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韶大人携伶舟公子来访。”
“哦?”闻守绎倒是有些意外,揉了揉眼道:“引他们去客厅等我。”
片刻之后,闻守绎才换了衣服迎出来,拱手道:“不好意思,让韶大人久等了。”
韶宁和口中客气着,心中却在感慨,这闻守绎也是个十分擅长逢场作戏的人,以前自己官位低,闻守绎愿意放下架子亲切地唤他“宁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有多熟;如今他官居太尉,身份地位仅次于闻守绎,对方倒是变得生疏了,一口一个“韶大人”,仿佛几个月前胁迫伶舟逼着他发下毒誓永不背叛的事情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闻守绎命人上了茶,然后对伶舟嘘寒问暖:“几月不见,你倒是气色差了许多,我听任箬说,每月都有给你解药,你可按时服用?”
韶宁和一听这话便来气,他还未开口质问,闻守绎倒是先装起好人来了。但他话尚未出口,便听伶舟道:“宁和,我想和丞相大人单独说说话,可以么?”
“为什么?”韶宁和不明白伶舟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闻守绎,生怕自己不在时,闻守绎还会对伶舟下什么毒手。
闻守绎如何看不出韶宁和眼中戒备之意,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我说,这一次是你们主动来找我的,结果你们自己居然还没有商量好吗?”
伶舟安抚性地按了按韶宁和的手:“宁和,你听我一次,回避一下,好么?”
韶宁和见他一脸苍白的虚弱模样,实在硬不下心肠忤逆他的意思,于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待韶宁和离开之后,闻守绎才上下打量了伶舟一番,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你的确没有乖乖按时服药啊……伶舟,你这又是何苦?”
伶舟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却不似方才那般虚弱了。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才慢条斯理地道:“丞相大人应当谢我才是。”
“谢你什么?”
“若不是我,丞相大人恐怕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松过得了弹劾关吧?”
经伶舟这么一提,闻守绎才恍然想起,之前在朝上与姚文川一来一往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对——以姚文川善于谋划的性格,断然不会贸然出手,一经出手,必有后招。
但是这一次弹劾之事,从始至终只有姚文川一人在孤军奋战,未见其他人伸出过援手,当时他还在心中嘲笑姚文川功力大退。
如今联系伶舟之言细细琢磨,却原来并非姚文川没有准备后招,而是他的这个后招——韶宁和,因了伶舟病况的威胁,不敢对自己落井下石罢了。
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伶舟在紧要关头暗中相助了。
理清这一层关系之后,闻守绎望向伶舟的目光多出了几分疑惑与探究:“伶舟,你为何要助我?”
伶舟淡淡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丞相大人,您一定不会相信吧。”
闻守绎挑了挑眉,一脸“我怎么可能相信”的表情。
伶舟叹了口气:“好吧,我说实话。我此举,不仅是为了丞相大人,也是为了韶宁和。当然,最终,是为了我自己。”
第一百四十九章
闻守绎仍是一脸半信半疑的态度。
伶舟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知道,我说这些很难取信于您,但我目前还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真的对您没有太多恶意。甚至我希望,您与宁和可以相安无事、和睦相处,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闻守绎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对我说临终遗言?”
“没错,我是在说临终遗言,”伶舟淡淡苦笑,“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也说不定。”
闻守绎只是皱眉看着他,显然对他这番话无法理解。
“当然,不是毒药的关系,”伶舟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任箬的确有按时给我解药,是我自己没有定期服用。”
闻守绎打量他片刻,问道:“是什么让你产生如此消极的想法?”
伶舟定定看着闻守绎:“丞相大人,您可曾尝试过……深爱一个人?”
闻守绎想了想,神色淡漠地道:“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为什么?”
