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男子也正从某个巷子口拐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韶宁和身后。
当周边往来行人逐渐稀少之后,那灰衣男子才加快了脚步,与韶宁和并肩而行。
“都来繁京这么久了,韶议郎怎么也不去拜访一下那位大人?”灰衣男子开口询问。
韶议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仿佛对那灰衣人视若无睹,口中却接了腔:“只怕那位大人未必欢迎我去叨扰。”
“怎么会?”灰衣人笑了一下,“那位大人可是留意您很久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请您过去喝杯茶,叙叙旧。”
“叙旧?”韶宁和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与他素不相识,何来叙旧之说?”
“韶议郎太见外了,那位大人怎么说,也是与令尊……”
“我父亲身陷牢狱之时,怎不见他伸出过援手?”韶宁和瞟了灰衣人一眼,眼中嘲讽尽现,“我父亲死后这十多年,他也对我不闻不问。如今我到了繁京,他倒想起与我父亲的交情来了?”
灰衣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位大人……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还望韶议郎见谅。”
“既然他有他的难处,我也不为难他,之前是什么样,今后还是什么样,互不打扰,互不干涉是最好。”
灰衣人有些无奈了:“韶议郎,您这又是何必……”
“希望你能将我的意思带给那位大人,以后不要再派人监视我与我的家人。”
“家人?您宅子里的那位陌生少年,难道也是您的家人?”
韶宁和面带愠色:“他是不是我的家人,不需要你们来帮我定义。我警告你们,以后别再自作主张地跟着他。”他说着,冷冷看了灰衣人一眼,便要离去。
却听灰衣人略略抬高了嗓门:“韶议郎,恕我冒昧问一句,您此次来到繁京,难道就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么?您就甘心在这区区议郎的位置上坐一辈子?”
韶宁和顿了顿脚步,没有转身,也没有给予回应。
灰衣人又道:“那位大人有意想提携韶议郎,不知韶议郎……”
韶宁和眸色微微一沉:“我要的东西,只怕他给不了。”
“韶议郎若是不主动要求,又如何知晓那位大人给不了呢?”灰衣人走到韶宁和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只要韶议郎愿意背弃闻党,成为我们的内应,事成之后,不论韶议郎提出什么要求,那位大人都会尽全力满足您的。”
韶宁和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灰衣人见韶宁和有所动摇,也便见好就收:“那位大人说了,合作与否,全看韶议郎的意思。此事也不急在一时,韶议郎可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决定。若有需要,可随时与我联系。至于韶议郎的私事,我们不会再干涉,这一点请您放心。”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韶宁和静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
这一个月中,先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在七月上旬,太祝令赵炎光被查因谋刺殷红素未遂而入狱,在廷尉丞杜思危花样百出的刑讯逼供之下,终于俯首认罪。
这一认罪,便是死罪。但太后考虑到皇帝大婚在即,处死犯人不太吉利,于是劝成帝赦免了太祝令的死罪,改为将赵炎光及其族人流放北地,终身不得回归繁京。
而赵炎光之女赵思芳也因此而被免去了秀女身份,一夕间由千金小姐沦落为罪臣之女,终身不得再有婚配,只能送入尼姑庵了事。
其二是在七月中旬,成帝大婚,迎娶殷红素为后。此乃举国同庆的喜事,太后亲自操办婚事,并于妙华园宴请百官,其中自然不能少了丞相闻守绎与太尉殷峰。
席间,闻守绎主动向殷峰敬酒,言辞切切,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殷峰笑着与闻守绎推杯换盏,面上一派和乐融融,心下却在腹诽,不知此人肚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酒至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此时大司农郑善世举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到殷峰面前,要与殷峰喝酒。
殷峰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这原是十分寻常的敬酒,众人倒也没有过多留意。不料郑善世敬完一杯之后,还要再敬第二杯,醉醺醺地搂着殷峰道:“太……太尉大人,第一杯酒是恭贺殷大小姐成……成为皇后,这第二杯酒,可是要庆祝咱俩……成为一家人了。”
殷峰一怔,莫名问道:“郑大人此话怎讲?”
