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对吴曼娜很照顾,特别是后来知道她是在青岛的一所孤儿院里长大的,对她就更关心了。在医院工作头两年的时候,每年休假,她都待在宿舍里,没有地方去。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朋好友,只有一个远房姑姑,还从不来往。孔林常常劝她重新回到排球队,或者参加医院的文艺宣传队,她总是说年纪大了,不合适了。她反而会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知道哪儿有尼姑庵还收徒弟,就要剃头当姑子去。眼下,哪还有什么青灯古佛。红卫兵破“四旧”,在全国各地砸寺庙、封修道院,和尚尼姑都被还俗了。有的遣返回乡,有的发配到偏远地区,让他们向劳动人民学习重新做人。
这些日子,孔林一直躲闪着吴曼娜抛过来的眼风。他还没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看上她了。去年夏天董迈抛弃了吴曼娜之后,她变了许多。她容貌中的青春鲜灵消失了,笑起来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皱纹,脸上没了血色,皮肤开始松弛。他为她难过。女人的姿色消退得多快啊,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他愿意多关心关心她。可是,当她蕴含深意的微笑和风情流动的眼波投过来,像是要把他拽过去时,又让他浑身不自在。
到了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结婚已经快四年,女儿也有十个月大了。他在街上,只要遇到手拉手的夫妻,就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心底渴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他结了婚,却过着鳏夫一样的日子。难道他就不能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吗?如果当初他不同意让父母给他找媳妇,如果妻子长得漂亮,没有裹小脚,或者如果他们两人再年长十几岁,城里人就不会笑话她的小脚—他也会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但是,他并不很痛苦。虽然觉得老婆是别人的好,羡慕那些有福气的丈夫们,但这种感觉不过转瞬即逝。他挑不出淑玉什么毛病,家里老娘重病缠身,她殷勤伺候,直到婆婆去世。现在,她又伺候瘫在床上的公爹,还得照顾他们的女儿。孔林总的来说满足在医院的工作。他因为有医学院的文凭,工资挣得不少,比医院里大多数医生拿得多。他的生活简单平静,直到有一天吴曼娜改变了这一切。
她在他办公室的桌上留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京剧票和一张字条,上面有她圆圆的字体:“这是《甲午风云》的戏票,八点钟开演。我希望你能去看戏。”他过去看过同名的电影,知道故事情节,想着要不要把戏票退给她。又一想,还是决定去看戏。反正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事,又是长春市一个著名京剧团的名角演出,位子也不错,靠近舞台。
医院的剧场在大院里的东南头。孔林找到第五排,吃惊地发现吴曼娜也坐在里面,紧靠着自己的座位。他犹豫一下,向她走过去。他刚坐下,前后左右的人纷纷往这边看。观众席里,有的摇扇子,有的嗑瓜子。孩子们挥舞着弹弓、木枪、木剑,在舞台前和过道里追打着。他们清一色戴着军帽,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有几个孩子腰里扎着武装带。扩音器里,一个男人要大家掐灭烟头,说烟雾会遮住幻灯机在舞台右边墙上投射出的台词字幕。几个传染病科的护士在人群里寻找她们的病人。按规定传染病人是不能到这样的公共场所里来的。
孔林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明白吴曼娜为什么胆子这么大。瞧她的样子,好像并不介意别人投来的目光,甚至主动向他伸出手掌,露出几颗糖果。他紧张得像做贼,但还是拿了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是块橘子汁糖,酸酸的。她微笑着,看上去甜蜜蜜的。他心里嘀咕:城里的姑娘,啥都不怕。
幕布后面走出一个女报幕员,用动听的嗓音介绍了几句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大幕拉开了,两个演员身穿金色的清朝官服,头戴黑边顶戴花翎官帽,脚蹬白底朝天靴,侧着身子,迈着台步登场。锣鼓敲过,台上开唱了,说的是日本人打进了高丽国。
那个小生唱道:
边关飞马报军情,
从海上,杀来了,五千鬼子兵。
贼倭寇,踞船上,守候十天整,
几天前,出急兵,
杀向那平壤城。
台上另一个演员听着唱词里的战报,嘴里不住哼哼哈哈地吆喝着。
孔林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不时转过头去读墙上的字幕。很快,他就和别人一样沉浸在剧情中。舞台上,清朝北洋大臣李鸿章手里挥舞着一只长长的单筒望远镜,正在视察北洋水师的舰队。阅兵之后,一群赤裸上身、盘着辫子的水师炮手,正在准备同日本海军决一死战。主炮塔周围的前甲板上摆放着高大的铜壳炮弹。舞台背景是一块豆青色的海景幕布,画着起伏的波浪。
台上的北洋水师正在黄海海面同日本军舰打得难解难分,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孔林的左手腕上。他扭动几下身子,并没有抽出手。他左右看看,周围的人都被舞台上悲壮的高潮吸引住了。鼓点如疾风暴雨,号角高亢嘹亮,锣钹敲得人心慌慌,噼啪的枪炮效果震得耳膜生疼。他用眼角瞟瞟吴曼娜,她斜眯着眼,正看着他。
