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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成帝问话,容不得他分心,当下他迅速判断形势、猜度圣意,略一斟酌后,含蓄地道:“宋将军立功无数,对我大曜来说,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功臣,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抬眸打量成帝神色变化。

果见成帝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急切问道:“但是如何?”

闻守绎缓缓道:“以臣愚见,对于宋将军这样的功臣,皇上应多多爱惜才是。”

成帝眉梢微挑:“怎么个爱惜法?”

闻守绎却没有明白说出来,而是突然转了个话题:“皇上可曾听说过,大曜四国时期蒋壑的故事?”

成帝凝眉想了想,说道:“朕读史书时,似乎曾经看到过这个人物。蒋壑原是四国时期鐾霁国的一员大将,为鐾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不仅得到了鐾霁君主的无上荣宠,也得到了鐾霁百姓的一致拥戴。

“然而蒋壑却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辜负君主对他的信任,意图谋反、夺权篡位。最终他兵败丧命,晚节不保,落得千古骂名的下场。”

闻守绎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皇上所说,确是史书中的官方记载。但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成帝皱了皱眉:“还有其二?”

“事实上,当初蒋壑错误的根源,在于功高震主而不自知,当他的权势与威望皆盖过当朝君主之时,他便已经骑虎难下。其实最初蒋壑并无篡位之心,但身边挑唆言论听得多了,他也便渐渐生出了谋反之意。”

“丞相的意思是……激流勇退?”

“在蒋壑这一方面,激流勇退,不失为自保之法。但臣认为,给予蒋壑如此殊荣,并放任其野心不断膨胀、不知收敛的那个人——即当时的鐾霁国君——才是这一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能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及时改变他对蒋壑的放纵姿态,并适当收回他赋予蒋壑的权力,或许蒋壑此人的命运,又会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成帝听到此处,回身靠在椅背上,锁着双眉陷入了沉思。

闻守绎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于是坐在位子上静静品茶,没有出言打扰。

半晌之后,成帝喃喃道:“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闻守绎道:“皇上明白了什么,可否说给臣听听?”

“身为国君,对于臣子的爱护,不仅仅体现在宠信与恩赐,还体现在适度的放权与控制上。一旦臣子获得了超出其本分的权力与地位,其野心就会不断膨胀,直至失控,最终反噬其身。”

闻守绎微笑颔首:“皇上圣明。”

成帝脸上渐渐浮现出豁然开朗的神色,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闻守绎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闻守绎慌忙起身:“皇上这是何故?”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多谢恩师提点,学生受教了。”

闻守绎回到丞相府,才刚落轿,便对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厮道:“去韶宁和韶议郎府上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话要问。”

此时鸣鹤正跟在闻守绎身后,听闻此言,不由一怔,面色错愕地望着闻守绎的背影,几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前方的闻守绎察觉他没有跟上,奇怪地回身看他:“鸣鹤,呆在那儿做什么呢?”

“属下……”鸣鹤眼神飘忽了一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担忧咽了回去:“没什么。”

闻守绎在书房里等了约摸一个时辰,手中一直拿着韶宁和的那幅画,盯着画面上的人物,蹙眉沉思。

忽听门外小厮通报:“大人,韶议郎带到。”

“让他进来。”

话音稍落,便听“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了,韶宁和刚走进来,身后小厮便很利索地将门关上了。

房内静得有些过分,闻守绎姿势不变地侧身倚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托腮,神色慵懒地看着画,却不曾抬头看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行过礼后,便只能在一旁安静站着,不敢再出声打扰。

片刻之后,闻守绎才淡淡开了口:“宁和,这画……是你画的?”

韶宁和垂眸道:“是,微臣不才,水平有限,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闻守绎扯了扯嘴角:“见笑谈不上,惊喜倒是不少。想不到,你还懂得以画作喻。”

韶宁和低着头,没有回答,他总觉得此时的闻守绎,脾气有些捉摸不定,不知究竟是喜是怒,因此还是谨慎应对为好。

闻守绎又问:“你这画中的将军,画的是谁?”

“宋翊。”韶宁和声音低沉,却毫不含糊。

闻守绎眯起眼看了看他:“说说你的想法。”

韶宁和略抬了抬头,匆匆看了闻守绎一眼,又垂下眸去:“微臣想法,尽在画中,说出来,便是大不敬。”

“你倒是言行谨慎。”闻守绎漫笑一声,“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有此等远见,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远见谈不上,只不过近日微臣在坊间听到一些关于宋翊将军的言论,百姓拥戴是好,但拥戴过了头,便是一种隐患。微臣心系大曜社稷,无奈人微言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半晌,问道:“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向我暗示?”

“微臣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提拔,才能在繁京谋得一官半职,此番恩情,微臣不敢忘。”韶宁和低着头,言辞恳切,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闻守绎却不为所动,淡淡笑道:“宁和,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来京半年,一直韬光隐晦得很好,如今突然有此动作……说吧,你想求什么?”

韶宁和知道蒙混不过,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闻守绎:“为官者,总或多或少有些野心。微臣之前听从丞相大人劝告,一直韬光隐晦至今,但韬晦是为了日后更好地出人头地,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也就无所谓韬光隐晦了,您说是不是呢,丞相大人?”

第六十五章

却说就在韶宁和去了丞相府的当儿,宅子里万木一边干家务,一边和身边闲闲晒太阳的伶舟抱怨上了。

“你说,咱家少爷最近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唔?”伶舟仰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数着一朵朵飘摇而过的云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居然大清早的让我出去买浴盐!”万木一提起这事儿就不淡定了,“家里又不是没有浴盐了,还小半缸呢,他居然连早饭也不按时吃,让我先去买浴盐!”

