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扬州水军经过长期消耗,终于切断了倭国九州与其他几大岛的联系,武承嗣立刻上奏朝廷,说攻占九州的时机已经成熟。
武媚虽然与侄子有隙,但在大事上两人依然很有默契,在战事上全力支持。
四月下旬,苏定方、黑齿常之、王方翼领三万大军,向九州全境发起进攻。
苏定方在攻占“肥前国”时,因对方顽固抵抗,导致唐军伤亡不小,大怒之下,攻占后下令屠城。
朝中不少文官们得知后纷纷上奏,向太后弹劾苏定方,武媚却将这事推给了武承嗣,让他裁决。
于是便有人亲自到长安,向武承嗣游说,希望撤换苏定方主将的职位。
武承嗣却以阵前不能换大将的理由拒绝了。
只写了封信给苏定方,名义上是斥责,实际上,信中强调的都是唐军纪律,并未有只言片语提到屠城。
苏定方心中有了数,更加放开了手脚。
只可惜经此一事,倭国人对他闻风丧胆、视若鬼神。
凡他所到之城,要么四散而逃,要么献城投降,再未遇到像样的抵抗。
仅仅两个月,唐军便占领了九州全境。
休整三个月后,唐军开始对倭国开展灭国之战,苏定方从南向北进攻,裴行俭从北向南进攻。
此时倭国国内政权早已摇摇欲坠,中大兄之子志贵借着大海人与唐军作战,趁机做大。
大海人连战连败,威望已被打的跌到谷底,志贵趁机举事,主张推翻大海人,与唐军议和。
倭国各方令制国大名皆畏惧唐军如虎,纷纷改弦易辙,投入志贵麾下。
志贵势力在北,大海人势力在南。
从北面进攻的裴行俭见志贵势力不如大海人,于是故意放缓进攻,徐图缓进,让志贵继续壮大。
大海人则既要对付北面的志贵叛军,又要对付南面的苏定方大军,可谓苦不堪言。
在这场拉锯战中,志贵只需对付大海人一方,实力不断壮大,逐渐超过了大海人。
裴行俭却依然按兵不动。
朝官又坐不住了,先向武媚劝说,武媚依然将球踢给了武承嗣。
不少大臣纷纷来到长安,希望武承嗣下令让裴行俭立刻进军,以免志贵壮大。
武承嗣却笑着说:“诸位不必急切,裴都护不出兵是对的。”
一名大臣皱眉道:“殿下,志贵是中大兄的正统继承人,倘若让他壮大起来,只怕比大海人更难消灭,到时候可能导致灭倭之战功亏一篑!”
武承嗣缓缓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裴都护和苏将军一起向他们两股势力进攻,会出现什么情况?”
众大臣皆摇头说不知,武承嗣四顾一看,见张柬之面带微笑,道:“看来张侍郎已明白了中间关窍!”
先那名大臣向张柬之问:“张侍郎,你赶紧说说吧!”
张柬之微微一笑:“倘若我朝南北两军一起进攻,那么倭国两股势力必定在压力之下结成同盟,共抗我军。”
“如今我朝只一面进攻,没有遭受到攻击的那一方,必定想着先打败另一方,然后再专心对付我朝军队,自然就结不成盟了。”
另一名大臣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裴将军久经战事,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众臣心中都解了疑惑,却也没有立刻回长安。
他们大部分都是兵部官员,这次来长安,便打算在战争期间一直待在长安,更利于处理公务。
然而无论是武承嗣还是裴行俭,都小看了一个人。
身为中大兄的儿子,志贵年纪轻轻便被中大兄的支持者们推举上来。
那些人中,真正死心塌地忠于中大兄的只有少部分人,大多数人都是将志贵当做一面旗帜,利用他来满足自己的私利。
最开始的时间里,志贵只能如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操弄。
但仅仅过了半年,他便凭借着左右制衡之术,渐渐建立了自己的班底,有了一定的发言权。
又过了一年,他完全将这股势力控制在手中,又凭借着敏锐的判断,以“推翻大海人,与唐军议和”为口号,在唐军攻击倭国时,趁机发展壮大。
他见识长远,又善于隐忍,早就看出唐军打算灭掉倭国,故而从未想过与唐军议和。
他也深知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对抗唐军两路夹击,很早便有联合大海人一同对付唐军的打算。
