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中期,医院里只有四个医学院的毕业生,孔林是其中一个。其他的七十个医生都是部队自己培养的,主要是进短训班,再加上战场上实际救护伤员的经验,就成了给人看病的大夫。孔林不仅有大学文凭,而且肩上扛着上尉的一杠三星,每月工资九十四元。怪不得有的护士觉得他的条件很吸引人,特别是那些刚进医院工作,还不知道他在乡下有老婆的年轻护士们。等她们后来发现他已经结婚了,不免失望。医院里于是出现了许多关于孔林妻子的传言,有的说她比他大八岁,是他七岁的时候家里领来的童养媳。有的说,她在嫁给他以前给他当了好多年的保姆。尽管有这些流言蜚语,谁也说不上来他的妻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吴曼娜在医院的护校里上学的时候,就和孔林是好朋友。他亲切随和,不像其他教员那样架子大,这使得吴曼娜更尊敬他。现在他们同在内科工作,她逐渐依恋上了这个个子高高、文文静静、待人和气的男同志。不管谁同他说话,他总是会耐心地听着,尊重说话人的意见。他只有三十岁,显得老成持重,不像其他年轻军官们那样毛愣。他鼻子上的眼镜也给他添了几分洋气和学者的派头。医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叫他老学究,或者书呆子,每年都评选他为医院里的先进模范。
吴曼娜告诉了孔林董迈同她解除婚约的消息,他说:“忘掉他,好好生活。你会找到更好的人。”
她感激他能说这些体贴的话。她肯定,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拿她的痛苦去背后嚼舌头。
夏日里的一天,她到他宿舍去送一本《军事医学研究》杂志,还有治疗他关节炎的药。孔林的宿舍还住着另外两个医生,那天房间里只有他一人。靠墙立着的一个木头书架高过他的床头,引起了吴曼娜的注意。书架上的书有两百多本,许多书她从来没有见过,有《青春之歌》《水泥》《国际共运史》《战争与和平》《铁道游击队》《白夜》《列宁号: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破冰船》,等等。最底层的书架上放着几本俄语医学教科书,它们最令她惊奇—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能看懂用外语写的书的人。
相比之下,孔林的两个室友什么书也没有,好像根本不识字。其中一个人的床头桌上摆着一个黄铜炮弹壳,一尺多高,直径有八九寸。炮弹旁边是一个用几只海螺粘成的台灯。两个室友的床上都铺着花被子、花枕头,而孔林的床上却是素白草绿,标准的部队铺盖。他的蚊帐已经发黄,边角已经磨得脱线。吴曼娜想起护士们中的议论:孔林花钱手很紧,在食堂里从来不买贵的饭菜。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她注意到,孔林吃饭不像有的男同志那样几口划拉下去,而是坐在那里细嚼慢咽,像女人在做针线活儿。
出乎她的意料,孔林弯下腰,从室友陈明的床下拉出一个洗脸盆,说:“吃点水果吧。”脸盆里有二十来个棕黄的苹果梨。这是他们三个医生昨天一起买的。
“怎么还把我当客呀。”她说。
“不是跟你客气,是你有口福。你如果明天来,就都消灭了。”他挑了一个大个儿的梨,用脚把洗脸盆又推回床下。脸盆在洋灰地上磨出的声音好刺耳。“我马上就回来。”他说完,到外面去洗梨。
她从他的床头拿起一本书,是斯大林写的《列宁主义问题》。在扉页里侧,她发现一片木刻的书签。书签的最下边有几个外国字码:EX-LIBRIS。字的上方,镂空雕刻出一幅画面:茅屋一间,篱笆环绕。屋旁的两棵大树枝叶繁茂。远山之外,飞鸟起舞,落山的太阳洒下最后的余晖。吴曼娜看出了神,被书签上宁静淡泊的风景迷住了。
孔林进来了,她指着那几个外文字母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拉丁文,就是‘本人收藏’。”他把洗好的梨递给她。她注意到他的手骨节突出,手指灵活细长。她心里想,他应该去外科拿手术刀,当个内科大夫屈才了。
“看看你的书行吗?”她问。
“行,行,你随便看。”
