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没有?”
“结果就是,”周长风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嫌疑人可以无罪释放了。”
“为什么?”
“因为事实证明,经过阳光暴晒后,泥浆中的鞋印尺寸会收缩。也就是说,留在案发现场的那个鞋印,比凶手的实际鞋码应该略小一些,而不是完全吻合。所以,那个鞋印绝对不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凶手另有其人。”
韶宁和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这样一来,对你们办案的进度,岂不是更加不利了?”
“是啊,”廷尉监苦着脸接口,“这鞋印是我们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线索了,我们连死者的死因都还没有找到呢。如果能找到死因,至少还能顺藤摸瓜地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
“找不到死因?”韶宁和皱了皱眉,“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伤痕吗?”
“没有啊。因为是在野地中,尸体上被划伤的口子虽然不少,但是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致命伤,这真是令人费解。”
“验尸的仵作呢?他怎么说?”
“我们这儿原本就缺乏有经验的验尸仵作,前阵子年纪最长的那个仵作又告老还乡去了,剩下一群小仵作,对着尸体只有干瞪眼的份。”
韶宁和想了想,问道:“你们有没有试过‘酒醋泼尸覆油绢’的法子?”
那廷尉监怔怔然:“……啥?”
周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韶宁和:“你懂验尸?”
“唔,略懂吧。”韶宁和谦逊一笑,“家父以前做过县里的仵作,我便跟着耳濡目染过一些罢了。”
他口中所说的家父,其实是后来将他抚养成人的养父。严格说来,这养父也算是他的远房堂叔了,因为同是姓韶,邻里不明韶宁和来历,一直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韶宁和也便称其为父了。
周长风听他说略懂,立即两眼发光,像是挖到了一块宝,不由分说拽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帮我验验尸。”
于是原本想着去议郎阁还书的韶宁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周长风拉到了停尸房。
死者似乎已经死去一段时日了,加上正值夏季,尸体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坏,进一步增加了验尸的难度。
几个小仵作正掩鼻守在门外,见周长风来了,以为他又是来催问验尸进度的,一个个退在一旁,面色惶恐不安。
周长风也懒得去理睬那些小仵作,径自将韶宁和引入停尸房,指着那尸身道:“便是这一具了。”
韶宁和点了点头,撩起袍角蹲下身去,细细翻检死者伤处。
周长风没有打搅他,自觉往韶宁和身后退了两步,双眼却停留在韶宁和身上,饶有兴味地观察着。
这尸体散发出来的腐坏之气,便是周长风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但韶宁和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公子,徒手接触尸体时,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又留意到韶宁和翻检尸体时娴熟的手法,微微眯起了双眼——这真的只是略懂而已吗?恐怕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的程度了吧?
韶宁和检查了片刻,站起身道:“伤口应该藏于皮下,在阴暗处不容易发现。”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道,“还是将尸体移到户外去吧。”
周长风于是命几个小仵作听从韶宁和的吩咐,合力将尸体抬出了停尸房。
韶宁和让仵作将尸体抬到阳光能够直接照射的空地上,让其中一名仵作去准备酒和醋,又让另一名仵作去绢织铺购买新出的油绢。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将酒和醋泼洒在尸体上有可能造成致命伤的几个部位,然后再将崭新的油绢覆于其上,迎着阳光隔绢逐一细辨,果然在死者后颈处,发现了致命伤显露的痕迹。
仵作们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忍不住啧啧称奇。
韶宁和站起身,一边取水净手,一边推测道:“能敲打出这种致命伤的,应该是类似于平滑又坚硬的物体,比如……”
“比如铁器坊最新出产的那种未开封的弯刀?”周长风接口道。
韶宁和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廷尉监兴奋地道:“这种弯刀出产不久,市面上应该流出不多,我这就去查。”
他走出几步,又倒回来,一脸讨好地冲韶宁和笑:“对了,我叫唐泰,是个左监领。公子怎么称呼?”
韶宁和微微颔首:“在下韶宁和。”
“韶公子,这次多谢了,下次有问题还能请教您么?”