不过他很有耐心,当己方势力不如大海人时,并未急着与大海人结盟。
直到他的势力超过大海人后,他力排众议,派人去主动找大海人结盟。
大海人虽不情愿,在此般局势逼迫下,也只能同意了志贵的结盟。
苏定方和裴行俭得知两方结盟后,将消息传回长安。
武承嗣召集诸将商议,就在商议之时,苏定方又派人送来一封公文,武承嗣看后喜形于色。
原来苏定方手下郎将郭元振提出一个建议,苏定方觉得可行,便派人将他的建议送了过来。
武承嗣与李勣、程务挺等将商议后,都觉可行,便同意了这个计划。
半个月后,唐军南北两军出现变化,苏定方的南军突然按兵不动,休养生息,打击境内反抗力量。
裴行俭则骤然对志贵发起狂风暴雨般的猛攻。
这顿时让大海人看到了机会,他并不笨,也看得出唐军故意如此,想让他们联盟出现裂痕。
但大海人却另有盘算。
志贵的势力已经超过自己,而且还在不断壮大。如此发展下去,就算他们联合击退了唐军,他也注定被志贵消灭。
他行事一向狠辣,想清楚中间厉害关系后,摒弃盟约,向志贵发起猛烈的进攻。
志贵一方受两面夹击,战况顿时陷入不利,他心中恨极了大海人,却也无可奈何。
战况持续进行,大海人虽然实力没有变得更强,但志贵受到重创,实力已远不如他。
这时,大海人便向志贵派出了使者,希望两方再次结盟,共抗唐军。
志贵一怒之下,下令将使者处斩,其时裴行俭已多次派倭国降将来找志贵,希望他投降唐朝。
志贵心知倭国已无力回天,答应了投降,裴行俭大军开始对大海人猛攻,此时休整之后的苏定方大军也再次发起猛烈进攻。
五月,苏定方终于攻下了倭国首都近江。
几天后裴行俭的大军也到了近江,两人成功会师,唐朝的灭倭之战取得圆满胜利。
朝廷经过一番讨论,在倭国设立瀛东都护府,由武承嗣表举的王方翼担任都护。
这场战争不仅让唐朝在东面的敌人基本扫除,也让武承嗣与武媚的关系得到缓和,两人逐渐形成默契。
武承嗣不插手任何政务上的事,武媚在军务上也很少再干预,一心放在经营洛阳上面。
不过这场战争也并非全是好消息,在击败倭国后,一名自称武三思的人求见裴行俭,经裴行俭确认后,确是武三思本人。
裴行俭并不知武承嗣心思,命人将武三思送到了洛阳。
武媚见到武三思后,虽恼他当初进谗言陷害武承嗣,但毕竟是自家亲侄子。
武三思又在她面前哀嚎大哭了两个时辰,将自己九死一生的经历添油加醋的说了。
武媚安慰他几句后,便没有再追究他的罪责。
长安的武承嗣得知后,也只能感慨武三思生命之顽强。
倭国之战后,唐朝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武承嗣却并未清闲。
他打算从长安十卫中再组建一支五万人的西讨军,既能成为将来对付吐蕃、突厥的主力,又能进一步提高对军队的掌控力。
至于火器的发展,武承嗣认为唐军实力已足够强大,火器的发展并不急迫。
关键在于提高工匠们的地位,让匠人们自主推动唐朝冶炼技术的发展,进而推动唐朝科技进步。
时间飞逝,一晃三年过去。
这一年九月,李勣病危。
武承嗣、李芷盈、李思文都守在病床边,望着李勣苍老衰弱的模样,武承嗣心中十分哀伤。
李勣虚弱的抬起手,道:“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和承嗣说。”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出了屋子。
李勣侧了侧头,慢慢说道:“承嗣,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武承嗣道:“祖父尽管说。”
李勣叹了口气,道:“老夫自觉一生中没有哪一样比旁人差,唯独在子孙教导上,实在力不从心。思文这几年一直没有子嗣,等他百年后,只怕英国公府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李勣的英国公府位于城外,并非皇家赏赐,而是他自己筹资搭建。
这座府邸象征着他征战一生的荣耀,年老之后,最为放心不下。
武承嗣明白他的心思,道:“我瞧着敬业大哥已经洗心革面了,您何不召他回来,继承这座公府?”
李勣脸色一僵,咬牙道:“老夫宁愿一把火烧了这府邸,也绝不留给他!”
