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三放假。这一天是民间祭灶的日子。祭灶,顾名思义,即祭祀灶神。灶神官不大却普遍,中国农村的百姓家中几乎每家一位,它的普遍有点类似明朝的厂卫特务,一年四季都呆在百姓家,“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每年这一个星期都跑到天帝那儿东家长西家短地嚼嘴皮子。历代这些人权力至大,它如果到天上说些坏话,要夺去一百到三百天的寿命。中国的老百姓创造这种神,大概也有自我监督的意味——做了专心事,不用鬼敲门,屋里就有神灵睁着眼呢!
不过正如林语堂所言,中国人最是“超脱老滑”,一方面给良心施压,一方面又想着法子解脱。祭灶便应运而生,祭祀的供品大多是糖,豫北一带是糖馅烧饼。老百姓以已度神:糖一则甜,二则粘,粘住灶神的嘴,少说话——说也说些甜话。是谓吃人嘴短,别像个长舌妇。这简直是个民族性的心态。中国腐败之所以猖狂,非是无因,神都贿赂得到,还有什么贿赂不了的?由此可见,不少人骂腐败,不是痛恨,而是葡萄酸。
孟超然回家陪了姥姥才一天,常弘扬便来找他,非要回县城。孟超然刚吃了几个祭灶烧饼,嘴被粘住了,可常弘扬的嘴却又甜又动人,被他连拉带拽回了县城。
快乐就像毒品,极其容易使人上瘾,一旦品尝就不舍得放弃。科学家曾做过试验,在小白鼠大脑的快感神经中枢里安上铁片,用根电线连到它脑上,一按按扭,微弱的电流刺激白鼠大脑使它产生快感,白鼠尝到甜头自己按了起来,一次次不肯停歇,直至“快乐”得心力衰竭,昏死过去。人虽然有理性,懂得自控,但对快乐的自控力也就跟小老鼠差不多,人也是动物,本性是追求幸福,一旦尝到,如何肯放弃。本我的唯乐原则绝非像某些官僚的“原则”是个娼妓,它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常弘扬如今就退化成了小老鼠,白天在孟超然家养精蓄锐,晚上到小玲那儿精神抖擞,不住按按扭。孟超然气煞羡煞,相思入骨,偏又分处东西,无缘无份。地球都变成村子了,县城却成了宇宙!
相思难熬,他就每天骑着“黑马”——一天摔他两次的“响马”已被收审拘留,关进了黑牢——在西关外围的大街小巷转悠,期待来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佳人,同她搭讪两句。但造化随天,凡人有心无力,一次次带着希望而来背着失望而去。他大为懊恼,心想:“难道我就碰不上她一次?”
仔细一想顿时火冒三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来潜意识中他实在有点忐忑不安,既渴望遇上她又害怕遇上她,于是,他竟然从没踏上闪清光家到县城主街的那段路!他恼火不已,当即向西而去。路过中心市场,见有家门面房挂了个扁:鳞羽斋。古色古香,典雅朴素,里面卖些纸张、字画、笔砚之类。他心中一动,自从烈士陵园拣到闪清光用“鳞羽帘笺”折的小纸鹤后,他曾经专门到这里跑了几趟,企图打听些蛛丝马迹,不料没打听出梦中情人,反而阴差阳错同斋中老板交上了朋友。
老板是个男的,姓韩,六七十岁,头发灰白,于水墨丹青西洋油画颇有造诣,是县书画协会副会长,为人风趣幽默,自称“童心老人”。他想干脆撞大运,便折进“鳞羽斋”。一进门,只见屋里坐着五六个女孩子正对着《大卫》石膏头像素描,他一眼看见了林芷霞,这才知道她原来是韩老头的弟子。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林芷霞取了“鳞羽斋笺”转交给闪清光。偏他疑神疑鬼,还以为闪清光气度娴雅,一定同这爱书画的糟老头子有何瓜葛呢!
林芷霞聚精会神,没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恶作剧地蹲到她身旁观看,她感到有个男的凑到自己身边,大不自在,依然不抬头。他又靠近蹭了蹭,林芷霞皱起了眉,还以为哪个无赖想沾便宜,便往旁边躲了躲,依然不抬头。
“大卫的眼神应该愤怒,凝重,充满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孟超然评论她的素描,“你画的过于温柔,好像拉斐尔的圣母像,笔力太弱。”
林芷霞惊讶地抬起头,一看是他,又气又笑:“你呀!我还以为哪个坏蛋。怎么到哪儿都不像个好人?你怎么来这儿?”
