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来,吴曼娜一门心思想知道淑玉长什么模样,孔林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每当她缠着孔林要看他妻子的照片,他总说没有。吴曼娜知道他肯定有。有一次她在孔林和另一位医生合用的办公室里帮忙擦窗玻璃,趁没人的时候,把他的所有抽屉都翻了一遍,但是没有发现淑玉的照片。同宿舍的女护士常问起孔林的爱人是什么样,她一点都答不上来,不免尴尬。她们每次都劝她多长个心眼,小心孔林脚踩两只船。
在医院举行的一九六八年秋季运动会上,吴曼娜赢得了乒乓球比赛第三名。她拿到了一块香皂和一条白毛巾的奖品。那天下午在孔林宿舍,为了让她更高兴,他说她想要啥他都可以给她。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看淑玉高贵的面孔。”她说着,眼珠转着,露出兴奋的光。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翻开一本《词林》字典,从仿羊皮封面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这是一张四寸长、三寸宽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刚照不久。
吴曼娜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淑玉和孔华都在照片上。小女孩穿着花格背带裤,在地上半蹲半站,像一条用后腿立起来的小狗。她的双手伸向母亲坐着的板凳。淑玉离照相机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她显得憔悴,额头布满波浪一样的皱纹。她扁平的嘴向两边撇,好像要哭的样子。右眼半睁,眼角汇集了一簇细密的鱼尾纹。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穿戴得像个老太太:一件大襟褂子像黑色的铁筒包裹住她的削肩,显得上身更短。她的腿又细又瘦,小腿上裹着绑腿。一对小脚穿在黑尖鞋里,呈八字形,像两只趴在地上的小老鼠。淑玉的左边有一只凶狠狠的鹅在扇动着翅膀,背景上是几口水缸、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和半棵遮住房顶的榆树。
“天哪,你看她这双小脚!”吴曼娜大声说,没有察觉孔林站了起来,“她看着倒像你妈。”她笑弯了腰。
他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面一闪一闪的。他抓起军帽,紧闭着嘴唇,走出了房间。
“嗨,孔林,回来。我也没有恶意,咋说恼就恼了。”
她追了出来,他却头也不回地向医院大院的后门走去。
院墙外面是一片人民公社的果园,刚栽了四年,现在已经果实累累。一排排的苹果梨树起伏蜿蜒,绿满了山坡。孔林跨着大步,急急出了医院大门,消失在果林深处。
这是吴曼娜第一次看到他发火的样子,隔天再见到他时,他的脸色很平静。她再一次道歉,他只说了句没关系。
看到了照片,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现在坚信:孔林和他老婆根本不般配,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他早晚会甩了淑玉。她心底燃起了希望:总有一天会和孔林结婚。
宿舍里的姑娘们问个不休:还没有看见过孔林爱人的照片?吴曼娜一个字也没有露,仍然说对那个乡下女人一无所知。一个月后,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告诉了好朋友牛海燕照片的事情。
她们两人都上夜班,从晚间七点到凌晨三点。夜里,病房里的病人都睡了。两个护士除了给个别病人发发药、量量体温,基本上无事可做,只有聊天打发时间。牛海燕人长得漂亮,有点咋咋呼呼,说话挺冲。她脸上笑眯眯的,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总有几个小伙子围着她转。她出生在哈尔滨,在木基市长大。她爷爷是个很有钱的资本家,抗美援朝的时候捐献过一架米格-15飞机给志愿军,为此牛海燕并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什么影响。献飞机使得牛家的油坊和制革厂破了产,却挣来了一个红色资本家的名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牛家的子孙们奇迹般地没有受到冲击,牛老爷子的孙女牛海燕甚至还能参加解放军。在她身上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劲儿,令吴曼娜羡慕不已。这可能是因为她身上流着当年闯关东的先人们的血液。在吴曼娜眼里,牛海燕很像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山豹子。
“我要是你啊,就去跟孔林睡一觉。”有天晚上,牛海燕一边织着一条毛线围脖,一边对她说。
“你这丫头疯了,满嘴胡扯啥。”吴曼娜骂道。消毒用的不锈钢锅已经在电炉上煮了半个钟头,她正在用镊子把煮过的针头和针管取出来。
牛海燕一圈一圈地织着淡黄色的毛线。她没有抬头,说:“我没疯。你得想办法发展巩固你们俩的关系,对不?”