武承嗣暗叹一声,道:“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李勣微露迟疑之色,道:“芷盈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让他将来继承这座府邸?”
武承嗣心中有些为难,明白他想让自己过继这个孩子给英国公府。
然而瞧见他苍老的面孔充满盼望之色,想起他这些年默默的支持,点头道:“好,这孩子就让他姓李,以后就养在英国公府,只是如果二叔又有了子嗣……”
李勣眉开眼笑道:“我早已与老二商议好了,无论他将来有没有子嗣,咱们李家的继承人都是这孩子!”
老者心中自有盘算。
李宗秀从小聪慧过人,他相信武承嗣和李芷盈生下的第二个孩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最适合做自己的继承人。
了却心中大事,李勣的精神头旺盛了些,眯着眼道:“承嗣,老夫还有件事其实一直想找你谈一下,只是身体每况愈差,一直找不到机会。”
武承嗣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道:“祖父,您说吧。”
李勣似乎躺着有些不舒服,挣扎着要坐起身。
武承嗣急忙将他扶在靠背上,他喘了几口气,道:“老夫虽已年迈,又远离朝堂,但时常与朝中门生故吏书信来往,对朝堂中变化依然一清二楚。”
他歇了口气,继续说:“根据老夫的判断,半年之内,太后便会废掉皇帝,另立英王为帝!”
武承嗣默然,他虽很少干涉朝堂,但并非对朝堂不闻不问,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李勣又道:“太后废立皇帝,目的是为了加强她的权威,这只是第一步,等时机成熟,她就会迈出第二步!”
武承嗣明知故问:“什么第二步?”
李勣昏黄的老眼盯着他看了半晌,一字字道:“登基称帝!”
武承嗣见他如此坦诚,也不再回避,直言道:“姑母确实有这个心思。”
李勣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看来我猜的不错,你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而且并不反对她当皇帝。”
武承嗣默认。
李勣脸上又露出了微笑,道:“承嗣,老夫并非要指责你什么,当初隋末大乱,天下英雄辈出,高祖、太宗技高一筹,夺得了这江山……在老夫看来……这天下本就该能者得之……”
他喘了几口气,接着道:“老夫只关心你和芷盈,关心宗秀,还有我英国公府的兴衰。”
武承嗣知李勣一生波澜壮阔,见识远超常人,这时候提到这些事,必然是想提点自己,恭敬道:“祖父,您有什么交代吗?”
李勣面色凝重道:“如果不出变故,太后登基时为了拉拢人心,必定会提出立你为太子,你会答应吗?”
武承嗣早已将这个问题想过无数遍,没有多犹豫,便摇了摇头。
李勣眼角露出笑纹,道:“老夫也瞧出你没有做皇帝的野心。”旋即,他神色一凝,道:“隐患就在这里。”
武承嗣道:“什么隐患?”
李勣道:“你如果同意,太后反而会安心,不会加害于你。倘若你反对,太后必定起疑心,担心你心向李唐,迟早会推翻她。”
武承嗣怔了一会,慢慢点了点头,道:“嗯,她生性多疑,确实会对我起疑心。”
李勣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道:“承嗣,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握住军权,太后就拿你没办法?”
武承嗣暗道厉害,承认道:“不敢瞒您,我尽力推动长安成为军事中心,又重新组建西讨军,都是为了等姑母登基后,能够有力量抗衡她。”
李勣微微点头,道:“你这些布置不能说没用,但你还是考虑漏了些东西。”
武承嗣暗暗心惊,道:“什么?”
李勣沉默了一会,突然转移话题道:“承嗣,你应该早就在考虑对吐蕃和突厥的作战吧,在你的计划中,准备几年消灭他们?”
武承嗣想了想,道:“如果朝中不出意外,十年内应该可以大功告成!”
李勣暗暗点头,这和他预测的差不多,说道:“好,假定十年之内你消灭这两国,我朝再无强大外敌,那么再过十年呢,你有没有想过朝局会变成怎样?”
武承嗣愣了愣,不明白李勣话中之意,摇了摇头。
李勣叹了口气,道:“承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十年不打仗的将军,他的威望还能够保持得住吗?”
武承嗣脸色微变,越变越苍白。
李勣苦笑道:“武将不似文臣,倘若国家真的和平了,武将的地位必然下滑,西面的敌人没有了,你这个西讨大帅还能做下去吗?”
