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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生命的迹象。

但这伶舟却是个怪人,他睁开眼见到韶宁和时,拽着他的衣袍很是抓狂了一阵,后来为他清洗身体时,他对着洗脸盆又抓狂了一次。

无奈他的嗓子被毒哑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亦或是纯粹精神失常间歇性癫狂。

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之后,伶舟终于渐渐安分了下来,垂着脑袋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第二日,韶宁和打算将伶舟托付给镇上的一位老大夫照料,自己好带着万木继续上路,不料伶舟却突然拽住韶宁和的衣袖,比划着双手,表示想跟着他去繁京。

韶宁和不知他的身世,猜想他或许想入京寻亲,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伶舟身上伤势很重,韶宁和一路上对他颇多关照,而伶舟也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偶尔会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了纸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问”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比如现在是什么年份,当朝圣上是谁、丞相是谁这种普通人都知道的事情。

主仆二人只当他脑子受创,有些记不清事,便耐着性子一一为他解答。

伶舟听到答案之后,眼中会流露出更加迷惘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又缩回角落,陷入了沉默。

如今他们已抵达繁京,按照韶宁和的意思,是打算将伶舟留在他们的宅子里照料,一直到他伤势痊愈,可以自行离开为止。

但是万木却不这么想,他觉得伶舟之所以会沦落到被卖入小倌馆任人欺凌的地步,想必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就算来到繁京寻亲,恐怕也是希望渺茫。不如就此将伶舟留下来,和他一样给少爷做仆从,好歹也能有个安身之所。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仆从罢了,主子做了决定的事情,他是无权置喙的。

第二章

伶舟神色倦怠地蜷在躺椅中,看着万木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打扫卫生,十六岁少年的眼瞳之中,掩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心机。

他没有办法告诉别人,他并非伶舟本人,他只是一抹附着在伶舟肉体上的,来自两年之后的闻守绎的灵魂。

也许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他总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沉,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必须趁此机会理清思路,为今后谋划出路。

回想起来,三十三岁寿辰对他来说不过是几日之前的事情,但是蒙面刺客的意外偷袭,不但终结了他的性命,也彻底剥夺了他十多年汲汲营营换来的至高权位。

再度睁开眼时,他首先看见的人,便是韶甘柏之子,韶宁和。他下意识地认为,是韶宁和对他下的杀手,见他尚未死透,便绑了他出逃。

但随即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完全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的样子,而他在清洗身体时望见水中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与崩溃之后,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强忍着身体上残留的伤痛,他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

而后,他通过与他人的笔谈,惊讶地发现时间竟然倒退至两年前的春天,此时小皇帝亲政尚不满一年,而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他——刚登上仕途巅峰的丞相闻守绎。

虽然这一切听起来十分荒诞,但他并不是个沉湎过去、逃避现实的人,他在确认眼下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之后,便立即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他决定跟着赴京调任的韶宁和回到繁京,想办法与另一个自己取得联系,然后一步步追查出,两年后行刺自己的幕后主使者。

但现在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就是他这具名叫“伶舟”的羸弱身体。且不说身上那些不计其数的伤口,要全部康复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就是他被毒哑了的嗓子,虽然大夫说还有康复的可能,但要在短期内就做到与人正常交流,也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

而在身体痊愈之前,他除了窝在韶宁和的宅子里做个废人,便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既然如此,那他就暂时借用伶舟的身份,充当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好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冷眼旁观两年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一件重新上演,似乎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

伶舟想到此处,倒是开始认真回忆起来,两年前的这个春天,刚到繁京赴任的韶宁和,究竟做过些什么事情呢?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在抵达繁京当天,韶宁和便提了微薄的礼盒,风尘仆仆地拜访了闻守绎的丞相府,那时候的韶宁和——

韶宁和来到丞相府外,经通传之后,便有府内小厮开了门,将韶宁和领了进去。

然而他们走的方向却不在客厅,而是循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绕到了大厅之后。

韶宁和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位小哥,丞相大人此刻……”

