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名宁和。”韶宁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姓名,他估摸着,宋翊刚回繁京,未必就听说过他这号小人物。
宋翊果然对他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看到他身上穿着的官服时,明显怔了一下:“你在朝廷做官?”
韶宁和自嘲地笑了笑:“在下区区一名闲散议郎,不足挂齿。”
宋翊似乎酒醒了一些,亦或者说,之前他只是未醉而装醉,此刻却是看在韶宁和曾经帮助过他未婚妻的面子上,醉酒之态有所收敛,抱拳道:“上次还未来得及好好酬谢你,在下宋……宋离。”
对于宋翊未以真姓名示人,韶宁和也不介意,只是好奇问道:“宋兄何故在此借酒消愁?”
宋翊长长叹了一声:“想娶的人娶不到,不想娶的人却硬要塞给我。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如何跟我未婚妻交代,你说我愁不愁?”
韶宁和想起上次看到他与那个名叫心蓝的女子久别重逢时的感人场面,不禁有些唏嘘。他脑海中突然窜出一个念头——或许,宋翊这一次提前返京,真的只是为了早日与未婚妻相见,并没有别人所揣测的那般谋反心思。
回到家中,已过了戌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伶舟与万木的两间卧房里都未亮灯。韶宁和估摸着他们应该已经睡下了,便径自往书房走去。
“今日怎么这么晚?吃过饭了么?”身侧传来伶舟幽幽的声音。
韶宁和冷不丁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伶舟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门槛上,托着腮歪头看着他。
“你坐这儿怎么也不先招呼一声?”
“我这么大个人坐这儿,你居然都视而不见,可见你是有多无视我啊。”伶舟一语双关地装可怜。
其实何止是今晚无视他,自从那天晚上将他拒之门外之后,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明显疏离冷淡了不少。
韶宁和怎会听不出伶舟语气中的抱怨,但他又能如何回应呢?当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万木呢,怎么没见他人影?”
“万木原要给你守门,我见他犯困,便让他先去睡了。”
“哦,那你也早些睡吧。”韶宁和说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伶舟却跟了进来:“少爷,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
“吃过饭了么?”
“哦,吃过了。”他含混答了一句。
其实韶宁和一下午都跟宋翊混在一处,宋翊有宋翊的愁苦,他又何尝不正为情苦恼,原本只是想站在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立场劝慰宋翊的,却渐渐演变成了两人比赛喝闷酒。
好在两人都有些自制力,朋友虽算不上,倒是成了半日酒友,到了月上柳梢头之际,便互相道别,各回各家。
就在韶宁和忡怔之际,伶舟又往前靠近了一步,凑到他面前嗅了嗅,皱眉道:“你喝酒了?”
“唔,喝了一点。”韶宁和答得有些敷衍。
伶舟却知道,如此大的酒味,绝对不可能是“一点”的程度。但他依然耐着性子问:“是不是有应酬?我和万木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一直在等你。”
“抱歉,下次我会提前说。”
对话生疏到了这个份上,伶舟一时没了言语,只是蹙眉望着韶宁和。韶宁和却只能沉默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过了良久,伶舟妥协般地开了口:“少爷,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对我心存不满,故意疏远我。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希望你能直接对我言明,我一定会改。”
韶宁和视线落回到伶舟脸上,望着他,欲言又止。其实他与伶舟之间,如何能简单地用“对错”两个字解释清楚?
连日来他一边疏远伶舟,一边内心也在苦苦挣扎,他不过想要伶舟一句真心话,但是伶舟会给吗?