“我是你老师的师弟,怎么不能来?”孟超然笑了,“你该叫我师叔。”
“呸!”林芷霞啐了他一口,“就你那书法?生龙活虎的,就不像个人样子,还画画呢!……不过也对。”
“叫我师叔?”孟超然见她承认了,自己倒惊讶了。
林芷霞又啐他一口:“我说你说笔力重点儿对!”说完用铅笔在大卫的瞳仁上重重描了几下,“这下子有气势多了。”
身后有个女孩子重重咳了两下,他一回头,原来自己脑袋正好挡住了人家的视线。他咧嘴一笑:“对不起。”
韩老板向他招手:“你过来。”
孟超然见他俯着身子治一方印,那几个篆字勉强有两个面熟的:“……心尤……”
“童心尤在!”韩老头也不抬,“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你读过李贽的《童心说》没?”
“利智?香港那女明星?特别漂亮,男人一见她就会停止呼吸,她会写古文?”孟超然惊奇不已。
“呸!”连韩老头都啐了他一口,胡子翘起多高,“古人!李贽!”
“噢!”孟超然恍然大悟,“唐高宗李治呀?知道!我最喜欢唐史了。”
“呸!”
孟超然今天想走桃花运却阴差阳错走了唾沫运,连连挨啐。女孩子们看着老师气得老脸胀红,均感好笑,一个个捂着嘴吃吃地出气。韩老头瞪圆昏花的老眼,一指头戳到他鼻子上:“李贽!明朝的李贽!什么明星、皇帝!”
孟超然尴尬一笑:“那个李贽呀!他名字起得不好,贽者,礼品也,他把自己当成了礼品送出去,怪不得那么多重名的呢!你该啐他才对!不过他死了几百年了,又是被明神宗的锦衣卫逮了去,你恐怕不好找他。”
“你还知道呀!”韩老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漂亮女明星,亏你还学古体诗呢!不过你上次写的《墨竹图诗》不错,境界萧然,意象峥嵘。我托你写的《渔父图诗》和《长江三峡图诗》呢?”
孟超然苦笑一下,这几天神魂颠倒相思如麻,上次一听说他跟闪清光没关系,早把这事忘了,回头看看林芷霞,她已停笔,一脸惊讶,不明白自己老师怎么跟他如此熟。
“我……忙了点儿,没写。”孟超然无奈地说,“要不……我现在写?”
老头子愣了愣,放下刻刀:“现在写?”
“我跑得了吗?”
老头子半信半疑地端过笔墨,拿出画轴摊在桌上。孟超然一看毛笔,心中叫苦,伸出虎狼之爪横抓而去。韩老头突然醒悟:“别别……我忘了。现在的年轻人呐!”翻了半天找出枝铅笔。
孟超然握笔在手,文思渐凝,信心渐增,口占的诗往往流于肤浅。这幅《渔父图诗》是韩老头画的,茫茫秋江月色中,孤舟只影横竿而钓,气势内蕴,笔法奇古,一派的超尘绝俗,恬淡悠远。林芷霞等女学生们早已停止了素描凑过来观看。
孟超然凝神体会那种意境、气韵和诗情,渐渐找到了切入点,笔一挥,倾刻而成,哈哈一笑,仍旧老毛病,手中笔嗖地抛开。
林芷霞笑了:“你写的还意犹未尽吗?”
“尽了……尽了。”这话却是韩老头说的,他看着诗句,“字像螃蟹,语句却飘如仙人。”
〖一蓑一笠一鱼钩,横舟碧水钓清秋。
鱼翔鳖舞视无见,只取明月寒山头。〗
“唉,人、衣、舟、山、月、江、垂丝、清秋……写尽了,写尽了……我画的还没你写的多,诗中有画,画不如诗呐!只是……字太差,连螃蟹都不如,虫子。”他大不服气地取笑了一下,终觉不好意思,“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超脱的心态?”
“体会的。你不是说写意就是写心、寄情吗?你画的就是这种欲超脱人世的意象。”他指了指画,“不过——”
“不过什么?”老头子紧张地问。
“不过这种超脱的画意中有一种逃避和胆怯。”孟超然笑了笑,“大概是你自己吧?”