“自然欢迎。”
于是唐泰风风火火地查案去了。
周长风在一旁默默看着,直至众人散去,才低声叹道:“宁和,你藏着这手本事,却只做一个小小的议郎,是不是太浪费了点?”
韶宁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渐渐飘向远处:“怎么说呢?人各有志吧。”
周长风识趣地没有再追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你帮了大忙,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他原以为韶宁和会非常上道地讨他一顿饭吃,不料韶宁和认真思考了一下,抬头道:“长风兄,可否麻烦你……帮我秘密调查一个人?”
第二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日,韶宁和突然忙碌了起来,一天里有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经常是快到晚饭饭点了,才见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
夏至以后,天气越来越热,这一日韶宁和回来之后,万木一边给他递上一大壶凉水解渴,一边忍不住问:“少爷,您一天到晚在外头忙些啥啊?”
“没什么,给朋友帮忙罢了。”韶宁和随口敷衍。
“帮忙能晒成这样?您看看,您这全身的皮肤都被晒黑了!”万木像个老妈子一样心疼地念念叨叨。
伶舟却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晒黑了好,这样看起来更有男人味了。”
韶宁和捧着水壶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莫名觉得伶舟打量他的目光仿佛沾染了丝丝缕缕甜腻的味道,每扫过他一寸肌肤,都会炸起一片鸡皮疙瘩。
“咳……我去洗澡。”韶宁和借口浴遁。
“少爷,要不要我帮你搓背?”伶舟在后头一脸天真地问。
韶宁和被门槛绊了一下,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道:“不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伶舟仿佛恶作剧得逞了一般,抖着肩膀笑得很开怀。
吃过晚饭之后,天空依然透亮。
伶舟一时兴起,便取了纸笔坐在院子里,对着院中的那棵大树作画。
待伶舟画得差不多了,韶宁和才走过去瞧了一眼,随即皱起眉,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树不像树,人不像人的。”
伶舟头也不抬:“画的可不就是少爷么。”
韶宁和一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着那画道:“我……我就长那样?”
伶舟但笑不语,笔尖未停,又是寥寥数笔,纸上线条轮廓数度变换,原本十分抽象的一段木头桩子,渐渐衍化成了韶宁和面带微笑的一张脸,看上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韶宁和目睹这奇妙的整个过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伶舟搁了笔,拿起画纸吹了吹墨迹,然后递给韶宁和:“少爷,收着罢。”末了又补充一句:“可藏好了,只准你一个人看,别让第三人看见了。”
韶宁和怔怔接过,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画是专门送给你的啊。”伶舟望着他,略有深意地笑。
“咳……”韶宁和最吃不消伶舟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清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没有接腔,只是默默将画纸收入怀中。
伶舟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收起纸笔便要回屋,却听韶宁和突然问道:“伶舟,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出去协助办案?”
“办案?”伶舟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韶宁和区区一个议郎,怎么跟办案搭上边了?
于是韶宁和将几日前帮着周长风验尸的事情略叙了一遍,道:“那之后,长风便请了我做顾问,帮他们验尸提供线索。我想,既然你画画的功力如此了得,不如也去给长风帮个忙吧。”
伶舟撇了撇嘴,暗自腹诽:才短短几日,便从“周兄”变成“长风”了,这进展也忒快了吧?
“伶舟?”韶宁和见他不吭声,轻轻唤了一声,“伶舟,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啊,”伶舟回过神来,道,“我是很愿意帮忙啦,不过……我画画能帮什么忙?”
“比如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凶犯的画像什么的。”韶宁和道,“刚才我看你寥寥几笔便将我的模样画得如此形似,所以突然想到,可以充分利用你的才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你觉得呢?”
……居然让我去画通缉犯?伶舟默默磨牙,我堂堂一位丞相,亲笔画作可都是价值千金的,甚至有时候连千金都求不到,你居然让我去画那种大街小巷里张贴得到处都是的通缉犯画像?!
