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失态,收回直愣愣的目光,清咳了一声,掩饰住心中尴尬,笑问:“这位……怎么称呼?”
他乍见对方时,以为是个女子,但仔细一瞧,又觉得这身量似乎比普通女子略高,而对方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如此坦率直接,也不像是一般闺中女子应有的礼节,是以他对自己的初步判断又产生了怀疑。
伶舟听他问话,蹙了蹙眉,心中有些犯难,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了门口,这会又要他重新挪回房里去取纸笔,这实在太折腾人了。
李往昔见他不答,以为他心气高傲,不屑与自己对话,心中便也有些不悦,态度便轻慢了不少:“我说,你不答话,我怎知你是男是女?”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问题么?伶舟心下嗤笑,然后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颈间露出的浅浅喉结。
“原来是位公子。”李往昔咕哝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拥有如此绝尘美貌的,竟然是名男子,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但同时,他心底的那一丝怜香惜玉也顷刻间荡然无存,说话越发没了顾忌,心中的不悦也就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我说这位公子,我连问两句话,你都不愿开口,是瞧不起我李往昔,不屑与我交谈么?”
伶舟又轻轻蹙了蹙眉,他昨晚第一次见到李往昔,初步印象便不算太好,而今见他自视甚高,言语间咄咄逼人的架势,心中越发反感,若不是碍于自己无法开口说话,他还真不介意好好将此人奚落一顿。
“伶舟,你怎么起来了?”
韶宁和的声音徐徐传了过来,伶舟转头看去,韶宁和不知何时已经踏出了卧房,一边往身上披着外衣,一边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风凉,你身体还未康复,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有什么需要,你写在纸上,我让万木给你拿。”
伶舟点了点头,懒得再看那李往昔一眼,便自进去了。
韶宁和这才将目光投向李往昔,脸上堆出了谦恭的笑容:“李议郎,伶舟前阵子伤到了嗓子,暂时无法开口说话,怠慢之处,还请李议郎见谅。”
李往昔一怔:“不能说话吗?”随即他自嘲地笑了笑,拱手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小题大做了,对不住,对不住。”
此时万木已将两人的早点端了上来,韶宁和便邀请李往昔一同用饭。
李往昔一颗心还挂在方才那个白衣少年身上,低声问道:“韶议郎,这伶舟……是你什么人呐?”
“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韶宁和道,“暂时托在我这里养伤而已。”
一旁的万木默默看了韶宁和一眼,心中感叹自家少爷功力见长,说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过少爷为什么谎称伶舟是他表弟呢,万木有些想不明白。
趁着两人吃饭的档儿,万木取了些银两出来,对韶宁和道:“少爷,这是您昨晚欠了李议郎的银两。”
韶宁和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议郎,昨晚还得多谢你慷慨解囊,这银子得还你。”
李往昔笑着推托:“不过是区区几两银子罢了,韶议郎太见外了。”
“该还的,该还的。”韶宁和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入李往昔手中。
李往昔也便不再推辞,一边收了银子,一边口中说道:“韶议郎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过你这个朋友,我李某交定了。往后若有什么疑难之处,你尽管跟我说。”
韶宁和自然是一再称谢。
吃过饭之后,韶宁和打算应邀跟着李往昔出去转转。临行前,他看见伶舟倚在廊柱下,朝他招手。
“怎么了?”韶宁和走过去低声问道。
伶舟默默塞给他一张纸条。
韶宁和打开看了看,见纸上写道:“无事献殷勤,你要多留个心眼。”
他眉心轻轻一蹙,略有所思地看了伶舟一眼,然后将纸条揉碎,朝伶舟笑了笑:“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吧。”
待韶宁和与李往昔离开之后,万木望着大门由衷感叹:“这李议郎啊,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少爷刚到繁京,便能交上李议郎如此仗义的朋友,真是福气。看来以后我可以少替少爷操点心了。”
伶舟一边喝着粥,一边递给他一张纸条:“你家少爷比你聪明,我也可以少替他操点心了。”
万木盯着那纸条看了半晌,丈二摸不着头脑:“伶舟,这话啥意思啊?”