“我偷……偷偷告诉您,”郑善世凑到殷峰耳边,虽是做出耳语的动作,但说出来的话音却也不低,“前几日,太后召我入宫,询问我家……我家犬子是否婚配。”
殷峰立即明白了过来,玉冰公主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纪,太后这是想好事成双,替公主招个驸马了。
这殷峰听明白了,一旁不远处的闻守绎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虽面色不变地继续与人应酬,心下却已警铃大作。
这郑善世,明显是在主动跟殷峰套近乎。这两人一个掌管着财政,一个控制着军权,若是让他们两人勾结在了一起,形势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当晚,闻守绎借酒醉身体不适,早早退了宴席。
一走出妙华园,他顿时眼神恢复了清明,对身边出现的一名影卫道:“去告诉顾子修,计划有变,请宫里头那位抓紧行事。”
第二十九章
成帝与皇后大婚之后,两人倒是甜甜蜜蜜地相处了一阵,但很快殷红素的刁蛮性子便暴露了出来,时常打骂宫女不说,有一次竟当众顶撞成帝,惹得成帝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当晚,便传来储秀宫秀女被召幸的消息。第二日,这秀女便受了封赏。
于是乎,帝后关系进一步恶化。
太后是过来人,后宫里争风吃醋的事情她看得多了,随口数落了皇后几句,又劝慰了皇帝几句,便再没有多余的话了。
至于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对他们来说,哪位主子受了宠幸,哪位主子遭了冷落,这就像是夏日里的天空,时晴时雨,变幻莫测,看得多了,也就淡定了。
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淡定的人,便是顾子怡。
却说这顾子怡自入宫之后,没有急着去皇帝面前露脸争宠,倒是非常殷勤地天天跑去太后宫里请安。
太后知她是顾子修那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怜她的身世,也愿意让她在自己身边呆着,一来二去的,顾子怡便成了太后宫里最常出现的人。
这一日,顾子怡正在太后宫里,一边陪着太后聊天,一边给太后剥水果。
太后看着顾子怡温温顺顺软言细语的模样,突然感慨道:“怡儿,我说你这孩子,是心思单纯呢,还是缺心眼儿啊?”
“啊?”顾子怡茫然抬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太后。
“别的姑娘家入了宫,都巴不得多在皇上跟前露露脸,早日被皇上看上,你倒好,每天往哀家这宫里跑算是怎么回事啊?”
顾子怡眼神闪了闪,怯怯问道:“太后……不想见到怡儿了?”
“倒也不是,”太后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哀家的意思是,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了,你看那个杨家的姑娘,才入宫几天啊,就被皇上召幸了,她长得还没你漂亮呢,你心里就不会不甘心吗?”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怡儿从小与家人失散,与哥哥相认的时候,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如今见了太后,就跟见了自家亲娘一样觉着亲切,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想跟太后亲近……至于皇上,皇上天生威严,怡儿有些害怕,不敢亲近……”
太后一听便笑了,他那儿子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罢了,只不过人小鬼大,自亲政之后,便喜欢在人前装装威仪。虽说现在的确是越来越有皇帝样儿了,但在太后眼里,却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这顾子怡却说害怕皇帝不敢亲近,在太后听来真真是孩子话,于是忍不住安慰了两句:“怡儿,你是进宫来伺候皇上的,因为害怕便不敢亲近皇上,那怎么行?再说,你性子温顺,讨人喜欢,皇上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知分寸、明事理,皇上也会喜欢你的。”
顾子怡默默点了点头,看那模样,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
此时,忽听太监总管翁立善在外头喊:“皇上驾到——”随即便见成帝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顾子怡一惊,忙起身跟着周边宫女们一同跪迎圣驾。
成帝看也未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冲到太后面前,随随便便请了个安,便道:“母后,那皇后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朕想废了她!”
太后波澜不惊地抬手帮成帝顺了顺黄袍上的褶皱,问道:“皇后又怎么了?”
“她……她居然将朕收藏的字画给撕了,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是个字画而已,撕了便撕了吧。皇后脾气不太好,皇上少与她冲突,帝后关系和睦,后宫才能太平。”
“朕也想避着她,可是她直接找到朕书房里吵架。朕若是再这么容忍下去,还有什么皇帝威仪可言?”
