本就不忙,而是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上,脚跐蹬着桌子,张着嘴在打瞌睡,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她咳嗽了一声,他惊醒了,忙把书放回桌子上。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这样从楼道里经过的人就不会怀疑他们在办公室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看起来很疲惫,不停地打着哈欠。吴曼娜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绷起了脸。她看清楚那本书是苏联元帅朱可夫的“二战”回忆录《回忆与思考》。她指了指书说:“我当忙什么呢,敢情是在研究战略战术,日后想当军区司令员啊。多有抱负。”
他愁苦着脸,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别讽刺打击好不好。”
两个人坐下以后,她噼头就问:“这几天你干啥老躲着我?”
“我—我,咳,你要我怎么说呢?”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打回来以后我是一直躲着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认真想了几天,想明白了。”
吴曼娜没想到他的语调居然这么平静,以为他一定是想出了什么离婚的好办法。但是接下来,她越听越不是味儿。他开始解释他如何没有跟淑玉提出离婚,如何不能抛弃女儿。她才那么小,整天搂着他的脖子喊爸爸。他如何几次想跟妻子谈离婚的事,又如何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如何找不出一条正当的理由来使当地的法院信服,允许他们离婚。还有,乡下人看待离婚如何同城里人不一样。最后说到他多么为曼娜感到难过,她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等等。一句话,他算是没出息到家,啥事也干不成。至少现在他是一筹莫展。
等他说完了,她问:“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还照老样子下去?”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感情。
他说:“我想咱俩最好还是分手。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有啥用?到头来还是到不了一块儿。长痛不如短痛吧。现在就分手,我们还是好朋友。”他揉着胸口,好像犯了心绞痛。
他的话让她十分愤怒,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尖叫着:“那我成了个啥?你两片嘴皮子一碰,说得倒轻巧。你多理智啊!咱俩就这样拉倒了,你让我到哪儿去再找一个?你眼瞎了,看不见整个医院都把我当成你的第二个老婆?看不见这儿的所有男人全躲着我,好像我已经结了婚?你就这样蹬了我,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冷静点,咱们再想……”
“我已经想够了!你就会想、想、想!”她站起来,双手捂住耳朵,冲向门口。绿色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摔上。
她的话让他难受,却又掺杂着一丝喜悦。他怀疑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绝情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吴曼娜会跟定了自己。现在很清楚:他们只有继续待在一起,除非她就此不找男人,愿意当一辈子老处女。这样既不合适,也不正常。天底下哪有不结婚的呢?连傻子瘫子也得找个伴儿啊。生儿育女是人的神圣职责嘛。
如果吴曼娜能够转到另外一所医院工作,那儿的人不知道他俩的事,还会把她当作未婚妇女看待。但是,这也不现实。现在护士实在是太多了。这些年,部队已经转业了几千名护士,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转业。地方上的老百姓经常把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女军人看成是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许多男人还给这些女军人起了外号—二手军用品。
一个星期以后,孔林找到吴曼娜承认了错误,说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而且在处理他们关系的问题上只为自己打算。虽然对吴曼娜和他的家庭两边都留恋,他还是向她保证要同淑玉离婚。但是,他需要时间,不能莽撞地行事。她只好同意再耐心等下去。
第二年夏天,孔林又要回乡下探家。临走前他让吴曼娜放心,这次一定要跟淑玉提出离婚的事。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给她看了一封医院政治部开的建议离婚的介绍信。这是苏然偷偷给他写的。孔林让她一定要为介绍信的事保密。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吴曼娜满怀希望,逢人便点头微笑。同事们问她有什么喜事,她摇摇头,开玩笑地说:“笑也犯法吗?”到了晚上她睡不着,在心里筹划着和孔林的婚礼。他们一共要花多少钱?一台真空管收音机的价钱是不是一百二十元?床单要什么花色的?什么样的梳妆台和大衣柜经济又实惠?她应该给孔林买一辆自行车,飞鸽牌的。现在男人时兴穿皮鞋、皮夹克,也应该给他置一身。有余钱的话,他们还要有个挂钟。她喜欢那种有个小鸡在表盘上不停地点头啄米的牌子。她希望医院能够分配给他们俩一套三屋的单元,这样就可以把钟挂在客厅里。她渴望有一天能够做母亲,有个小家、几个孩子。
有天下午,她在医院的百货店里看上了一块缎子被面。被面上绣满了龙凤呈祥的图案,或是龙吐火球,或是凤戏明珠。每条被面的左上角都绣着“良宵难忘”几个金字,闪闪发光。吴曼娜实在是太喜欢了,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两条。虽然用去了半个多月的工资,但她一点也不后悔。一个女售货员问她:“谁要结婚啊?”
她赶忙回答:“哈尔滨的一个朋友。”她的脸飞红,逃跑一样地出了商店,腋下夹着用玻璃纸包好的被面。
一连几天,只要她一人在宿舍里,就从箱子里拿出两条大红被面,铺在床上,端详着龙飞凤舞的绣图。她夜里常常做梦。大多数的梦境丰饶华丽—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植物,水里游着彩色的鱼,有向日葵、西瓜、荷花、银鲳鱼和巨大的比目鱼。她把这些都看成是孔林这趟回家能顺利离婚的好兆头。她也常常笑自己孩子气,可是没办法,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内心流淌着希望,眼神陶醉而蒙眬。
孔林从乡下回来后,一脸的沮丧。他告诉她,这一次他确实同妻子谈到了离婚,但是事情就僵在了那里。倒不是淑玉不同意,而是她的弟弟本生知道了大吵大闹,威胁说,如果孔林休了他姐,他就要和姐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本生还发动了全村的人围攻他,散布谣言说孔林在城里有个小老婆,犯了重婚罪。孔林非常愤怒,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拿出了医院开的离婚介绍信。他的小舅子则威胁说要到木基市来,找部队领导当面评评理,为啥要鼓励他们的干部喜新厌旧,抛弃结发妻子。
这下把孔林吓坏了。要是本生闯到医院来,苏然偷开介绍信的事情就会败露,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为了安抚小舅子,孔林只好暂时不离婚。
吴曼娜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对孔林的叙述半信半疑。孔林从来没有对她撒过谎,她也不认为他有说谎的毛病。但是她感觉到他的话里有真相,也有夸大。可能他是有意打退堂鼓,放弃了对她的保证。出乎她的意料,孔林提出了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来进一步证明他目前不能急于离婚。
“大家都知道今年年底有一次干部提级,”他说,“要是本生来了大闹一场,你我谁都甭想提工资的事情。他根本用不着来,写封信给领导,咱们就全完了。对不?”
她没有回答,脸上一点一点地没了血色。自从张政委在会上宣布年底以前绝大多数医生护士都能够长一级,这些日子医院里的人谈的全是提级的事情。这次机会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宝贵。医院里所有人的干部级别和工资,近十年来根本没有调整过。孔林现在指出可能出现的损失,让吴曼娜相信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她也同意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去招惹本生。孔林再一次保证他会想出离婚的办法。
一九七〇年的十二月,孔林和吴曼娜都提了级,每个月的工资多了九块钱。医院里上上下下皆大欢喜,只有他俩知道,他们付出了比别人更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