踌躇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伶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有,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我可以既往不咎。”
伶舟怔了怔,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能瞒着你的?你若还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我啊。”
韶宁和眼中仅剩的一丝希翼之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闭上眼,按了按眼角,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
对于一个已经将谎言当成了生活一部分的人来说,要他改口说真话,又该从那一句改起呢?他甚至不知道,伶舟与他相处了这么久,究竟有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罢了,只怪自己太过天真。
伶舟不安地看着他,韶宁和眼中藏了太多的情绪,让他看不透彻。
这几日他一直在默默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大约猜到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其实真要深究起来,他露出的马脚深深浅浅的也不少了,如果韶宁和要追究,早在当初周长风质疑他的时候,就该追究了,为何当初不提,却在此时跟他较了真?伶舟百思不得其解。
他若是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但是韶宁和这种不言不语、不冷不淡的态度,反倒让他心里着了慌,仿佛明知道前路上隐藏着不知名的危险,他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少爷……?”伶舟下意识想去握住韶宁和的手,却被韶宁和避开了。
“伶舟,”韶宁和正色看向他,脸上透出一丝决绝,“这几日,我认真反省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果然还是不太合适。”
伶舟一脸怔然地看着他。
韶宁和很快又垂下眼眸,仿佛承受不住伶舟直视着他的眼神:“我们之前……原本便只是在尝试着交往,既然不合适,还是算了吧。”
第七十八章
伶舟静静望着他,眼中眸光明灭。
半晌,他才涩然开口:“告诉我,不合适的理由。”
韶宁和避着他的视线,沉默着,一脸拒绝的姿态。
伶舟低头一哂:“说什么不合适,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消除对我的戒心,即便是在床上。”
韶宁和微微一震,像是冷不丁被刺了一下。褪去了可爱与柔弱伪装的伶舟,锋利得像一把尖刀,刺得他心里发疼。但是他依然沉默着,他以为只要自己不主动揭穿,便是为伶舟留下最后的一丝余地。
只听伶舟道:“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苦衷,我承认在某些事情上,我对你不够坦白,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如果你连我的爱也无法信任,对此我无话可说。”
说到此处,他透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道:“至于你所说的分手,是不是希望我立刻从这里消失?”
“我不是这个意思,”韶宁和发现伶舟曲解了他的意思,忙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双方都需要退开一步,留出一点时间……”
“我不需要什么时间,”伶舟一脸果决,“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可以继续等。”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就算你现在想赶我走,我也不会答应。在某些事情尚未结束之前,我不会放任你不管。”
韶宁和心神一凛,皱眉看着他:“某些事情?什么事情?”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伶舟眉心显出一丝倦色,似乎已无力再与他周旋,“你只需知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说罢,转身离去。
韶宁和怔怔站在原地,望着伶舟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地陷入了沉思。
却说自从成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收回宋翊兵权之后,一连几日,每日朝堂议事时,总有那么几个官员站出来,或义愤填膺地为宋翊叫屈,或头头是道地分析收回兵权的各种不利后果,非逼得成帝收回成命不可。
但成帝像是铁了心一般,在兵权一事上怎么也不肯松口。
几名曾经追随过宋家军的老将,自恃年长有功,竟当着百官的面闹腾了起来,惹得成帝十分不悦。
而这段时间,最沉默淡定的,莫过于宋翊和闻守绎了。
宋翊自从上次被强行赐婚之后,便以回家处理事务为由,一直没有再上过朝。
成帝何尝不知宋翊这是在沉默地抗议,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要宋翊不要做得太过,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了。
至于闻守绎,他倒是安分守己的很,每当朝堂之上为此事发起争端时,他便默默退在一旁作壁上观,任凭旁人吵得面红耳赤,他都不去参与。
