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戴着草帽,扛着把小耙子,要到自留地里去干活。她告诉孔林天黑以前就回来。他们家那块方方正正的三亩自留地在村子西头一里多远的地方。她在地里种上了南瓜、芋头、玉米和黄米。地很肥,收获的东西她和孔华吃不了,剩下的就托弟弟本生拿到吴家镇和附近的六星人民公社的镇上去卖。淑玉因为家累重,还要照顾孩子,基本上不到生产队的地里干活。孔林每月捎回来的钱还算够用。
孔林在房檐下给坐在他腿上的孔华读着一本小人书。他女儿手里拿着一片厚厚的大葱叶子,夹在嘴里当哨子吹,吹出来的声音像羊在咩咩叫。房前有一口深井,沿着井口砌着一圈半人多高的护墙,防止孩子和家禽掉进井里。因为淑玉是小脚,不能像别人那样用扁担到公社的水井去挑水吃,四年前孔林请人在院子里打了这口井。井边到院门连着一条砖铺的小道。猪圈旁,一只白母鸡轮流用两脚刨着土,咯咯地召唤一群鸡崽跑过来,最小的小鸡拖着一条断腿,一瘸一拐的。天气暖和又没有风,空气中的干粪味直呛鼻子。
孔林没有留神女儿张开了嘴,干裂的嘴唇衔住了他背心的前襟,用力抻着。他低头疑惑地看着她。她说:“爹,我饿。”她肮脏的小手摩挲着他的左胸口。
他忍不住笑了。她不明白他笑什么,仰着脸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他说:“华,男人可不像你妈那样会喂奶给你吃。瞧,我没有奶子。”他撩起背心,让她看自己扁平的胸膛。他右边乳头下有一颗葡萄干大小的黑痣。她看愣了,黑眼睛睁得大大的。
“想吃饼干吗?”他问。
“想。”
他放下小人书,把她抱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父女俩到村里供销社商店去买饼干和汽水。
吃晚饭的时候,孔林对妻子讲了孔华想嘬他奶头的故事。淑玉笑了说:“这傻丫头。”
“她快四岁了,”他说,“该断奶了,是吧?”
“吃娘奶的孩子身子骨结实。”她拿过他的碗,又盛满了南瓜粥,“多喝点。”她说。
“我不在家的时候华常提起我吗?”
“怎么不提。有时候她说‘我想爹’,她统共也没和你一块待过多少日子。这就是血脉。”
他转向女儿:“你真的想爹?”
“嗯。”
“告诉爹,你哪儿想啊?”
女孩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说:“这儿想。”
他大声笑着,一会儿眼泪就涌了上来。他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为了让她够到粥碗,把碗向她这边挪了挪。没等她继续吃下去,他使劲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又拿块草纸给她擦擦鼻涕。虽然淑玉和孔林不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但他还是喜欢待在自己家,特别是和女儿一道玩耍,更让他觉得有个家的好处。他爱吃自家做的饭菜,可口又新鲜。淑玉熬的杂粮粥软乎乎、热腾腾的,含在嘴里喷香。他能一顿饭喝三大碗还不饱。淑玉总是要他在粥里撒点红糖,自己的碗里却什么也不放。他吃了韭菜或大葱炒鸡蛋,几个小时后打的嗝都是韭菜或葱味儿。清蒸豇豆拌上香油和蒜泥,让他吃得舒服自在,因为他用不着像在医院里那样,担心满嘴都是蒜味。最要紧的是,他在家里全身都能放松。乡下没有起床号,他也不用每天早上五点半爬起来去出操。他们家的黑公鸡一清早打鸣儿会把孔林吵醒,然后他又接着睡去。早晨能睡个懒觉对他来说是最美的事了。他已经回家四天了,心里巴不得能待上一个月。
那天晚上,他的小舅子本生来了,想跟孔林借点钱。本生二十多岁,刚成了亲,也是瘦得细胳膊细腿。他花了一千八百元办喜事,背了一屁股饥荒。他坐在炕沿,一肚子心事挂在脸上,不停地抽着烟。他的眼窝深陷,眼珠子紧张地眨巴着,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像一只小燕子张开的翅膀。每隔一会儿他就打出一个响嗝。
两个男人说着话,淑玉在一旁用麻线纳着鞋底。她没有说话,不时地瞪她弟弟一眼。
“啥事你这么急着用钱?”孔林问本生。他的女儿趴在他背上,两只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
“前儿个赶集遇到点麻烦,让人家罚了。”本生的鼻孔冒出两股烟。
“出了啥事儿?”
“倒霉呗。”
“事儿大不大?”
“哎呀,大哥,你总问这些干啥?你要是有钱,就帮我两个。”
看他有点急赤白脸,孔林放下孔华,站起来走到里屋去拿钱。“你呀,活该。”他听到妻子对她弟弟说。
他手里拿着五十块钱回到屋里,递给小舅子:“我只能借给你五十。”
“多谢,多谢。”本生接过钱,也没看一眼,顺手揣在裤兜里,“赶明儿还给淑玉,中不中?”