“伶舟?”韶宁和发现伶舟又在走神,于是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不乐意?如果你不乐意,那就算了……”
“乐意,我当然乐意!”伶舟迅速做好心理建设,强迫自己露出一脸狗腿的笑容,“既然是少爷的朋友,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这天晚上,待众人都睡下之后,一抹黑影窜入伶舟房内,单膝在床前跪下,低声唤道:“大人。”
伶舟缓缓起身,不悦地蹙起眉:“鸣鹤,你怎么……”
“大人恕罪。”鸣鹤低了低头,“属下原本不想贸然打扰大人,但……”
伶舟挑了挑眉:“说。”
“属下发现,此处宅院周围,似有人监视。”
“监视?”伶舟渐渐眯起了双眼,“什么人?监视谁?”
“他们穿着便衣,看不出身份。不过从他们训练有素的行动来看,应当是官府的人。”鸣鹤顿了顿,“属下原本以为,他们是来监视韶议郎的,但是这几日韶议郎一直早出晚归,他们却视若无睹,看来目标应当不是韶议郎。”
伶舟陷入了沉思,这个宅院中除了韶宁和,就只剩下他和万木了。万木一个傻愣愣的仆从,有什么可监视的?再除去万木,那便只有自己了。
但是伶舟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自从重生之后,一直藏身于这个宅院,很少出去抛头露面,接触最多的,也只有韶宁和主仆二人,究竟什么人会对他产生兴趣?难道……
他心下一动,眉心蹙得更紧了一些。
为安抚自己内心莫名生出的不安,他下床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鸣鹤:“你之前进来,没有惊动他们吧?”
“属下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基本摸透了他们换班的规律,不会被他们发现。”
“那好。”伶舟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沉声道,“明日我会随韶宁和出去,届时你再暗中观察一下那些监视者的动静,及时汇报于我。”
“是。”鸣鹤应了一声,又似有些犹豫,道,“大人,这些人目的不明,属下担心,他们会对大人不利,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伶舟打断了他,“那些人若是想对我下手,这几日早就可以动手了。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和目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暂时不会威胁到我的性命。”
他顿了顿,又道:“鸣鹤,现在他们在明,你在暗。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现身,以免坏了我们的长远计划。”
“……是。”鸣鹤低了低头,转身便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韶宁和一早便闯入伶舟房中将他唤醒,两人吃了早饭便匆匆出门去了。
伶舟一整晚都在想那监视者的身份,躺在床上辗转良久才昏昏睡去,此刻跟着韶宁和走在路上,难免有些精神萎靡。
“伶舟,别迷糊了,打起精神来。”韶宁和拍了拍他的背。
伶舟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少爷,要不你背我吧?”
韶宁和眉梢抽了抽,刚要开口拒绝,却听伶舟打着呵欠道:“哎呀,我开玩笑的。就是因为你太闷了,我才这么容易犯困……”
“……”韶宁和只能无语望苍天。
因为韶宁和不愿太招风,所以这几日他和周长风都是在茶馆门口碰头的,而跟在周长风身旁的,也一直是那个名叫唐泰的左监领,整个廷尉再没有第三人知晓韶宁和的存在。
此次韶宁和带了伶舟去见周长风,说出了让伶舟帮忙画像的想法。周长风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伶舟,目光犀利得让伶舟有种被剥光了肉体审视灵魂的错觉。
半晌之后,周长风才淡淡一笑,点头道:“嗯,长得不错。”
“……”这是被周长风委婉含蓄地调戏了么?伶舟默默咬牙,如果不是有韶宁和在场,他都想上去踹对方了。
两人跟着周长风往平民区走去,路上周长风随口问道:“伶舟这名儿,听着像个花名,应该不是本名吧?”
“的确不是本名。”伶舟淡定承认。
“那你原本姓什么?家住哪里?父母可还健在?”
伶舟眯了眯眼,笑道:“周大人这是在调查户口呐?”
韶宁和见伶舟面色不悦,笑着打圆场:“伶舟,长风兄他这是查案查得走火入魔了,见了谁都要盘查几句,你别介意。”
伶舟听出韶宁和言语中的安抚之意,于是顺着台阶下:“是伶舟冒犯了,还望周大人见谅。”
周长风又看了伶舟一眼,勾起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打着哈哈道:“宁和说得没错,我这人容易走火入魔,言语中若有得罪,请勿见怪。今日宁和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