“在后院呢。”小厮似乎早就猜到了韶宁和心中所想,不等他问完,便回答道,“丞相说了,韶公子不是外人,便免了那些虚礼吧,可直接引去后院相谈。”

韶宁和细细回味着“不是外人”四个字,嘴角几不可见地掀了掀,透出一丝凉薄的讽意。然而当小厮回头望他时,他脸上又只剩下恭谨的微笑,十分谦逊地朝小厮颔首致谢。

小厮将韶宁和引至后院入口,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躬了躬身,便自退了。

韶宁和于是提着礼盒,信步踏入院门,很快便被眼前的景物震撼住了。

之前站在院外时,完全不知这后院是何光景,想来也不过是种些花草、堆个假山什么的,聊以观赏罢了。但当他入了这道门之后,才恍然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想错得有多离谱。或者确切地说,是院内的布景风格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里虽说是后院,面积却大得不像话,几乎看不见院墙的影子。入眼处没有一树一草,全是一片皑皑的雪地,雪地中央陷下一圈深深的轮廓,似乎原是一潭湖水,如今湖上冰雪尚未融化,露出平坦光洁的冰面,凛冽而圣洁。

韶宁和正对着眼前的景物怔怔发呆,忽听耳畔传来铮铮琴音。

他循声踏去,转过一道矮桥,便瞧见了亭中席地而坐的闻守绎的身影。

此时的闻守绎,身上拥了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怀中抱着一只精致的暖手炉,头发束得十分松散,随意地搭在肩上,显现出闲居在家的轻松惬意。

他膝前搁着一把古琴,再远一些的地方,摊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盘面上,散布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初看像是他与别人对弈后的残局,但仔细一瞧便会发现,棋盘的另一边并无席垫,可见之前无人与他对过弈,倒像是他自弹自弈间的随意落子。

韶宁和在距离亭子尚有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那个距离,刚好能够望见对方,却不会因脚步声而打扰对方。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垂手等候,然而低敛的眉目间,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闻守绎,是造成十年前父亲惨死的罪魁祸首,但同时也是救他脱离席德盛魔掌的恩人。十年来,韶宁和能够保留着父亲的姓氏安然存活至今,并顺利入仕、升迁,都是拜闻守绎庇护所赐。

半年前,已经亲政的新帝突然与曾经站在同一战线的宦官之首——席德盛翻脸,罗列出十大罪状将他送上了断头台,这其中闻守绎功不可没。

虽说闻守绎此举看似帮韶宁和间接地报了仇,但在韶宁和看来,十年前的杀父之仇却不会因此而一笔勾销,他更不会对闻守绎心存感激。

或者确切地说,闻守绎与他父子二人的纠葛,已经无法用“恩怨”二字诉说得清了。

“是宁和来了?”亭中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并未回头,只是一边继续拨弄着琴弦,一边随口询问。

……宁和?韶宁和闻言露出淡淡自嘲的笑意。

闻守绎可以对任何一位官场同僚亲近示好,却又能在下一刻突然翻脸不留情。在他的字典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

韶宁和收起神思,心中越发小心戒备,举步走到亭下,躬身作揖道:“下官韶宁和,见过丞相大人。”

“进来说话吧。”闻守绎微微颔首,示意他在亭栏边上的一排木凳上落座。

但韶宁和只是瞥了一眼那木凳,便目不斜视地垂手立在一旁,丝毫没有要坐的意思。

此刻的闻守绎尚席地而坐,他若高高端坐于木凳之上,于理不合,倒不如恭恭敬敬地站着。

第三章

闻守绎没有强迫他落座,眼角瞥见他手中提着的礼盒,问道:“怎么,还给我带见面礼来了?”