“行啊。”孔林又一想,说,“咱们这么办,钱你收着,不用还了。秋后你得闲,就帮你姐把这房顶上的草换换。”
“就这么着。换草的事儿我包了。”
“记着要用新鲜的麦秸。”
“这还用说。”
本生的鸭舌帽歪戴在头上,嘴里吹着《小二黑结婚》的口哨,走了出去。孔林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这些日子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房上的草换换。虽然他小舅子做事并不那么牢靠,但孔林相信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做好。本生刚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弄点新鲜麦秸很容易。
等到本生走远了,孔林问淑玉他因为什么被罚款。她摇摇头笑了,说:“他那是自己作的。”
“咋整的?”
“他把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她把麻线绕在锥子把上,用力扯紧针脚。她开始说起事情的经过:“上个礼拜本生去吴家镇上赶集,卖一窝猪崽。临走的时候,他用麻线把四只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他是想多压秤卖个好价钱呗。到了集上,大伙都想买这四个胖家伙。那猪崽缝上腚眼拉不出来,肚子都要爆了,咋能不肥呢。本生眼瞅着就拿到钱了,那个买主寻思:‘这四个畜生咋不埋汰呢?’别的猪崽屎尿拉了一身。他凑近一瞅,看见猪崽的腚门胀得老大。他就喊:‘这狗日的猪敢情都没腚眼子?’”
孔林哈哈大笑,躺到了炕上。孔华立刻骑到他肚子上,嘴里吆喝,手上像挥着马鞭子:“嘚儿,嘚儿,驾,驾!”
“哦,吁—吁。”他叫道。
女儿骑着他,直到他用手托着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她的脚在空中乱踢,笑成一团。
他坐起来,问妻子:“后来呢?”
“人家抓住他,拉着去见集上的干部。公家把他的猪崽没收了,还罚了九十块钱。他得当场交钱,要不就扣人。也算他有福,二驴也在集上卖鸡和鱼,借了钱给他,说好这几天还。二驴正盖房呢,五间大瓦房。人家也等着钱买椽子和电线啥的。”
“他可真能作啊。”孔林说。他们都笑起来,淑玉舔着嘴唇。
这是这个家庭少见的时刻。他们夫妻间很少讲话,家里鸡鸭的响动比人声都多。连孔华也经常哑么声儿的。
第二天晌午,孔林在灶屋拉风箱,看见豆秆里有一张涂写过的纸片。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用铅笔歪七扭八地描着数字和图形,有一个方块、一个盒子、大小不等的瓶子、一个圆圈、一个坛子和一把刀。这是干啥用的呢?他想。
淑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的棒槌敲打着石板上的湿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孔华在一个铁皮水桶边上玩,一只身上溅满泥点的鹅把嘴伸进桶里喝水。孔华每过一会儿就撩着桶里的水,冲鹅喊:“去,去。”鹅并不怕她,走开几步,又转回来。
吃过晚饭,孔林拿出纸片,问妻子是什么东西。她嘬着嘴唇,小声说:“单子。”
“啥的单子?”
“东西。”
“啥东西?”
“柴米油盐啥的。”
她开始给他解释—小瓶子是醋,大瓶子是酱油,坛子代表炒菜的油,那颗星是盐,方块是肥皂,圆圈是碱末,那条袋子表示玉米面,刀子代表猪肉,盒子是火柴,灯泡则是电。
孔林看到在坛子旁边写着“50”,意识到她花了五毛钱买油,每个月还不到半斤。在刀子下面有个“1”,可能是买了一块钱的猪肉,大概有一斤。他很惊讶,因为回家以来每天都有肉或鱼吃。他问:“淑玉,我捎给你的钱够吗?”
“够。”
“想要我多给你点?”
“不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向后山墙支架上的一个柞木箱子。她打开一个桃形瓷罐上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沓钞票,又走了回来。
“你在城里一准儿缺钱用。”
“你哪儿来的这些钱?”
“攒的。”
“攒了多少?”
“去年有一百,爹死的时候花了不少。”
“你现在有多少?”
“三十。”
“你都收着吧。淑玉,这是你的钱。”
“你不用?”
