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撕破了的电报纸。这是他大哥孔仁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父亡速归。”
想到父亲在土坷垃里辛苦了一辈子,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穷,孔林泪水盈眶,不住用手指揉着眼角。可是他不能回家奔丧。他向部队领导申请提前探家,没有被批准。一九六九年春天,医院进入了战备状态。这一年冬天,中苏军队在乌苏里江江心的珍宝岛上发生了武装冲突。虽说现在是春天,江上的冰层已经松软,苏联军队的坦克和装甲车无法过江,但解放军的战备状态要到五月份才能结束。
孔仁的家离鹅庄三十多里路,孔林给他寄去两百块钱,嘱咐给爹办个体面的丧事。老人临死前把老家的房子都留给了孔林,感谢淑玉这些年来殷勤伺候两位公婆,给他们养老送终。
孔林一连几个月心情恶劣。他沉默寡言,有空就躲在宿舍里看书。晚上和吴曼娜一起散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关心地问,是不是因为不能回家给父亲发丧才心情不好。他说可能吧。实际上,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现在双亲已故,他对妻子的需要也不一样了,她只管照料女儿就行了。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淑玉,自从结婚起就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但是他不爱她,不愿意和这么个老婆过一辈子。他向往创建在爱情上的婚姻,渴望有一个相貌上带得出去、不会让他觉得丢脸的妻子(吴曼娜是他心目中一个合适的选择)。但是,负疚心理夹杂着多年来对淑玉的感激,又使他矛盾重重,行动的勇气一点一滴地渗干了。
与此同时,吴曼娜开始话里有话地提醒他,该是认真考虑离婚的时候了。每次感觉到她要十起这个话题,他都把它扯到别的上去。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木基市武装部的一位负责干部心脏病发作死了。他四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天黑的时候他觉着心口疼,吃了几片药也不管事儿。他跟妻子说要到医院去看医生。天要下雨,他拿了手电筒和雨伞出了门,还没走到医院,眼前一黑就倒下了。他掉进路旁的沟里,挣扎着但爬不出来。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嘴唇咬得稀烂,脸上沾满泥水和杂草。他撇下了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吴曼娜过去见过死者,心里受到很大的震撼。
隔天傍晚他们沿着医院操场的跑道散步,她长叹一声,对孔林说:“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儿。今天还欢蹦乱跳,明天就蹬了腿。每天都憋屈自己,挣命想活得像个人样,有啥意思?”
“说这些丧气话干啥。大家要都这么想,就不用活了。”
她站住了,靠在一棵披满皮片的桦树上,右手不停地前后抚弄着左手腕,目光黯淡下来,注视着他。她哽咽着开了口:“林,我受不了了。我快憋闷死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在说啥啊?”他满脸疑惑。
“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算个啥,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小老婆?你必须要拿出行动来,结束这种情况。”
“我能干啥呢?”
“跟淑玉离婚。”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噘着嘴唇。
他把头扭开,目光看着别处:“这事不能急。你让我琢磨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不容易啊。”“怎么到你这儿就复杂了?你就告诉她你要离婚,看她能咋样。”
“不,你不懂……”
“不懂啥?”
“我不能对待她像双破靴子,穿完了就扔。我总得说出一个正当的理由,要不别人骂我是陈世美,婚反倒离不成。”
“哪条理由比没有爱情更站得住脚?”
“不,你不明白。”他呼吸急促起来。
“孔林你听着。挑哪个,拣哪个,你现在就得决定。我不能再这样傻等了。我是你什么人?连姘头都不是。”她哭出了声,转过身,拔腿就走。
“曼娜,你听我说!等等。”
“我听够了。”
“你得讲理啊!”
“我讲理讲够了。你要还是老样子,啥也不做,咱俩就算到此为止。”她大声说完,快步离去,手捂着嘴。她的头向前倾,踉踉跄跄,身子因为抽泣耸动着,头发上黏着一片桦树皮。她越过一小堆干草,穿到冬青树篱后面。
他望着她的背影拐过实验室楼的拐角,终于消失了,心里木木的没什么感觉。他的头顶有几只小咬在飞。一对花喜鹊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叽叽喳喳,摆动着尾巴。远处的天际,几架喷气式战斗机斜着翅膀,无声地钻进高空,像闪亮的燕子。
从这天起,他俩之间别上了劲,谁也不理谁。孔林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也没有去找吴曼娜赔不是。他现在想要的就是这种平静的心态。可是,每当他看见她,又忍不住要把视线转到她脸上。她也知道他在看她,故意扭过脸去。她比以前更爱笑,特别是有其他男同志在场,笑得就更响,身子挺得更直。她穿上颜色鲜艳的花裙子和新皮鞋,也像其他女护士一样,擦上了最贵的那种雪花膏—百合霜。到了晚上,她经常和别人一起在医院公共浴池前面的空场上打羽毛球,仿佛突然间又成了年轻姑娘,充满了青春和活力。
孔林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不饶人。他内心很痛苦,胸口像灌满了铅,喘不上来气。
他感到茫然,怀疑她过去是不是真的爱他。同事之间常会有人探问他和吴曼娜出了什么事,他就回答:“我不应该让她这样等着。我是结了婚的人,她得有机会去选择别人。”
“那你俩算吹了?”
“我想是吧。”
孔林外表沉得住气,心里却焦闷不堪。他捧起书,脑子里就开小差。他晚上也睡不好觉,唉声叹气,想过去的事情,想他认识的所有女人。这些女人中有比吴曼娜更漂亮、更温柔的,但是他好像对谁也没兴趣。他眼前晃动着她们的身影,把她们一个一个比过来比过去。最后,这些女人的面孔渐渐凝固成吴曼娜的脸。他太对不起她了。她就这么等啊等啊,等来的是啥呢?是他们爱情的重新开始,还是结束?他觉得自己像钻进了一个圆圈,箍在里面转不出来,总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找不到新的起点。爱情也帮不上忙啊。想到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他全身都感到消沉,疲惫不堪,仿佛已经心死成灰。他多么渴望从来就没有认识吴曼娜,渴望能够缩回到原来刻板规律的生活,渴望恢复过去心静如水、自我满足的心境。
白天他拼命工作,甚至揽下了办公室里没人愿意干的重新整理所有病历的苦差事。他只想要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晚上睡觉好不胡思乱想。只要他手里有活儿干,他就感觉到能把握自己、生命充实。他不需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