韶宁和这才将手中礼盒递至闻守绎面前:“这是下官的微薄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闻守绎漫不经意地接过礼盒,打开看了看,发现盒中装了一段原木,木面刻有繁复的雕纹,以及意义不明的异国文字。

闻守绎拿起原木赏玩了片刻,笑道:“别人送礼,都是送的金银财宝、山珍海味,你倒是别出心裁,送我一段原木。”

韶宁和面色不变:“丞相大人位高权重,见过的稀世珍宝不计其数,下官财力有限,只能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聊表心意。”

“那你可知,这原木有什么典故没有?”

“这原木有个名字,叫做‘神木’,最早产自北国芒宿,被当地人视为守护之神。相传三百多年以前,我大曜元祖皇帝在灭亡了芒宿之后,登上神木峰,找到了那株拥有千年神力的参天神木,但是那个时候,神木已开始出现枯萎的征兆。

“元祖皇帝觉得有些可惜,便在神木的根部截了一段,带回大曜境内种植。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神木被移植之后,便与普通树木无异,再没有显现过任何神兆。但大曜人依然相信,这神木是吉祥之物,截取一段藏于室内,能使人祛病避祸,平顺安康。”

闻守绎听罢,笑着将原木放回盒中:“难为你有此心意,那我便收下此礼,希望能借你吉言,佑我一生平顺安康吧。”

韶宁和躬身称谢。

闻守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繁京的?”

“刚到不久。”

“去议郎阁报到了没有?”

“还没有,下官抵达繁京之后,便直接来了丞相府。”

闻守绎看了看韶宁和衣袍上沾染的点点雪泥,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何必这么着急?”

“下官能由一名小小的郡府议曹史升迁为光禄勋议郎,完全仰赖丞相大人提拔,下官内心感激不尽,所以一下了马车,便迫不及待地先来拜谢丞相大人了。”

闻守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宁和,几年不见,嘴皮子滑溜了不少,与当初那个拧头小子完全判若两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韶宁和微微一哂:“那时候,下官还是只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这些年,下官渐渐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细细想来,丞相大人不仅是下官的救命恩人,也是下官在仕途方面的恩师,丞相大人曾经指点过下官的那些金玉良言,下官不敢忘却。”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韶宁和,似乎想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但韶宁和只是低眉顺目地垂手立着,看不出丝毫违和之处。

“既然如此……”闻守绎话说一半,一手撑在席垫上,便要站起身来。

韶宁和忙上前搀了一把,待闻守绎站稳身子后,便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

闻守绎轻拍了拍衣上尘土,淡淡道:“宁和,你既认我为师,我便再多嘴叮咛你几句。”

韶宁和拱手道:“大人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宁和,你能从文锡郡迁至光禄勋,是我向光禄卿荀长俭引荐的结果。但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领着你,今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韶宁和低了低头,恭谨道:“学生懂得。”

闻守绎看他一眼,又道:“如果说,我要你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保持在议郎的位置上,韬光隐晦,不功不过,你能做到么?”

韶宁和一阵错愕,忍不住抬头看向闻守绎。

“怎么?你心里有意见?”

韶宁和便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学生不敢。”

“不敢?”闻守绎漫笑一声,“我知道,现在的你,心里肯定不会服气。但需知,这韬晦之术,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不是任何人都使得来的,尤其像你们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很容易锋芒太露,反而招致祸患。”

闻守绎说着,缓缓踱至韶宁和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宁和,我只是看在你唤我一声‘恩师’的份上,随口提点你一句,至于接不接受,全凭你自己做主。”

韶宁和还待要说什么,忽听一名小厮在亭外道:“大人,宫中传来口谕,请大人即刻入宫。”

韶宁和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谢丞相大人教诲,宁和告退。”

韶宁和出了丞相府,便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原路走回去。

一路上,他拧着眉,脑中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闻守绎的那句“韬光隐晦,不功不过”,总是有些不得要领,这与他赴京之前心中盘算好的计划落差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推开自家宅院的门时,他发现院中杂草已经除去,整个院落焕然一新,而此刻的万木,还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少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