“这倒是,”太后笑了笑,“这件事哀家记着了,日后找机会说说她。”
成帝见太后总是一副哄孩子的口吻,不耐烦地又要开口,却见太后使了个眼色道:“行了,怡儿也在这儿跪很久了,先让她起来吧。”
成帝一怔,循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见顾子怡还低着头跪在自己身后,一边让她平身,一边问道:“这位是……?”
“就是顾子修的妹妹啊,皇上忘记了?”太后说着,招手示意顾子怡回到她身边来。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乖顺地挨到太后身边,福身道:“民女顾子怡,见过皇上。”
“哦……”皇上恍惚想起是有这么个人,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又回到皇后的话题上去了。
太后再次打断他道:“皇上,玉冰差不多也快十六岁了,您这做兄长的,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妹妹的终身大事了?”
成帝皱了皱眉:“玉冰十六岁还不到,母后就想着把她嫁出去了?”
太后淡淡道:“皇上不也才十七岁么。”
“朕也是被您逼的……”成帝小声咕哝了一句,见太后面色不悦,忙又改口道:“好好,朕有空去问问,哪位大臣家里的公子比较合适。”
“不必问了,哀家已经物色好了。”太后笑道,“皇上觉得,大司农郑善世的儿子如何?”
成帝刚想说什么,却听顾子怡突然“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怎么?”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后,请恕怡儿多嘴,不知这郑大人……有几个儿子?”
太后不明白顾子怡为何有此一问,却听成帝笑道:“这郑善世娶妾无数,只可惜,女儿生了不少,儿子却只有一个。”
“如此说来……”顾子怡蹙着双眉,喃喃自语了片刻,却又没了声。
太后问道:“怡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顾子怡看了太后一眼:“怡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太后知她胆子小,便故意当着成帝的面鼓励她,“说错了也不怕,哀家替你做主。”
顾子怡于是大着胆子道:“民女以前流落民间时,曾听到这样一个传闻,说大司农家的郑公子看上了某家的姑娘,欲强娶为妾。那姑娘不答应,最后落得父母冤死,家破人亡,那姑娘也失了音讯,不知是死了还是……”
她说到此处,略略一顿,抬眼见太后与成帝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于是继续道:“民女当时也只是随耳听听,并未当真。但如今关系到玉冰公主的终身大事,民女心中惴惴,若是隐瞒不报,怕会误了公主……”
太后听了,果然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想不到,这郑善世竟如此纵容自己儿子胡作非为……”
成帝沉吟片刻,道:“此事朕会命人彻查,如若传言属实,别说朕不会把妹妹下嫁与他,就连郑善世这顶乌纱帽,只怕也要保不住。”
说罢,成帝才正眼看向顾子怡,语气略缓了缓,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顾子怡。”
“顾子怡……”成帝笑了笑,“倒是个好名字。子怡,此事若彻查属实,朕便记你一功。”
“谢皇上。”顾子怡低头羞涩一笑,不着痕迹地拭去掌心一片汗水。
第三十章
天气越来越闷热,到了八月初,韶宁和几乎是一办完公事回来就急着回房脱官服。
这个时候伶舟就会倚在门外隔着门板一本正经地建议:“少爷,既然这么热,脱了就别再穿上了,光着膀子多凉快啊,反正院子里就我和万木两个男人,不会被别人看了去的。”
片刻之后,韶宁和换上便服走出来,默默瞥了伶舟一眼,心道我防的不就是你么。
这段时日,周长风仍断断续续地找他们二人协助办案,但伶舟自上次一次性被扣留了十几张画像之后,变得谨慎了很多,每次周长风让他画,他都再三确认这是非画不可的,而不是留作备用的。
但即便如此,他的工作量还是成倍地增加了。伶舟仔细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一个月里画的画,简直比上辈子三十几年加起来的还多。
这一日,周长风又跟他们约在茶馆门口碰面。
韶宁和远远便瞧见周长风一脸怒容,背着双手暴躁地来回踱步,于是笑问:“长风兄,何事令你如此焦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