她的指尖轻轻地挠过他的掌心,抚摩着手上的纹路,好像在读他的财线和生命线。他摸了摸她的手,温暖、光滑,没有一点老茧在上面。同淑玉的手掌多么不同啊!她掐掐他的拇指肚,他握住了她的小指头,揉搓把玩。她用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划,痒得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两只纠缠的手休息了一会儿,又翻上来,彼此抚弄摩挲了很长时间。孔林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根本没心思看台上的海战,虽然整个北洋水师的舰队全军覆没,观众为中国水兵的英勇大声鼓掌叫好。整整最后一幕,孔林和吴曼娜的手都勾在一起。当幕布落下,灯光亮起来,观众仍然不断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孔林凝视着吴曼娜,她的眼睛流光溢彩,一对黑眼珠强烈得像两只鸟眼。她湿润的嘴唇翘起来,挂着如梦的微笑,好像喝醉了酒。他有些头晕,站起来匆匆离去,怕别人看见他火辣辣的脸。
夜里,他在床上的新蚊帐里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回想着吴曼娜刚才的每一个动作。他并不喜欢这种大庭广众下的传情,但他坚信她是个正派姑娘,一点也不轻浮,不像医院里有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只要男领导许愿升级提干,或是入党,就会脱下裤子。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婚外情吗?他问自己,可并不知道答案。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家姑娘看上呢?她当然知道我结过婚,为啥还在剧场里整这个呢?她太不在乎了。往后她就会追我了吧?我该怎么办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出来,他哪个也回答不了。他在床上折腾着,屋里那边躺着的陈明被惹火了:“孔林,消停点行不?你这样人家咋睡觉啊?我明天一早还要赶火车呢。”
“对不起。”孔林侧过身,一动不敢动。
窗外,哨兵不知对什么人喊:“谁?口令?”
“双旗。”一个男人的声音喊出回令。
屋顶上的两只蟋蟀卿卿我我、啾啾低鸣。月光斜照入室,在水泥地上画出惨白的菱形。孔林紧闭双眼,无声地数着数,想帮助入睡。
他直到半夜才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看见自己和一位女同志在办公室里工作,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那个女人的脸看不清楚,身材很像吴曼娜。他们正在准备给一个心脏病病人开刀。过了一会儿,他又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在上边写字、写数码,向一些医生护士介绍手术方案。而后,他进入梦乡深处,看见一所宽大的房子,里面有一个书房,橡木书架上摆满了硬皮书,墙上有几幅镶在镜框里的绘画。房子后面是一处玻璃搭建的门廊,面对一块椭圆形的绿茵草地。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几个朋友同事到这里来聊京剧和电影。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在给大家倒茶和饮料,拿出五香瓜子、虎皮豆、炒花生和香烟,招待每个客人。他仍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孔,但是很明显,他和她是这家的男女主人。有几位客人待到很晚,打起了扑克。书房里居然还出现了两个小孩,孔林正耐心地教他们认字。他看起来是要把孩子送到北京或者上海去念大学。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的头疼得像是昨晚大醉了一场,舌头牙齿干干的,像长了层毛。梦里的情景令他有点迷惑不解。他从来都对生养小孩不感兴趣,为什么会梦见又有了两个孩子,还关心他们的教育?还有,扑克牌已经被禁止,现在根本找不到扑克,他们怎么还会玩牌呢?最离奇的是,他从来没想过要当外科医生,为什么在梦里他和那个女人准备要给病人做手术?许多年前,他最隐秘的梦想是当个将军。高中毕业准备参军的时候,那位老学究模样的语文教师在他送给孔林的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临别赠言—愿你他日归来,统领千军万马!他后来运气不好,进了医学院。有抱负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当医生,因为医生很难升成高干。
中午他在内科碰到吴曼娜。他有点不好意思,强装出没事的样子同她打招呼。他们谈了两句那个患晚期食道癌病人的情况,好像昨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很得意自己能自然大方地同一个女同志谈话,丝毫没有平时的羞怯。窗外,阳光在柏树篱上闪动。四只白兔子躲在一块巨大的标语牌后面吃草。一只蓝色的鲣鸟落在一只小兔子身旁。它的脑袋啄啄点点,拍打着翅膀。
“星期天下午我们一块散步好吗?”她问。她把手放在窗沿上,期待地望着他,脸上又浮现出了昨晚甜蜜的微笑。
“行啊,咱们在哪儿见面?”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回答。
“小卖铺前边咋样?”她的眼睛放着光。
“几点?”
“两点?”
“行,我两点准到。”
“我得走了。刘大夫还等着这些化验结果呢。”她挥了挥手里的一沓纸条,“回头见。”
“再见。”
他目送她远去,第一次注意到她苗条的背影和修长结实的双腿。她回过头,冲他又微笑了一下,然后加快脚步向病房走去。他自言自语:管他呢,婚外情就婚外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