“那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伶舟笑了笑,“但是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此美好,让人欲罢不能,无法割舍。”
“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是累赘。”闻守绎固执己见。
“是的,凡事都会有正面与负面的影响,比如现在,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许这在你看来是非常愚蠢而不可理喻的行为,但是我不后悔。虽然我和他这辈子还有许多未尽的遗憾,但是,我尝试过了,爱过了,所以我不会后悔。”
闻守绎似乎被伶舟言语中的情绪所感染,神色有些怅然,但他不允许自己被他人的情绪影响,这对他没有好处。所以他很快从其间抽离出来,转移了话题:“所以呢,你今天来找我,必定是有求于我。你想求我什么?”
伶舟也迅速收拾好情绪,正色道:“我知道,丞相大人和宁和之间,存在着一些无法化解的仇怨,我只能说,我会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尽可能化解这个矛盾,同时也希望,丞相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日后……万一宁和有什么对不起丞相大人的地方,还请您宽容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闻守绎先是一怔,随即淡淡冷笑:“如果是他不愿意放过我呢?”
“这就是我需要努力的地方了。如果宁和能放弃这桩仇怨,自然最好,如果我的努力失败,还是希望丞相大人能放他一条生路。”
从丞相府出来时,伶舟显得十分疲乏,上了马车之后便闭上眼睛,不愿再开口说话。
韶宁和让伶舟靠在自己怀里,让他尽可能躺得舒适。一路上,他屡次低头观察伶舟,想知道他与闻守绎究竟密谈了些什么,但见伶舟精神萎靡不振,又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半晌之后,倒是伶舟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虚弱地唤了一声:“宁和。”
“嗯?”韶宁和忙低下头凑近他,“你想说什么?”
“宁和,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想起我吗?”
韶宁和身子微微一震,随即温和地抚摸伶舟的额头:“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你放心,我会找大夫治好你的病的。以前你受伤生病那么多次,都能死里逃生地活过来,这一次你一定也能撑过去的。”
伶舟没有再反驳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宁和,亲我一下。”
“好。”韶宁和低头在他唇瓣轻轻啄了一下。
“再亲一下。”
“好。”这一次,韶宁和给了他一记缱绻长吻。
吻毕,伶舟心满意足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韶宁和的脸颊,低声呢喃:“宁和,你是我的,对吧?”
“对。”
“你永远是我的。”
“对。”
“所以不论我是生是死,你都不能忘了我。”
韶宁和没有再应允他,而是微微蹙眉:“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回到韶府时,韶宁和敏锐地发现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于是在扶着伶舟进门的时候,韶宁和随口问了门卫一句:“府里有客人来了?”
门卫答道:“大人,是侍卫长回来了。”
他口中的侍卫长,指的便是鸣鹤。
“那这马车……”韶宁和看得出,这马车是雇来的,如果是鸣鹤的话,应该不需要使用雇来的马车。
“哦,是这样的,”门卫道,“侍卫长还带了一个人回来,说是为伶舟公子请的大夫。”韶府的人都知道伶舟在韶宁和身边地位不一般,连管家万木都比不上,所以虽然伶舟一直是小厮的身份,但有些眼色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公子”。
“大夫?”韶宁和有些诧异地回头去看伶舟,“难道鸣鹤这几天不在家,是去请大夫去了?”
伶舟只是笑一笑,不置一词。
两人踏入大厅时,果然看见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正端坐在厅内的宾客席上,眉心一点朱砂十分醒目。此时他正不疾不徐地品着茶,即便主人入内,他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柳先生。”伶舟率先向他作揖。
年轻公子这才给了伶舟一个正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听说你重病,我还以为你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动弹了,这不还能蹦能跳的么?”
伶舟笑了笑:“若当真已经病入膏肓,只怕连柳先生也要束手无策了吧?”
年轻公子继续低头品茶,对他这挤兑丝毫不以为忤。
韶宁和看了看这位神秘的访客,又看了看伶舟,一脸的状况外:“怎么,你们认识?”