老头子讪讪的,转换话题说:“你悟性这么好,偏偏不学好,不肯学画!免费也不肯。”
“不学好?”孟超然叫道,“学画算学好吗?你看大街上摆地摊的,都是卖画的。”
这一下惹起了众怒,女孩子们纷纷“呸呸”地啐他,一个女孩子说:“摆地摊卖画不一定饿死,但你学画肯定饿死,瞧你螃蟹虫子样的字,肯定画龙不成反类虫子。”
“对对!”韩老头拍手赞同,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求于他,不拍了,“还有一首《长江三峡图诗》……算了,从一种心态转到另一种心态不容易,你别粗制滥造。”
转头问学生们:“画完了吗?先留到这儿,明天再来吧!”
孟超然乘机告辞,和林芷霞出了鳞羽斋。
“你怎么和韩老师混这么熟?”林芷霞问。
孟超然顿时全神戒备,来打听闪清光的事绝不能让她知道,更不能让韩老头透露风声。怎么才能堵住他俩的嘴?他想了想,说:“早两个月,我来鳞羽斋,老头刚画了幅画,在上面题了首打油诗,我越瞧越不顺眼,就批了起来。没想到那诗是他自己写的,他生气了,说,你说不好,你写个好的让我瞧瞧。我真就写了一首,他闭了嘴。就这么熟了。哎,这是他的丢人事,你可别提啊!”
“不提。”林芷霞笑了。
孟超然正舒了口气,她又说:“不过也没关系,我从小就跟他学画,他人挺好,像个老顽童。”
孟超然暗叫倒霉,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女孩子心目中总是把爱情看得太神圣,把男孩看得太痴情,尤其是未经历过爱情的女孩子。林芷霞见他一脸落寞,还以为他想起了小萱,心中不但怜悯,而且感动。她很早就对他有好感,只是她性格如山泉崖树,只把一腔心事隐藏于光彩错杂的光线、颜料和细条构成的图案中而已。
她叹了口气,说:“想起小萱了?”
“啊?”孟超然顿时无地自容,他也懂得无脸见人,连忙扭过了一边,“她……她受的苦太多……想起来,我又怎么会好受!”
“她现在很好,你放心吧,她……”林芷霞欲言又止,始终不愿破坏他俩曾经的真挚的爱情。孟白生死绝恋在大学桥已传为经典,不但孟超然要为它殉葬,连爱他的人也要为它殉葬。
“你和她联系过?”孟超然一惊,闪清光无影无踪,眼前全是白小萱的影子,“她现在在哪儿?”
林芷霞摇摇头:“你别问了,她生活得很……平静,很幸福,你别再打扰她了。”
孟超然一呆,傻傻地点点头,两人于路口分手。说来也奇怪,知道白小萱挺快乐,他本也应该快乐才对,但心里却……有种失落的感觉,仿佛天各一方音信杳无,哪怕再无重逢的机会,只要对方互相挂念,互相煎熬,互相痛苦,他的思念才有意义。她生活得挺平静、挺幸福?那这样说来他的思念和牵挂只是在自作多情?他想当然地把本不存在的哀伤强加于她,然后再为“哀伤”的她而哀伤,这样也的确可笑:他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生活在从前凄婉故事中的傻蛋!傻蛋!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
车声在耳后呼啸而过,他悲笑交加,大喊一声:“滚你的罢!傻蛋!”
白小萱的影子倏地散去,眼前鲜红的亮色一闪,他心中狂震——闪清光!纵然男男女女人如潮水,千人万人中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即使只是背影。她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插了一个红色的汽球在迎面而来的风里震颤。她身着浅灰色风衣,牛仔裤,旅游鞋,长发飘逸,风姿绰约,街上的人流仿佛只为陪衬她才存在,他们是僵硬不动的顽石,她是灵动飘逸的山泉,无限的静反衬出无限的动。
迷失了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加快速度追上了她。
“嗨!”他并肩和她行使。
闪清光一偏头:“哎……是你呀,到哪儿去?”
“回家。”孟超然琢磨着怎样可以多说几句,随口问,“你呢?”
“到‘商城世界’买个东西。”闪清光笑了笑。
“商城世界!”孟超然险些气死,它就在前面路口拐弯,不到5秒钟就到了!