伶舟笑着摇了摇头,留下空碗,挪回房里睡回笼觉去了。
第八章
此后的两个多月,韶宁和与李往昔一直走得很近,但基本上每次都是李往昔主动来找韶宁和,韶宁和倒也不推拒,不愠不火地维持着两人的友谊。
期间他们一起参加过议郎阁召开的几次议事会,这些会议一般由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和谏议大夫四人轮流主持,针对当下时局存在的弊病讨论解决之道,然后将众人的意见汇总起来上呈给皇帝。
李往昔一直是议郎中表现比较活跃的一个,经常会突发奇想地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想法,被采纳的几率也比较高。
相反,韶宁和在此类场合往往显得比较沉默,即便被点名询问意见,他也都是人云亦云地附和,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过问他的意见了。
因为李往昔和韶宁和年纪相仿的缘故,议郎阁众人私下里就免不了拿两人进行比较,他们一致认为,李往昔头脑比较灵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展露才华、破格重用;韶宁和则资质平庸,毫无建树,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出来,恐怕就要一辈子呆在这小小议郎的位置上了。
这些评论,自然会断断续续地传入当事人耳中。
李往昔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都会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拍着韶宁和的肩膀道:“别听他们胡言乱语,宁和,你要争点气,拿出你的实力,让他们刮目相看!”
韶宁和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不予辩解,也不予否认。
这段时间,伶舟也没闲着,他一直按照大夫开的方子坚持喝药,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之后,他便闲不住地经常在院子里走动,加强身体的锻炼。
同时他的嗓子也渐渐能发声了,基本能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只不过声音听起来比普通人要沙哑一些。而这种沙哑的声线,配上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非但没有丝毫违和感,反而冲淡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柔媚之气。
到了六月初,伶舟身子已经大好,于是向韶宁和主仆二人辞行,决定去寻访自己在繁京的所谓的“远亲”。
万木不太放心地问:“你一个人去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
“不用,”伶舟摆手道,“你还是在家伺候少爷吧。”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不用?知道在哪一带么,我让万木送你过去。”
“确切的位置我也不清楚,也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伶舟答得有些谨慎。
万木这段时间和伶舟相处,已经拿他当自己弟弟看待了,生怕他在外头吃苦,于是道:“若是一时找不到,就不要在外面瞎转悠,先回家里来,我们从长计议。”
他说完,想起自己还有个主子,于是冲韶宁和讨好地笑:“是吧,少爷?”
“嗯。”韶宁和端着架子闷哼。
第二日上午,伶舟告别主仆二人,揣了万木为他准备的干粮便出门去了。
他徒步来到丞相府门口,发现时间有点早,大门紧闭,门口只站了两名家丁。但是他知道,在这一道门之后,才是守卫森严的重地。
伶舟没敢直接上去敲门,闻守绎向来十分注重自己的生活隐私和生命安全,偌大一个丞相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像伶舟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没有丞相大人的首肯,自然是不能随便进入这道门的。
所以,如何才能顺利见到闻守绎本人,这是首先要解决的一个大难题。
他站在大门外苦思冥想了片刻,才觉出自己刚刚复原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于是挨着附近的一棵大树,抱着干粮蹲下来,皱着眉继续思考。
不多时,一名家丁往这边走了过来,动作粗鲁地踢踢他的脚,吆喝道:“喂,小叫花子,别在这儿蹲着。”
伶舟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你他妈才是叫花子。
那家丁见他不做声也不动弹,以为他听不懂,于是拔高了音量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可是当朝丞相大人的府邸,你蹲这门口算是怎么回事,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伶舟暗暗咬牙,看家狗居然也敢这么跟他吠。无奈他现在换了个身体,什么也不是,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伶舟看看自己瘦削单薄的身子,再对比那家丁五大三粗的块头,默默催眠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他堆起笑脸道:“这位大哥,能帮个忙么?”