伶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于是对韶宁和道:“这位是烟月谷谷主,柳知昧柳先生。”又对柳知昧道,“这位是……”
“太尉韶宁和韶大人,失敬。”柳知昧不待伶舟说完,便已起身向韶宁和拱手作揖。
“柳先生不必客气。”韶宁和忙回了一礼,抱着伶舟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的想法,对柳知昧态度十分谦和,只是脑子里却有一个疑惑一闪而过——烟月谷?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柳知昧品完茶之后,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们府上的下人,泡茶手法十分专业,就是这茶叶的味道,喝不习惯。”
韶宁和不明所以:“这龙井……有什么问题吗?”
伶舟笑道:“俗世的茶,自然比不上烟月谷中的烟月茶。”
柳知昧如何听不出来他是在奉承自己,于是正色道:“好了,茶也品过了,废话不多说,现在我该履行自己的职责,替你看诊了。”
第一百五十章
柳知昧跟着伶舟来到卧房,却坚持要单独为伶舟看诊,于是韶宁和只好再次被孤零零地推出了房门。
当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伶舟笑吟吟地看着柳知昧:“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
柳知昧脸上一派风雅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沉着脸控诉:“你派来的那个叫什么鸟的……”
“是鸣鹤。”伶舟纠正。
“管他什么鹤,他实在是很不懂礼貌,擅自闯入我的烟月谷不说,居然见了我什么也不问,直接要拽了我出谷……”
“咦,”伶舟一脸惊讶,“鸣鹤居然有能耐在不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就成功闯入谷中?看来他的功夫实在不赖。”
“……我说,你搞错重点了吧?”柳知昧很不高兴。
伶舟笑道:“不过还是要感谢柳先生愿意为了我亲自出谷一趟。我想,凭着柳先生的本事,若是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也强迫不了你吧。”
“嗯哼,”柳知昧的面子里子都被好好安抚了一下,这才恢复优雅的神色,缓缓在床榻上落座,吩咐道,“伸出手来。”
“你真会把脉?”伶舟再度惊讶了,他原本让柳知昧伪装成大夫,不过是想在韶宁和那里蒙混过关罢了。
不想柳知昧道:“我不是要给你把脉,我是想探一探你的命数。”
“你能探出一个人的命数?”伶舟虽然口中如此问,却还是配合地伸出手来。
“虽然探得不是很准,但是命长还是命短,这一点还是能探出来的。”说罢,他将指尖轻轻落在伶舟手腕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伶舟于是不再说话,平心静气地等待柳知昧做出结论。
片刻之后,柳知昧才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气来。
“怎么样?”伶舟好奇地问,“我还能活多久?”
“你的命数显示,你的阳世之路还很长,但……”
伶舟听了上半句,刚露出一丝欣喜的表情,却被他一个“但”字堵了回去,追问道:“但怎么了?”
“我探不出,你这阳寿,究竟是属于伶舟的身体,还是属于闻守绎的灵魂。”
伶舟皱了皱眉:“这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区别的,”柳知昧沉吟道,“如果是属于伶舟的身体,说明你将以伶舟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一直活到老。如果是属于闻守绎的灵魂,说明你不久就会回到你原来的身体里去。”
“也就是说,闻守绎不会死?”
“这只是第二种假设的结果。”柳知昧探究地盯着伶舟,“我很好奇,现在的你,希望会是哪一种?”
伶舟叹了口气:“如果是在两年前,我一定会选择后者,但是现在……我倒宁愿是前者,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与宁和在一起,白首偕老了。”
“这还不简单?”柳知昧道,“等到闻守绎死期将至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做,只需袖手旁观即可。”
伶舟却摇了摇头:“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什么事?”
“首先,我要搞清楚刺杀我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那个人的幕后主使是谁。我怀疑……”
“你怀疑是韶宁和?”柳知昧惊讶地问。
伶舟知道柳知昧可以透视人的记忆,对于他如此精准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倒也并未表现出惊讶之色,接着他的话道:“或许是韶宁和,也或许是别的人,而韶宁和有份参与。”
“哦,那个人是姚文川吧?”柳知昧再度看穿了他的隐忧,“如果那个人真是韶宁和,或是韶宁和的同党,你会怎么办?”
伶舟沉默良久,才道:“我会尽可能……阻止他。”
“如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