“买什么呀?”他不甘心,又问。
“买条围巾……我该拐弯了,再见。”
“……再……见!”
孟超然像丢了鼻子一样傻呆呆地瞪着她的背影,不胜惋惜:“她跟我说了几句话?……三句!第一次!哈——三句也是个伟大的开端,比以前有了质的……量的飞跃!”不禁心花怒放。
他对《阿Q正传》研读不下十遍,对老Q的精神胜利法颇能融会贯通,引为已用,于是越想越兴奋,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家里有两个客人,一个是黝黑如铁的雄壮中年人,一个是个小伙子。那中年人姓陆,陆红卫,正经职业是县城东关天龙搏击馆的馆主,据谢琬说是“少林寺毕业”。此人的第二职业是包讨账,手底下颇有一些“社会游离分子”,在丹邑县也算一大势力。不过他势力再大也没共产党人民专政的势力大,有一次在邻县河口讨账,把一家老板打伤,让河口县公安局给关了起来。他托人求到谢琬和孟家民头上,谢琬为人热心,又和挨打的老板较好,更由于冰川饮料的销售在河口也结识了不少官面上的人,便从中斡旋,把陆红卫给保了出来。
孟家民知道他能派上用场,平时也刻意结交,两人甚为熟络。陆红卫这种粗豪的人最怕欠人人情,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今天一听孟老板说有要事相商,带着徒弟小春立马赶来。孟家民果然有大事:“老陆,我想动一个人。”
陆红卫在江湖上闯荡已久,知道“动”是什么意思,问:“动谁?”
“县第一化肥厂的一把手。”
陆红卫脸色一变,沉吟不语。孟家民知他心意:“只是这个人据说不单在上头有关系,跟你们一行的还有来往,因此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当然,如果你跟他有交情,我放手不干。”
陆红卫一咬牙:“我跟他没关系,他只不过和西关老杜有些瓜葛,那也没啥,你要动他,我一句话,老杜一个屁不敢放!……不知道……你……”
“噢。”孟家民笑了笑,“我想要第一化肥厂。”
陆红卫一呆,瞬即握拳砸在沙发上:“好气魄!冲着大哥你的志向,我干了!”
“这个人上头有人没有?”孟家民明知故问。
“有,没人他敢这么胡来,不到三年把个几千万的大厂建设个落花流水?”陆红卫不屑地说。
“他自己在厂里呢?捞不捞?”
“他不捞行吗?有人罩着他,他就得孝敬人家,要孝敬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捞,要捞就得让人罩严点儿。恶性循环。”
“好!”孟家民哈哈大笑,“就是要他这样。这厂子我几年前倒卖化肥时就动过心,如今有了饮料厂,人面、手头都宽了些,最近徐州有家私营老板也看中了这厂子,他是浙江人,我的老乡,就找上了我,我俩算英雄所见略同,打算搞到手里。本来饮料厂的事太多,我还想等等,但现在等不了了,那厂长出手太大方,‘建设’得也太快了点儿,等他折腾光了就剩了个空壳,所以我就通过上头的人劝他干脆卖了。这边算搞活国有资产嘛。不过那厂长太黑,要价太高。因此就请你想想办法,搞几个硬货,逼他接受我的价钱。那些原始单据、帐本、发票一般人是弄不出来的,所以就请你想想办法,用你们那种方式把它弄出来。怎么样?”
陆红卫一听,原来不是要自己动他,顿觉放心:“这个没问题,只要公安局方面不干涉,没一个人敢不吐口。”
“公安局我想办法,你不用担心。”孟家民知道此人出手甚狠,又叮嘱一句,“只是别闹大了,闹出人命不好收场。”
“孟哥你放心,法子多着呢。我派个人过去他们连个屁也不敢放就得乖乖交出来。”
“最好别提我的名字,否则以后不好办。”
“放心。”
正这时,孟超然来了,两人顿时住口,此事孟家民连谢琬也瞒着。孟超然对陆红卫挺佩服,到他搏击馆玩了几次,挨了两下小揍,摔了两个小跤,更加佩服了,当下同他兴致勃勃地聊了一阵子。不过他更思念闪清光,便进了自己卧室盘算她的行动路线,打算守株待兔。……商城大世界……西关岗亭……清光家……县城大街……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疲惫不堪地醒来,擦把脸,抖擞精神往西关去也。
他打算在大街和她家之间的一条短街上找个位置守待佳人,不料刚拐进去就吓了一哆嗦,闪清光迎面而来!他措手不及,没来得及调整好心理,只好哧溜钻进了西关村委大院,心跳了半天他才缓回神,一看,闪清光早就过去了。他懊恼不已,匆忙上车去追,“黑马”果然不同于“响马”,奔驰如风,转眼又看见了她的背影。这次他不再冒然行事,别像上次那样五秒钟再见,于是遥遥跟着她进了新华书店。他大喜,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他停好车,深吸口气,然后悠闲地踱进了书店,眼角余光一瞥,她还在音像专柜前挑磁带,便装作没看见,到了离她不远的书架前,正要装模做样地抽本书看,只听她说:“好了,就这盒吧。”
眼看就要走,他忍不住了,随便抽了一本当作理由,装作刚听见她声音的样子,一转身,“惊讶”地叫了一声:“闪清光?”