有时候几个老臣闹将起来,成帝快要招架不住,便会搬出丞相来做挡箭牌,此事闻守绎便会在一旁十分配合地颔首微笑,却依然什么话都不说,面对反对者们转移目标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也只作听不明白,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去。
成帝知道宋翊回来,对闻守绎绝对没好处,此事闻守绎不站出来表示反对就已经算是给足他面子了,于是对于闻守绎的不作为也是无可奈何。
这一日,闻守绎下了朝回到府中,便有管家迎了上来,一边亲手帮他换下朝服,一边口中说道:“大人,宫里来消息了。”
“哦?”闻守绎眉心略有倦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管家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于是道:“顾嫔娘娘传了话来,说最近几日,后宫里闹腾得很,玉冰公主听说皇上要将她赐婚给年长她二十多岁的宋将军,寻死觅活了好一阵,最后连太后都被惊动了。太后心疼公主,但又不好忤逆了皇上的面子,只好私下里找顾嫔娘娘诉苦,希望顾嫔娘娘能想法子开解公主,让她妥协答应。”
他所说的“顾嫔”娘娘,便是指的顾子怡。
自从前准驸马大司农之子陷害良家妇女一案告破之后,成帝便对上奏有功的顾子怡青睐有加,太后没有将宝贝女儿所托非人,心下也十分感激顾子怡,于是顾子怡在后宫的地位节节攀升,不消两个月,便从一介秀女升为了嫔妃娘娘,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顾子怡性情乖巧、善解人意,不因自己受宠而趾高气扬,依然对太后孝敬,对皇上体贴,与那性子躁烈的皇后一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此皇上对顾子怡渐渐的由青睐转为了专宠,而太后也越发信赖顾子怡,心中有了难处,也会找顾子怡这个“可心人”诉诉苦。
而顾子怡虽然表面上温柔顺从,实则很有政治头脑,入宫之前在顾子修府上呆着的那段时间,她对目前朝廷的局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当开解玉冰公主这项大任落到她肩上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而是暗中派人请示恩人闻守绎,如何处理此事比较妥当。
闻守绎听完管家的汇报,正低眉沉吟间,忽听门外有人“笃笃”敲门。
这敲门的声音也是很有讲究的,丞相府中,不同职责身份之人,敲门的节奏与次数也各不相同,管家一听这敲门声,便知是探子回报,于是朝闻守绎躬了躬身,自行回避去了。
片刻之后,便见上次那名仆役装扮的男子推门而入,在匆匆行礼之后,便凑到闻守绎耳边,低声道:“大人,宋翊未婚妻的身世查出来了。”
闻守绎眸光一闪:“如何?”
“此女姓董,名唤心蓝,是董肆英将军的小女儿。”
“董……肆英?”闻守绎习惯性地眯起了双眼,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有些陌生,自他踏入官场以来,似乎从未与此人打过交道。但这个名字若说完全陌生,又不尽然,似乎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曾经有这三个字出没的踪迹。
男子见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于是解释道:“这董肆英是先帝时期的一员大将,原也是当时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此人好大喜功,又胸襟狭隘,不肯落于人后。在一次对敌作战中,董将军因个人判断失误,导致前线被攻破,守军节节败退。
“他恐被先帝责难,便将罪责嫁祸于一同作战的另一位将军。那位将军无端受冤,心中自然不服,于是双方起了争执,事态渐渐由两个人的口角演变为两派人马内斗,一时间军心涣散、人人自危,又恰逢敌军来袭,导致守军全线溃败,一连丢失了好几座城池。
“先帝查明真相之后,雷霆震怒,当即就斩了董肆英,连着董家十余口人命也要跟着遭殃。后在几位老臣一再求情之下,先帝才免了董肆英家人的死罪,改为他们全数降为奴籍,有生之年不得考取功名,不得婚配嫁娶。
“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董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仍滞留在繁京之地的,只有这董家的小女儿董心蓝。而董心蓝因年少时期遭逢家族巨变,经历了亲人离散、生活贫困等磨难,情郎宋翊又常年征战在外不得团聚,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以致哭瞎了一双眼睛。”
闻守绎皱了皱眉,疑惑道:“既是降为奴籍,宋翊又怎会与那女子定下婚约?”
“宋翊与董心蓝订的是娃娃亲,两人从小便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在董家出事之后,宋家曾努力为之周旋,但也只是保住了董家老小的性命。事后宋家也曾劝宋翊另择良配,但宋翊执意不肯,发誓说若娶不了董心蓝,便宁愿终身不娶。”
闻守绎听罢,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笑意,嗤道:“真看不出来,那宋翊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难怪他与董心蓝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只守着婚约不成亲,原来是成不了亲。”
男子汇报完毕,不敢擅自发表言论,于是默默躬身退至一旁。
闻守绎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脚步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妙计一般,他渐渐眉开眼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