“我怕那样会把他吓跑了。”
两人都笑了,吴曼娜打了个喷嚏。值班室里越来越潮湿,桌子旁边垃圾筒的盖子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细细的水珠。牛海燕把毛线活放在腿上,说:“大姐,你听我说。你只要和他睡过一次,他就不敢甩了你。他要是真爱你,真的有良心,你走到哪,他都会跟到哪。他要草鸡了,也不值得你去爱,对不?”
“尽说些孩子话。爱情哪有那么浪漫。”
“拉倒吧,你懂啥叫爱情?”
“行了,行了。你啥都懂。”
“我当然懂了。”
“告诉大姐,你有过多少男人?”吴曼娜朝她挤挤眼。她早就怀疑牛海燕已经不是处女。大家都说,牛海燕和医院的丘副院长睡过觉。这肯定是真的,不然医院早就让她复员了。她不像吴曼娜,从来没有进过护士学校。
“一千个。”牛海燕开玩笑地说,“男人越多越好,你说对吗?”
“也许是吧。”吴曼娜随口说。
她们又笑成一团。牛海燕把辫子甩到背后,辫梢上系着的橘黄色线绳一闪又不见了。她的脚尖敲着红木地板。
吴曼娜从来没有动过和孔林睡觉的念头。被医院开除的恐惧使得她连朝这方面想都不敢。她连个家都没有,万一被医院开除,去哪儿呢?再说,如果她被迫复员,发配到偏远地区,他会不会还爱她?她心里没底。即使他还想要她,他万一也被强迫复员回到原籍农村,两人分隔两地,再坚贞的爱情也会变的。但是,牛海燕出的主意又使她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吴曼娜已经快二十九岁了。难道她要当一辈子老处女?一旦她和孔林做过爱,他可能就会想办法同妻子离婚。不管是好是歹,她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等,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等到啥时候算个头?最近,医院里的人已经开始把她当作孔林的未婚妻看待,年轻的军官都避免同她多说几句话。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决心改变这种处境。
她决定开始行动。第二天夜里,她们给病人发完药之后,她对牛海燕说:“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她郑重的语气吓了她的朋友一跳。“你客气啥,有事尽管说。”牛海燕说。
“你知道城里有啥清静的地方?”
“啥叫清静地方?”牛海燕闪动着大眼睛。
“就是你能……”
“哦,懂了。你想寻个地方和他快活一下?”
吴曼娜点点头,红了脸。
“你不还是听我的了。你咋这么快就变了?你这个姑娘不正经,是吧?你想引诱一个好同志、一个革命军人,对不?”
“少啰唆。别东问西问的。”
“吴曼娜同志,你明白你要干的事情吗?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对不?”她拇指竖起来,用食指点着吴曼娜,像握着把手枪。
“好妹子,帮姐这个忙吧。”
牛海燕扑哧一声笑了,说:“好吧,我给你找个地方。”
由于每一个城镇的旅馆和招待所都要求住宿的客人出示单位介绍信,杜绝了未婚男女偷情的可能性,吴曼娜只能找牛海燕帮忙。海燕好像谁都认识,门路多得很。她的两个姐姐也住在木基市,所以能这么痛快地答应吴曼娜。
到了星期四吃午饭的时候,牛海燕坐在吴曼娜的身旁,煞有介事地冲她点了点头。等到别人吃完离开了饭桌,她递给吴曼娜一把铜钥匙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说:“这个星期天我姐姐要去她婆婆家,你可以用她的房子。”
“谢谢。”吴曼娜轻声说。
牛海燕挤挤眼睛:“记住回来告诉我滋味怎么样,好吗?”
“你啥意思?”