闪清光一回身,见是他,笑了:“又是你呀!”
孟超然一阵尴尬:“噢……我常来看书的,你也常来?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来买盒英语磁带,这里的是正版的。”闪清光好奇地望着她手里的书,“早知道你博学多闻。这什么书?”
“呃……”他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什么书,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尴尬不已,原来是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这五个字印得不大倒也没关系,最让他恼火的是封面上竟印了一男一女两个裸体!刚要捂住,闪清光已一把拿了过去。
“你……研究这个?真是……博……博学。”闪清光咯咯笑着递给了他。
“这……这个……抽……”他刚想说“抽错了”,一看那个书架,全是《性健康与卫生》、《夫妻秘语》、《怎样避孕》之类,遂不敢再说,暗自庆幸不已。
他到底也算博学,当下尴尬地解释:“这个弗洛伊德,有人说他和马克思加起来可以解释整个人类,我最佩服马克思,因此想看看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人到底如何。”
闪清光也不再笑他,装起磁带往外走,孟超然紧步跟上,刚到门口,店员伸手拦住了他:“你的书。”
孟超然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拿着那本倒霉书,想退不好意思,买了更不好意思。闪清光摇着头一笑,巧笑倩兮,他则魂魄授兮。看着她清纯靓丽的笑靥和优雅动人的姿态,他一下飘上了云端,想也不想,丢下书追了出去。
一个男店员看了看《爱情心理学》,又瞅瞅闪清光,大叹一声:“怪不得这小子研究这书呢!值!书中自有颜如玉!”
闪清光开了车锁,孟超然一看,又要“五秒钟的再见”,不禁忿忿,不甘心地问:“你准备到哪儿去?”
“我到芷霞家玩儿一会儿。”
孟超然大喜:“哈——”
闪清光一愣,见他手舞足蹈的,问:“怎么啦?”
“没怎么!”孟超然慌忙恢复了冷静沉着,淡淡说,“只不过你去了,她肯定不在家。”
“为什么?”闪清光奇怪地问,神情极是动人。
孟超然心神一荡,镇定了一下说:“因为她在鳞羽斋学画。”接着向她介绍一番。闪清光还真不知道。他强压兴奋,毛遂自荐,神态从容淡然地领着她往鳞羽斋而去。
人们戴在脸上的面具就这样在爱情、事业和生活中逐步塑造成了。天性与现实之间有着不可协调的矛盾,然而人生活于现实中,为了获得他物,为了隐藏自己,就不得不说不想说的话,做不想做的事,掩藏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明明是被迫戴上的面具,他们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自己,对“自己”反而陌生了。当有一天,他们不再对别人对社会要求什么,想要找回真实的自我,但自我是哪一个?他们也分不清。
孟超然没有当教育戏里的小丑,却当起了爱情戏里的小生。
鳞羽斋里,林芷霞果然正全神画画,这一次不是描石膏像,而是在临摹一张油画。两人一走进来,她立刻就发觉了,眼神先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惊喜,抛开画笔走了过来低声问:“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闪清光望望孟超然,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在书店里遇上的,说起你在这儿,就一齐过来了。”
林芷霞显然疑惑未能尽释,闪清光却毫不在意,目光充满了好奇,东瞅西瞅,像一个古代的小孩子见到了西洋玩具:“你画的画呢?”
林芷霞带他们到画板前:“安格尔的一幅肖像,怎么样?”