她咬了一口梨,又甜又脆,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吃过的一个香蕉。她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发现每本书的扉页都夹着同样的书签,有的大部头书的页边上还印有孔林的藏书章。他对书爱护得多仔细啊!她非常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多看看孔林的书,但她还要给另一个医生送东西,只得离去。
从那以后,她开始向孔林借书看。医院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除了政治和医学书籍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书可看。仅有的几本小说和戏剧,也都上交给了红卫兵小将。两个月前,红卫兵在市政府前面把收缴来的书一把火烧个精光。不知为什么,孔林的藏书却平安无事。好像没人告发他,医院里的造反派也没有露出要没收他的书的意思。吴曼娜很快发现,有几个医院里的干部也背着人从孔林那里借书看。有时候要借一本小说,她得等先借去的人把书还回来。
她对书的兴趣并不大,从来没有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但是她很想知道孔林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看些什么书,仿佛他们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神秘小集团。
医院里有家照相馆,只有一个跛脚老头在经营。十月一号国庆节那天,吴曼娜在照相馆前碰上了孔林。他请她帮忙,把他宿舍书架上的书都包上书皮。他解释说:“把书名露在外面会惹出事情来。谁都看得见。我已经包了一半了。”
“我去帮你包。你应该早就告诉我。”她说。
晚上,她来到孔林的宿舍,他的两个室友陈明和田进也都在,两人趴在棋盘上下军棋。桌子上有一个装来苏水的塑料筒,里面盛着干啤酒。陈明和田进边下棋,边从筒里倒啤酒喝。陈明是针灸师,田进是外科医助。两个人都是医院培训的医生。孔林拿出一大卷牛皮纸、一把剪刀和一团胶布。他和吴曼娜开始包书皮,两个室友却在棋盘上激战,杀声阵阵。
“臭棋,”陈明喊,“我的上校干掉了你的连长。”吴曼娜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嘴里的臭气。
“别介,别介,”田进求饶,“就让我悔这一步棋,成不?刚才我的地雷炸了你的元帅,不也让你悔了一步。”
“给我吧!你个鸡巴豆秧子。”陈明探过身去掰他的拳头。田进手里攥着自己的连长。
瘦得像麻秆一样的田进一边躲,一边说:“你嘴放干净点!”
“比你娘的腚干净。”
“别不要脸,这儿有女同志。”
“从现在起,不许悔棋。”
“中。”
孔林和吴曼娜一声不响地干活。书架上的书都摊到床上。他们把书一本一本地放到桌子上,包上书皮,又摆回书架。有三四次,两人都去拿剪刀,她碰到了他的手。她想冲他笑笑,又感觉自己的脸红了,忙低下头。有两个大呼小叫的室友在场,她平时的大方劲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这两个人,她兴许会同他谈点什么,这是她最盼望的事情。
两个小时后,所有的书都包裹在牛皮纸里。吴曼娜看到,书摆放在书架上,都是同样的面孔,分不出彼此。
“好家伙,你咋能分出来哪本是哪本呢?”孔林给她打开一瓶格瓦斯汽水,她边喝边问。
“没问题,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他的微笑很羞涩,脸上泛起两片红晕。她感到他在躲避她的目光。
书皮包上还不够,他又把一块白布钉在书架上,像挂起了帘子。这下,他的小图书馆算是永远封闭了。她不禁好奇他平时怎么同两位室友相处,他们俩的性格同他可是相差太远。他一定是脾气特别好。
两天以后,医院政治部命令所有医护人员上交任何包含资产阶级思想和情调的书,特别是那些外国作者写的书。孔林告诉吴曼娜,他找出那些有两本相同版本的书,上交了几本。她惊讶医院领导并没有让他交出所有的小说。看起来,他早就听到了风声,不然不会匆忙找她去包书皮,不会在交书的命令下达之前关闭自己的小图书馆。他干什么要冒风险藏这些书呢?单凭这一条就可以批判斗争他。谁都知道孔林有许多外国小说,为什么领导不没收呢?她不敢问孔林,也不再从他那里借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