“你知道我啥意思。”牛海燕又挤了挤眼睛。
“死丫头,好像你有啥不知道似的。”
牛海燕吃吃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每个男人都不一样。”
决心走出这一步以后,吴曼娜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她的眼里开始出现一种憧憬的神情,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独自微笑。到了夜晚,她会感到自己躺在孔林的怀抱里。她的乳房发胀,嘴唇发干,要用舌头去舔。她心里奇怪,短短几天工夫,自己会变成一个肉欲丰盛的女人。尽管有点担心夜里睡着后会踢开被子,让同宿舍的室友看到自己赤裸的大腿,但她还是开始喜欢只穿着乳罩裤衩睡觉。一想到将要和孔林一起度过销魂的时光,她的四肢发热,内心充满喜悦。
第二天黄昏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告诉了他星期天的安排,甚至提出要买瓶李子酒和两斤熏肠带去。她只顾痛快地说着,没有注意到他惊愕的表情。
“林,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她说,“咱们俩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他皱了皱眉头,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子,没有说话。
夕阳被医院的围墙遮住一半,像从中间切开的大蛋糕。几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住院病人在操场上和一群孩子踢着足球。风吹着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清冷的空气中,蝙蝠蹿来蹿去,吱吱叫着。
看到他对自己的安排不热心,吴曼娜来火了:“我只是想咱俩能单独待上一会儿,好好谈谈心。没别的意思。”
他仍然沉默着。他的脸虽然有点红,表情却相当冷漠。她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提高了嗓门:“你寻思我走这一步容易啊?我是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你明白吗?”
“的确是在冒险,”他沉思着说,“而且冒得太大了。咱们不应该这么做。”
“为啥不能?”
“咱俩都跟苏然保证过要遵守医院的纪律,这样做不是会连累他吗?我是结了婚的人,万一让别人知道了,不把咱们整成罪犯才怪。你说呢?”
“我豁出去了。”
“曼娜,你可要冷静,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没有回话。
他接着说:“另外,你还不知道牛海燕那张嘴,没她不传的话。她现在不告诉别人,你能担保她结婚后管住自己的嘴?她肯定会先告诉她爱人,然后整个医院就都知道了。你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今天整这事,别人早晚会知道。”
“她起过誓,绝不会说出去。”
“你敢给她打包票?”
“这个,我倒不敢。”她摇摇头。她感觉胸口憋闷,泪水涌入眼眶,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来。“那,这玩意儿咋办呢?”她挥了挥手里的钥匙。钥匙在余晖中闪烁了一下。
“星期天之前还给牛海燕。千万要让她知道,咱们根本就没去那个地方。”
他的话让她无地自容,默默地埋怨自己让感情冲昏了头脑。但是,她心底很快升起一片疑云:他为啥不愿意和她单独进城待一天?难道他还有另外的女人?这不可能。马萍萍一年前就复员了,孔林对待这个假小子一样的丫头就像对待小妹妹。他们不过是两个书呆子罢了。这些日子他和谁比较接近?只有她吴曼娜一个人。不,他可能一直有别的女人。不会吧,她天天同他在一块,如果有还能看不见?那为啥他对她一点欲念都没有呢?
吴曼娜害怕他从今以后把她看成是一个不正派的女人。牛海燕那死丫头的话能听吗?她后悔死了。
医院大楼房顶的瓦块上覆盖了一层青苔,他们走过这里,像是绕过了一个绿色的大土堆。楼里亮起了两盏灯。七点钟医院里要传达最新的中央文件,号召所有革命造反派组织要文斗不要武斗。孔林要去会上听传达,吴曼娜也要准备去上夜班了。
牛海燕很惊讶吴曼娜会把钥匙还给她。吴曼娜解释说,他们答应过苏然不会违反纪律,不能说话不算话。
牛海燕哼了一声说:“我倒不知道孔林原来这么够哥们儿。的确是个好同志,怪不得有人叫他‘模范和尚’。”
“我不是说了,他胆子贼小。”
“他别是不爱你吧?兴许干那事儿不行?”
“拉倒吧,人家和老婆把孩子都弄出来了,孩子还挺健康,哪都没毛病。”
牛海燕轻声叹了口气,攥起双手,说:“实话说吧,曼娜,我觉着他还没有爱你到肯冒风险的地步。你真的知道他的心吗?”
她没有回答。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孔林不愿意同她上床。她感觉他解释的理由中肯定还有话没说出来。有多少男人为了他们心爱的女人不惜犯规犯法,受到处罚也不后悔。孔林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呢?他真的爱她吗?为什么冷冰冰的像块木头?他之所以拒绝是不是不愿意同她搅得太深?
她慢慢觉得牛海燕的话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