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到了,医院全体会餐。身材矮胖的张政委腆着大肚子,在食堂对全体干部战士发表了餐前讲话。他首先感谢早上在厨房帮厨的护士们,然后简单回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走过的光辉历史,以及这个节日对党和人民的伟大意义,最后阐述了党指挥枪、人民军队忠于党的原则。他讲完了,一挥手,宣布:“现在开饭。”
他走到食堂的一个角落,那里为医院领导同志专门开了一桌,酒菜不限量,管够。
人们举起酒杯先祝一圈酒,然后拿起筷子开吃。偌大的食堂立刻响起笑声、嗡嗡的谈话声,夹杂着饭碗、菜盘子、汤勺、酒杯碰撞的声音。每一桌都上了八道菜,热菜是:红烧扁鱼、糖醋排骨、笋干肉片、木耳炒鸡蛋。每桌上还摆了两瓶红酒、一罐白酒和一大盆生啤酒。
孔林和吴曼娜没有坐在一起,但是他能看得见她的桌子,听得到她的声音。同桌的男同志都嚼得有滋有味,孔林却吃不下去,虽然他也像大家一样没吃中午饭,留着肚子等晚上这顿酒席。现在菜刚上来,他已经饱了。他转过头,看到吴曼娜把右胳膊放在身后宽大的窗台上,左手握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子。
“这酒够劲。”她响亮地对坐在身边的孔林室友田进说了句,然后咯咯笑起来。她把胳膊从窗台上拿下来,手指按了按鼻子。
孔林听了她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同桌的一位中年女医生好心地对他说:“尝个丸子,做得不错。”
孔林心不在焉地伸出筷子,夹起了一个丸子放到嘴里。丸子里的猪肉馅他觉得像豆腐一样没味。生啤酒他尝着也和白开水差不多,他勉强用自己的蓝边白瓷碗喝了几口。他和别人不同,对大鱼大肉没胃口,只吃爽口的糖醋凉拌萝卜丝,时时打着小嗝。
另外一张桌子上的景象却不同,吴曼娜笑得很快活,脸上红得像涂了胭脂。她举起搪瓷缸同别人碰杯,一仰脖把酒喝光。
“你可是海量啊!”田进尖着嗓子奉承她,然后用勺子伸到啤酒盆里给她舀了满满一缸子啤酒。
“行了,”她快活地喊着,“你倒出个尖儿,想灌死我啊?”她又笑开了。
“怕啥?”田进说。啤酒沫子从缸子里溢出来。
孔林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呼地吹出冷风,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赶紧吃干净了碗里的米饭,站起来,对大家说他忘记了关办公室的灯,去去就回来,然后向门口走去。走过吴曼娜坐的桌子时,不知什么原因,他停下来说:“曼娜,少喝点,酒喝多了没好处。”
“我喝你的啦?”她说完,故意傻笑着。她又举起磕得斑斑点点的绿搪瓷缸,灌下了一大口啤酒。同桌的人愣了,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她。
孔林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军帽。他后悔得要死,干吗非要表现出对她的关心!耳旁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太傻了,吃了亏不长记性。为啥不让她喝死?管她干啥?让酒精把她的五脏六腑烧烂!活该。
医院的四方形大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大门口的哨兵握着戳在身边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动不动。孔林直接走向营房后面的果园。苹果梨已经摘完了,但东一棵西一棵的树上还剩下几个。两匹枣红色和一匹杂色的小马在山坡上吃草。果林深处,一个年轻人咿咿呀呀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选段—“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一群野鹅伸长了脖子,凄厉地叫着,呈V字形掠过了山尖,拍打着翅膀向南飞去,在空中留下一串划破空气的细微哨音。
孔林拣了块大石头坐下,燃起一支烟。医院的房舍就在他的脚下,落日中可以看到门诊大楼的几扇窗户微微闪光。从他坐着的山坡望下去,整座医院就像是一个大工厂,四周是一圈沿着院墙栽下的茂密的白杨树。东面,几座红顶瓦舍在白色雾气中时隐时现。从城里那边隐约地传来嗡嗡的车辆交通声。孔林叹着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故意让他丢人现眼?她就那么恨他?她不应该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唉,女人的心变幻不定啊。当着那么多人让他下不来台,简直是不能忍受的羞辱。
你呀,这是自找,他想。你有老婆有女儿,就不应该整这号事儿。你自找苦吃,丢人也是活该。你咋就不能撇开这个女人?非得让她把你揪心扯肺糟蹋够了才舒服?你他妈的真是个贱种,人家越躲着,你就越上赶着追。这出疯狂的闹剧该收场了!你必须把她从心里剜出去,不然她会像个蛀虫,把你的五脏六腑全吃光。
他抽着烟,想着心事,吴曼娜从一棵苹果梨树后面出现了,直冲冲地向他走过来。她粗粗地喷着酒气,脸红得吓人。他忙站起来,心里打鼓,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上来,死死地一把抱住他。她抽噎得浑身发抖,把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
“我真是受不了啦!”她呻吟着,“我受不了啦。我刚才那样对你不是有意的。”
“别,别哭。”
“我是个坏女人,坏透了。”她呜咽着说。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因为用力太大而微微颤抖。她的头发散发着姜和大葱的辛辣味,一闻就知道她上午在伙房帮过厨。
“曼娜,没有关系的。”他说,“你看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早就忘了。”他突然记起来,他们已经违反了医院禁止未婚男女一起到大院外面约会的纪律。他急忙看看四周,怕被别人看见。
她仰起脸,眼中突然闪闪发光。她又低下头,发疯似的咯咯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是个老处女,一个三十岁的黄花闺女。”
“不要这样讲话。”
“老姑娘不是都脾气古怪吗?”
“你喝得太多了。”
“哪儿喝多了,统共就两茶缸。”
“那已经过量了,你根本喝不了那么多。”
“我问你,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不是个处女,从来没有让男人碰过?”
“曼娜,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应该—”
“来呀,想不想糟蹋个老姑娘?想不想把我给糟蹋了?”她松开他,放声大笑,笑声变成剧烈的咳嗽,又变成呜呜的抽泣。
“咱们回去吧。”他双手架起她。
“你有种就把我糟蹋了吧。”她哭着说。
“不要这样,不要—”
“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那胆子比兔子还小。来吧,就在这儿把我干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废物。咱们回去吧。”
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哭闹,两手架起她的胳膊,把她拖下了山坡。她一路哭喊着:“干了我,就在这儿干了我。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他不敢从前门把她带回女兵宿舍,就架着她穿过整齐的白杨树来到宿舍的后门。他们刚出树林,就撞上几个刚下班正往食堂走的护士。还没等这些姑娘打招呼,孔林忙说:“曼娜喝醉了。”然后急忙地拉着她走过去。护士们回过头,看着跌跌撞撞走远了的这对男女。
足有一个星期,吴曼娜成为医院里上下谈论的话题。她创下了一个纪录:她是医生护士当中第一个在节日会餐上喝醉酒的女同志。人们说,喝起酒来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次吴曼娜节日醉酒事件给了孔林很大的震动。他开始认真考虑离婚的事情,决定明年夏天同淑玉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