武承嗣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李勣休息了一会,悠悠道:“最难控制是人心,即使你想办法保住了西讨元帅的职位,你手下的将军们长期不打仗,没有军功,他们会怎么想?”
武承嗣只觉后背发凉,到时武将升职的途径,不再是战场上,而是朝堂上。
趋利是人之天性,自己无法带给那些将领们前程,他们自然会离开他,投奔到女皇身边。
李勣沙哑着声音道:“承嗣,到时候你拿什么对抗太后,周王府和英国公府的存亡,都将在她一念之间。”
武承嗣深吸一口气,道:“您提醒的对,是我考虑太简单了。”朝李勣一拱手,请教道:“请祖父教我!”
李勣微微一笑,道:“老夫一共为你想了三个法子,不过通过刚才的对话,第一个法子就不用提了。”
武承嗣心念电转,猜到李勣第一个法子是让武承嗣反对武媚登基,那么一切威胁自然都没有了。
李勣慢慢道:“这第二个法子其实很简单,你要想维持住在军中的威望,要想手下将士跟着你有前程,就不能将敌人都消灭干净。”
武承嗣心中一动:“您的意思是不能灭掉吐蕃和突厥?”
李勣缓缓道:“不错,没有战争,任你再高的威望也会下降。但只要强敌还在,军人的地位就不会下降,你在军中的威望才能维持住!”
武承嗣默然半晌,道:“那第三个法子呢?”
李勣没有立刻回答,突然道:“承嗣,老夫听说,一年前,太后给太平公主选了位驸马。那驸马被她在树上吊了一天,放下来后,连夜逃出了长安!”
武承嗣脸色有些尴尬,道:“嗯,是的,后来太后责怪她,她一气之下便来长安了。”
李勣道:“老夫还听人说,太平公主在长安有位情人。”
武承嗣脸颊发热,太平公主那位情人正是他自己。
他因感动太平公主一片痴情,经常去公主府看望她,又敌不住她热情,便半推半就和她发生了关系。
“祖父,这第三个法子,与太平有关吗?”
李勣缓缓道:“太后虽当年与你发生嫌隙,但朝中大臣都看得出来,她最赏识的人还是你。”
武承嗣当然也感受的出来,这几年武媚与他通信越来越频繁,隐隐盼望着他去洛阳帮她。
李勣接着道:“将来你若支持她登基,她只会对你更加信任,只要能消去她心中的不安……便再没什么隐患了。”
武承嗣心中一动,问:“如何消去她不安?”
李勣歇了口气,慢慢道:“承嗣,既然你不愿做太子,何不让你儿子做皇帝?”
武承嗣猛吃一惊,道:“您是说宗秀?”
李勣摇了摇头,道:“不是宗秀,而是你与太平公主的儿子!”
武承嗣眼角猛的一跳,一时没有说话。
李勣道:“你们两人的孩子一半是武氏血统,一半是李氏血统,太后对先皇感情很深,一定会答应……朝中大臣们……也更容易接、接受……”
武承嗣见他有点喘不过去了,急忙给他倒了杯水,李勣喝了一口,休息了一会,说道:
“太平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为妾,到时让太后做主,将她许给你做平妻,这事我也和芷盈提过,她不会有异议。”
武承嗣见李勣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全,暗暗感激,细思之后,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唯独只有一个问题。
“怎样,你要选择第二个法子还是第三个法子?”李勣问。
武承嗣迟疑了一下,道:“祖父,倘若我与太平无法诞下子嗣,又该怎么办?”
李勣听他这么问,就知他选择第三个法子了。
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担心,这一年来,老夫一直在研究一种药物,你与太平公主房事之前,让她服下,倘若生下孩子,那么极大可能是男婴。”
武承嗣既感激、又钦佩,李勣一年之前便在准备这种药物,足见他早已考虑到现在的情况,一直在为自己默默谋划。
李勣接着又道:“倘若依然诞不出男婴,你可以再用第二个法子。”
武承嗣沉默良久,徐徐道:“如果诞不下男婴,我会答应姑母做太子。”
李勣面露欣慰之色,点头道:“好,好,那老夫就放心了……”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却是疲惫已极,睡下了。
武承嗣将他慢慢扶躺下,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
十天后,李勣病逝,他死了不到一个月,苏定方也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