“好漂亮呀!这个女人的眼神真温柔。”闪清光眼里闪烁着光彩。
孟超然专挑毛病:“温柔是温柔,可是给人的视觉效果有些僵硬,不流畅自然。”
林芷霞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孟超然咧咧嘴,见闪清光轻轻一笑,大觉不好意思,刚想辩解,身后有人说:“是有点儿呆板。”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韩老头,他指点着画:“芷霞,我说过多少次了,临摹不是复制,你不要试图追求原画的情调和神韵,你还不是张大千,还没达到这种境界,这样做只能流于机械和生硬。你的临摹就是要融入自己的思想和情趣,这就行了。记住,最重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风格!”
林芷霞一听老师教训,不敢犟嘴,垂下了头。孟超然暗自得意。瞥了闪清光一眼,嘴角刚翘起来,韩老头的矛头又指向他:“我说你呀,你咋回事儿?要不来看我女徒弟……噢,就不登我的门呐!嘿!不是来看女孩子就是带女孩子来看女孩子,唐寅也不过如此吧?”
韩老头身体力行李贽的绝假纯真,一念之本心,说起话来口无遮拦,两个女孩子却受不了了,闪清光不明白唐寅是谁,只不过有些不好意思,林芷霞却满面绯红,嗔道:“老师,你说什么呀!能这么比的嘛!”
“欧欧。”韩老头搔搔秃头,“我忘了,不过这小子让我生气!我那《长江三峡图》已经放了一个月了,他愣没给写。刚刚又完成一幅呕心沥血之作《黄山云海图》,想自己写一首随便题上去,又怕糟踏了。这好比你们女孩子买了件好衣服愣不敢穿一样,你说让不让人生气!”
闪清光听得莫名其妙,偷偷问师姐:“他说的……干嘛呀!”
“孟超然答应给老师的画题诗,不过老欠债。”
诗这玩意儿本来已经沦落成了乞丐手里的破碗,不过一些天真的少女,还是对它充满了神秘感。闪清光惊讶地问:“他会写诗?”
孟超然苦笑,伸手指指屋顶:“人在矮檐下。”
他真怕韩老头一生气不让他再来,忙说:“你老人家乃得道之人,善利万物而不争,再等几天你又怎么会介意啦?要不,我现在就写?欣赏您的得意之作。”
他这话与其说给韩老头的不如说让闪清光听的,引用《道德经》的句子大有卖弄之嫌。可惜格调过高,女孩子们莫知所出。
韩老头对这番马屁可大为受用,欢欢喜喜地跑到柜台后拿出一幅画卷在桌子上展开。闪清光凑过去一看,是一幅《黄山云海图》,画面云涛雾海,于点点青峰里织出一幅飘缈迷离的意境,落日微茫难辨,毫无神采地和云海融为一体,仅留一丝余晖把诸峰镶了一道华丽的金边;枯松遒劲,泉水空灵,细如蚕丝的山道上,一个古装衣袍的老人似仰首眺望诸峰深处,又似回首叹息来时的路。总之,整副画面充满了一种矛盾。
孟超然呆了半天,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摇摇头:“这诗很不好写。”
“怎么?”林芷霞问。
“充满了出世与入世、清高与俗气的矛盾。他的思想,我体会不了,好像是厌倦红尘,又好像对尘世无限留恋,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
闪清光听他连用几个好像,扑哧笑了出来,韩老头出奇地没作声,默默听着。孟超然听她一笑,心中一荡,立即神采奕奕:“怎样找这个切入点呢?”
他不经意地望了闪清光一眼,立时胡思乱想起来:“难道他是留恋家里像清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嘿!有女朋友如此,打死我也不隐居!山林虽美,终非久恋之地,和心爱的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林芷霞见他眼神迷茫,轻轻碰他一下,孟超然一惊,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不由大感尴尬,忙说:“立刻就成,立刻就成!”