“唔。”伶舟默默地想,韶宁和这支开人的借口确实不怎么高明,也就万木这种脑袋里一根筋的人,至今尚未看出蹊跷来。

“而且啊,”万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对伶舟道,“你知道么,少爷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傻笑。”

“有么?”伶舟诧异地看向万木,他怎么没发现?

“当然有,而且都是一个人躲在书房的时候犯这毛病,有一次我进去打扫,发现他连书都拿反了。”

伶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拿的什么书?”

“嗯……好像是……道……道德什么的。”

“道德经?”

“对对,就是道德经,这几个字我认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他拿反了。”万木说得十分笃定,“这本书少爷小时候就倒背如流了,现在居然又找出来看,而且还是反着看……啧啧,我真怀疑,少爷的脑子有点……”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傻了吧?”

“嗯,很有可能。”伶舟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万木找到了同盟,越发来劲,干脆把手中的活也丢在一边不管了,凑到伶舟面前,低声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带少爷去看看大夫?”

“有大夫治脑子的?”伶舟依然问得一本正经。

“当然有,我上次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听一个摊主说,他家闺女从小有些疯癫的毛病,后来去看了某个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就渐渐神智清明起来了。这说明那大夫医术很高明啊!可惜我那会没注意听,忘了是哪位大夫了……要不,我今天再去找那摊主打听打听?”

“别介,”伶舟拦住了他,“我觉得吧,这事儿还得再斟酌斟酌。”

“为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啊,”伶舟一脸严肃,“咱家少爷好歹是位议郎,动的就是脑子。如果我们带着他找大夫治脑子,这万一传了出去,不是害我们家少爷丢饭碗么?”

“这倒也是。”万木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可怎么办呢?”

“你放心,”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办法治好少爷。”

万木大喜:“什么办法?”

伶舟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是一种神秘土方,但是不能为外人道,一泄露就不灵验了。”

万木望着伶舟,肃然起敬:“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需要。”伶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点,在我与少爷独处时,希望你能避嫌。”

“避嫌?”万木不太明白。

“就是……我会对少爷施法,但是不能有第三者观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万木抓了抓后脑勺,虽然觉得伶舟的土方子忌讳太多,但既然说了是土方子,想必自有它神妙之处,就好比江湖上各帮各派,师傅在向弟子传授武学的时候,总是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是一样的道理。

想通这一层之后,他便也不再纠结了。只见他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握住伶舟的手,一脸虔诚地道:“伶舟,咱少爷的前途,可就拜托你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伶舟连连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

韶宁和一脚踏入宅院,便望见伶舟与万木双手相握,深情对望的场面。

他步子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你们在做什么?”

万木扭头见是韶宁和回来了,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冲伶舟递去一个“你知我知”的眼色,便回去继续干活了。

伶舟微微汗颜,万木那个眼色递得太明显了好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

果然,韶宁和将伶舟拉入书房,劈头便问:“你刚才跟万木在搞什么?”

伶舟笑嘻嘻地看着他:“吃醋啦?”

韶宁和嗤了一声:“我会吃万木的醋?”

伶舟一想也对,如果说他和万木有私情,先不说韶宁和会不会信,首先他自己的审美眼光就很说不过去。

见瞒不过对方,伶舟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将之前他与万木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韶宁和听罢,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伶舟道:“你们……你们……”

“别生气啊,”伶舟笑道,“虽然折损了你大少爷的颜面,但至少今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瞒着万木了,我这是一劳永逸啊。”

他说着,凑上前去,不无调侃地问:“宁和,你老实说,你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道德经》,还偷偷发呆傻笑,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呐?”

“咳。”韶宁和正色道,“没什么。”

“是不是在想我?”

“我天天能见着你,想你做什么?”

“如果是想跟我……嗯,不必忍着啊,直接说就好了。”

“喂——”韶宁和反嘲,“你还好意思如此大言不惭,也不想想昨晚上,究竟是谁先体力不支晕过去的?”

伶舟心下微微一窘,脸上却面不改色:“那就多练习几次,下回我保证不在你筋疲力尽之前晕过去。”

韶宁和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摸摸他的脑袋:“行了,别嘴硬了,昨晚上是我没控制好,以后我不会这样毫无节制地折腾你了。”

伶舟心里有点不爽,韶宁和越是惯着他,越让他生起一种挫败感。他对自己第一次的表现很不满意,下一回,他一定要扳回一局才行。

他正如此下着决心,却听韶宁和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伶舟,今日丞相召我去问话,你猜结果如何?”

伶舟这才想起正事,忙问:“如何了?”

于是韶宁和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说罢感叹道:“我记着你的话,该冒险的时候就得冒冒险,这法子果然奏效。”

伶舟双眼晶亮地看着他:“那丞相最后答应了么?”

“丞相说,既然我想出人头地,他也不拦着我。他会帮我打通关节,但要成功,还得靠我自己的努力。”

伶舟猜测道:“丞相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在接下来的议郎阁会议上有所表现?”

韶宁和惊诧地看着伶舟:“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伶舟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既能帮你打通关系,又需要靠你自己努力,还有什么比在议郎阁会议上崭露头角更合情合理了?如此一来,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表现,还有谁会在背地里非议你呢?”

韶宁和点头道:“我也是猜到了丞相有此番考量,所以,我接受了他对我的考验。”

伶舟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宁和,以前我跟着师傅的时候,师傅曾教导过我一句话,现在,我将这句话转赠与你。”

韶宁和想起伶舟还有位已经远游了的世外高人师傅,于是好奇道:“什么话?”

“善造势者,为智;善用势者,为谋。什么时候需要造势,什么时候只需用势,得因时而异。”伶舟说到此,突然表情一变,故作崇拜地望着韶宁和,“这一点,相信议郎大人日后一定能参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