家丁刚想开口拒绝,忽觉怀中有异物,低头一看,却是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锭银子。
再度抬头时,家丁看他的脸色便和蔼了许多,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银子藏入腰带中,一边问道:“要我帮你什么忙?”
“能否……帮我将这封信,呈给丞相大人,就说,他的一位故友求见。”伶舟说着,将事先写好的信递了过去。
家丁狐疑地看了看那封信,发现信口未封。他抬了抬眉梢,便当着伶舟的面将信笺打开来看。信中寥寥几句,表达了一个多年旧识对丞相大人的仰慕之意,希望能见面一叙。
寻常人看不出其中奥妙,但只有闻守绎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一封密信,按照特定的顺序将其中几个字挑出来重新排列组合,便是一道暗语。
其实暗语的内容也不重要,关键在于那暗语本身。伶舟相信,只要闻守绎看见了这封信,必定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赴约与他相见。
因为这种暗语的创始者,便是闻守绎本人,而使用过这种暗语的人,少之又少,一般都是闻守绎视为心腹之人。
那家丁拿着信笺瞧了半晌,瞧不出什么名堂,再看伶舟的小身板,实在不像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危险人物,于是他丢下一句“在外头等着罢”,便揣了信封进去了。
这一日,伶舟在丞相府外,从上午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那家丁传出什么口讯,更未能得见闻守绎本人。
直到月上梢头,他才最终确定,这一次求见计划,算是宣告失败了。
伶舟仔细回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刚坐上丞相之位不久,前来巴结的远亲近邻不计其数,稍微有点沾亲带故的都自称是他的旧识,搞得他烦不胜烦。
于是他立下一道规矩,所有求见之人的拜帖必须先经过管家之手,由管家进行初步筛选之后,再将重要人物的拜帖呈给他。
于是像伶舟这种自称“丞相故交”却身份可疑的无名小辈所递的拜帖,只怕早就被当做是欺名盗世之徒给草率过滤掉了,所以他的那份信,根本没有真正送达闻守绎手中。
“哎,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伶舟踏着月色,啃着干粮,憔悴而落魄地离开了丞相府。
走着走着,天空中开始乌云密布,月光渐渐遁去,紧接着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伶舟出门前没有带伞,此刻更是无处躲雨。于是他垂手站在雨中,自暴自弃地想,一个人一旦走起了霉运,果真是事事倒霉,无一例外。
第九章
六月的天气,虽然气温已经升高,但夜间淋雨之后,被风一吹,还是会掀起阵阵凉意。
伶舟被一阵风吹得接连打了几个哆嗦之后,原本有些混沌的大脑却突然变得清明起来,思维也渐渐活跃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今日顺利见到了闻守绎,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取信于对方?
毕竟死后重生、灵魂附体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已经非常诡异了,更何况现在闻守绎本人还活在世上,他一个两年后飘回来的孤魂野鬼,怎么看都是个冒牌货,他凭什么让闻守绎相信自己的话呢?
再退一步想,就算闻守绎相信了他的身份,相信两年后会有人对他下毒手,那又怎么样呢?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这让闻守绎如何防范?
更何况,当闻守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受到威胁之后,必定会采取行动进行自保,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日后的种种事件,皆有可能会因为他的这一举动而产生变化,变得不可预测、不可掌控。如此一来,对他、对闻守绎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只怕就很难预料得到了。
伶舟在雨中慢慢踱步,心中思忖着,与其让事态失控,倒不如自己先按兵不动,躲在暗处静静观望,查找线索。如此一来,他至少能比敌人先一步掌握主动权。
这一日的晚饭,韶宁和主仆二人相对而坐,总觉得有些寂寞。
“也不知伶舟找着他亲戚没有,”万木忧愁地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唠叨开了,“出门的时候忘了让他带把伞了,不知他淋着雨没有。他那身子骨太弱,才刚见好一些,万一又受了风寒,岂不是……”
“万木。”韶宁和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啊?”万木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韶宁和。
“食不言,寝不语。”韶宁和低着头,面上看不出喜怒。
“……哦。”万木察觉到主子心情不太好,但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他知道,韶宁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在他耳边聒噪,于是他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