“收着,这是你的钱。”
孔林的胸口一热,呼吸急促起来。他挪到炕沿,穿上皮鞋。鞋帮已经有些磨损,鞋底上粘着干泥,沉甸甸的。他急忙系上鞋带出了门,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孤零零地散着步。
隔天下午,孔林说第二天早上想去给爹娘上坟。淑玉听了就忙活开了。她颠着双小脚到供销社买了两斤五花肉,又到二驴家的鱼塘里挑了一条鲤鱼。做晚饭来不及烙饼,她就煮了十根玉米棒子。但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小盘红烧肉端上桌,搁在孔林的饭碗旁。孔林把肉盘推到饭桌中央,淑玉却一筷子也没动。孔华大口嚼着肉,香得直吧唧嘴,直嚷:“我爱吃肥肉。”母亲瞪着她,孔林却笑笑,又夹起几块肉放到她碗里。
第二天早晨,孔林很晚才起来。灶屋锅盖上放着一只竹篮子。他揭开盖子,看见里面有四碗菜:干炸鲤鱼、红烧肉、番茄炒鸡蛋和蒸芋头。芋头皮已经剥掉,上面撒了白糖。这最后一样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吃的。水缸旁边的案板上摆着一包线香和一扎纸钱。淑玉带孔华去打猪草了。孔林摸摸篮子,饭菜还是温热的。
他三口两口呼噜下两碗小米粥,出门去上坟。爹娘的坟地在鹅庄南头松树岗子边上,离他家有十分钟的路。最近这些年,人民公社禁止坟头占耕地,规定人死了要火葬。当初他爹过世,孔林的大哥孔仁摆下酒席宴请村干部,上了十二道菜,才得到允许把爹葬在山坡上娘的坟旁边。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孔林走进落叶松林子,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苍耳草籽上的钩刺挂着他的裤腿,鞋帮上粘了一圈黑泥。渴血的蚊子嗡嗡乱叫,几只白胸脯的燕子四下里飞蹿,东啄一口,西叼一下,吞食着蚊子。他父母的墓地收十得齐齐整整,坟上培了新土。坟墓的后面生着满坡的杂草,苦艾黄中泛绿,灯心草颜色微红,在太阳下闪烁着暗光。
很明显,有人最近清理过这地方。每个坟头上都摆着一大把野百合花,仍然闪着露水,小黄花朵却早已枯萎。孔林知道这一定是淑玉采来放在坟上的。他哥哥孔仁成天离不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情。一块墓碑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孔明志之墓。另一块墓碑只写着“孔妻之墓”。他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孔林掀开竹篮子,把四碗菜摆放在坟前。他燃起香,一根一根地插在供品前面,然后开始在坟周围撒下纸钱。纸钱每张都有巴掌大小,中间穿了一个方孔。他喃喃地念叨着:“爹,娘,纸钱是给你们花的。菜都是淑玉做的,你二老趁热吃了。安息吧。”
东边响起一声枪响,惊起一对鹬鸟,咕噜咕噜叫着,向南边的水湾飞去。一只狗叫起来,有人正在草甸子里打野鸡和松鸡。
孔林没有像村里人那样烧掉纸钱。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忘记了怎么往阴间送钱。他在想吴曼娜。临探家前,他向她保证一回到家就开始同淑玉离婚。现在他已经在家里待了七天,还有三天就要返回部队,但是离婚的事却一个字也没提。几次话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离婚的想法太不体面,说不出口。如果孔林说他因为不爱自己的妻子要同她打离婚,全鹅庄的人都会以为他发了神经。他必须要在她身上找出确凿的缺点,可是他又找不出来。这里的人们不笑话她的小脚,他在村子里也没有觉得她丢人、上不了台面。
从父母的坟上回来后,他思考了一整天自己的处境。他心里明白,如果村里有人问他淑玉咋样,他会承认她是个好妻子。他如果在家和她过长久些,可能也会爱上她,他们的婚姻会很美满。就像旧社会有许多包办婚姻的男女,直到进了洞房才见第一面,照样是一辈子的恩爱夫妻。但是,他和淑玉又怎么能够长期守在一起,加深彼此的了解呢?除非他离开部队待在家里,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的事业在城里。
最理想的办法就是有两个老婆:曼娜在城市,淑玉在农村。但是重婚是非法的,根本不能考虑。他停止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假如他不认识吴曼娜,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要是他能预料到这一步有多好,要是他现在能够从这团乱麻中脱身出来该有多好啊。
离家两天前的夜里,他的妻子夹着个枕头,进了他的屋子。他已经睡下了,惊讶地坐起来。他看见淑玉低着头,脸扭曲着走了过来。她坐在炕上,叹了口气。“你能让俺今晚睡在这儿吗?”她怯生生地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俺不是不要脸的女人,”她说,“打生了华以后,你就不让俺沾你的炕。俺也不抱屈。这些日子,俺寻思着给你添个儿子。华说话就大了,能帮俺把手。你就不想要个儿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不,我不需要儿子。有华一个就够了。我哥家有三个小子,让他们传宗接代吧。再说,这也是封建思想。”
“你不想想咱的岁数?等咱们都老了,动不了了,不能下地干活了,咱得有个儿子养老啊。你一年到头不在家,这家里缺个男人。”
“咱们还没老,再说华也能给咱养老。不用操这份心。”
“丫头总归靠不住,出了门子就是人家的人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暗暗吃惊自己脑子里竟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如果眼前坐着的是曼娜,他会拥抱她、亲她、叫她“心肝宝贝儿”。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拿淑玉怎么办。很久很久以前在黑暗中,他曾经亲吻过她。现在和她有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是那么不自然。
她站起来,走了出去,肩膀塌得更低了。他发出一声长叹。门旁边,一团驱赶蚊虫的艾蒿仍在燃着,屋子里充满了苦涩的干草味儿。
从妻子的话里,他意识到自己不在家时,她一定感觉非常冷清。他没有想到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情。更让他不安的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会白头到老。多么简单的女人啊!
他想到这些,心里很难过,第一次离婚的企图也就此化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