沉思片刻,想起以万变应万变的招数,拿起铅笔一挥而就。林芷霞抢过念:
〖云为袍兮冠青峰,龙痕鼎迹随落英。
举足欲问仙人路,红尘几处有哭声。〗
韩老头接过看了几遍,皱着眉:“你化用的是黄帝炼九鼎,乘龙升天的传说?这个虽然笔力飞扬,取意惊人,慨然有大志,但和画的意境毕竟不符。”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孟超然就有一千幅《黄山云海图》。你的画意是你心境的体现,别人即使知心,又怎会完全领略你的心境?说吴昌硕诗画、书法、篆刻四绝浑然一体不是没有原因,书法取草取隶,篆刻取古朴取细腻,诗文取苍凉取淡远完全依画意而为。你比不上吴昌硕,怪我吗?”孟超然侃侃而谈,驳得韩老头哑口无言。
“再说,你的画本来就写得矛盾,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不知道你留恋的是什么。红尘几处有哭声,因万民幸福而不忍离去不比留恋家中——”他好容易把“美色”这两个字咽了下去,“……和个人私利有意义得多?过那么几十年你老了,把这诗当墓志铭不也能赢得万人景仰么?”
韩老头一听墓志铭,刚想生气,一合计还有几十年,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好!好!真是好诗!云为袍兮冠青峰!比喻出奇!好!”
两个女孩子偷偷直笑。
韩老头怕他此去黄鹤不复返,又忙不迭地把《长江三峡图》摊了开来。孟超然有意在心上人面前卖弄,一眼扫过,随即闭上了眼睛,对闪清光说:“你看到什么说出来,你说我写。”
韩老头气得胡子撅一撅的,闪清光瞧了他一瞧怯生生地说:“是一条河,好像是长江三峡吧!挺长的一条。”
韩老头气得吼道:“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孟超然也不理他:“好,长江三峡……既然你说长,那就——人道三峡巫峡长。”
“有一座山峰……”闪清光细细辨认,“好像一个人的样子。”
“那是神女峰!不像人哪能这么叫!”
“神女峰……那就——神女倦客两茫茫。”随手写了出来。
“还有一只小船在河里。”
“小船?噢……那就——征帆是否过瞿塘罢。”
“还有呢?”
“没了。”闪清光低声说。
“没了?”孟超然叫了一声,“才三句呀!”
韩老板哼了一声:“没辙了罢!”
孟超然闭着眼睛狡猾地一笑:“你没见我刚才写的是第四句吗?第三句是——可怜凝眸断肠处。”
林芷霞接过他的纸,见上面歪歪扭扭四句话,随口念了出来:
〖人道三峡巫峡长,神女倦客两茫茫。
可怜凝眸断肠处,征帆是否过瞿塘。〗
“真美呀!”
韩老头愣了半响,笑了:“有你的,行!狂也狂得可爱。”
闪清光清眸如水,流光溢彩,笑着说:“原来写诗这么容易呀!我读书上的诗总有种神秘的感觉,他们怎么写得字数都一样长,读起来像顺口溜!”
孟超然一听顿时泄气,费了半天劲本为讨佳人欢心,不料想如此冷落。幸而韩老头为他鸣不平:“容易?你写写试试!俗话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诗流的是心血,像画一样,只是这小子天姿聪明文思敏捷而已。这是极个别的例子,放在古代也不多见。你呀,晚生了一千年!”
孟超然好笑,心想:“早生一千年还能遇得上闪清光么!”
两个女孩子惊奇地打量他,像欣赏一个珍禽异兽。在心上人的注视下,一种强烈的满足感烧得孟超然简直要融化一样。韩老头对自己“挖掘”出孟超然这个天才也大为得意,想起自己的一个大计,说:“你听说过沁河吗?”
孟超然说:“当然!我从小就在沁河边长大。”
“啊?”韩老头惊讶了,“你是哪个村的?”
“南台。”
“咱们还算半个老乡呢!我也是从小在沁河边长大,六七十年了!”韩老头感叹一番问,“你对沁河熟悉吗?”
孟超然刚想说想当然耳,但韩老头显然不是要让他回答,自问自说:“沁河,商代叫氵商水,春秋叫少水,到汉才称沁水,发源于山西沁源霍山南麓,东南流经安河、沁水,至阳城东面折向南流,一路穿透太行山的高原和山地,在武陟流入黄河,全长485公里。上游河道狭窄,水势很急,下游河道开阔,宽处有一两公里,站在沙岸上,给人的感觉仿佛整条河道都变成了你的心胸,上连高原下接平川。以前住在沁河边,并不觉得它有啥出奇,如今,离开了,它又变美了,当真是魂牵梦萦呀!春秋时候,秦晋交好,沁河就是两国的粮道,秦国运粮船沿黄河东下,进入沁河,一路运到晋国;隋唐时,炀帝开凿运河,沁河就是永济渠和通济渠的分水岭。唉——如今……不行了。”
“水基本上干了。”孟超然说。
“水干了也好!”韩老头苦笑一声,“沁河以前是条灾河,经常决口,河床比地面高出七八米,有名的地上河,一决口就了不得,河水从高处灌下来,回回都死不少人。唉,有水怕灾,没水又想得慌……我早就觉得欠沁河太多,想着给它画幅画,前些年跑到霍山沁水,差不多顺河飘了一趟,可那种感觉怎么也捉摸不到,一直没动笔,现在……老了,再不画就没时间了。我想着画幅长卷,就当封笔之作,你呢,给它作首长诗,诗画得配,相得益彰,也算咱们这忘年交相交一场。”
孟超然见他原本精神矍铄的脸上一时老态横生,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他下意识地望了望闪清光,见她正瞧着自己,眼神一时没舍得离开,跟韩老头说话,冲着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呕心沥血写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啊!”韩老头欣慰地一笑,“我等着你!你还年轻,路还长,不要学我,一生颠沛流离忍辱偷生,仅有的志气也消磨得干干净净。一个人重在保持本心,其它的都不重要。现在你也许还理解不了,到时候自然明白的,我先给你提醒。别像我,本心早丢得一干二净,到头来还想取号‘童心老人’自慰,当真可笑!”
孟超然三人究竟年少,还理解不了老人的心境,只是无意地听着。老人有的是故事,青年有的是幻想,在孟超然看来,人生最重要的是实现理想,别的倒不甚重要——这是几个月前的想法,现在的理想则是一个名字:闪清光。
闪清光呢?林芷霞呢?
眷眷深情,何人能懂?扰扰伤痛,谁人愿听?他为什么听不见她们的心,她们的爱,她们的思想?他自己的心又为什么不能、不敢、不愿让她们知道?难道人的生命一旦形成,就注定要成为一座孤岛,一粒星球?悲悲喜喜、生生灭灭,所有的故事都要由自己承载,在虚无的寂寞中倾听着命运的汹涌咆哮,徒然搜索着仿佛另一个世界里同类心灵里的一丝丝激荡。
街上灯火错落,已黄昏。孟超然和林闪二人分别后,屏气凝神骑车狂奔,待转过一个弯儿后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面肌发酸腹肌发痛。路上行人还以为碰上个变态,均是脸上变色,纷纷避而远之,他骑一路笑一路,行人躲他一路。
但这“行人”乃是指行走之人和以自行车代步之人,至于摩托车,本就目中无人,何况一个变态。他也算连撞大运,骑“响马”撞,骑“黑马”也撞,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亮着大灯突然横越人行道,孟超然正笑得开心,不及煞车,“啪”地撞在了一起,“雅马”和“黑马”一起摔倒。“雅马哈”上的年轻人和女孩子滚成了糖葫芦,孟超然则一个倒栽葱,“叭叽”一声,死鱼般躺到地上。
年轻人一个懒驴打滚一跃而起,也不管女孩子,先气极败坏地扶起了摩托,一看之下惨叫一声,铁青着脸扶起了女孩,然后走向孟超然,不是扶他,是揍他!
孟超然刚七晕八素地爬起来,还没定神,拳头已到面前,他下意识伸臂一挡,“啪”地一击,倒退几步。
“王八蛋!”那人骂了一句,刚要再打,女孩子叫了一声:“别打架!”
孟超然一转头,两人同时呆住。
“你……”
“小玲?”
“碰”上的,正是常弘扬的女朋友小玲,再看年轻人,脑袋硕大,小小丹邑县,只怕除了大头梨外别无此头了。孟超然的心不断地沉下去,两人彼此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他是谁?”大头梨问。
小玲沉默片刻,说:“弘扬的朋友。”
大头梨正为摔成八瓣的转向灯懊恼,本以为既然认识,算是白摔了,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一宽,冷冷地瞥了孟超然一眼:“你告诉常弘扬,别再来纠缠我女朋友,否则……哼!”
小玲瞥了孟超然一眼,转向大头梨:“谁是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姓钱,是财务科的。”
大头梨尴尬不已:“早已断了。”
“断了还会再续。”小玲说,声调好像是疑问式。
“不会,绝不会。”
“我们也早已断了,你还续什么!”
大头梨张口结舌。孟超然淡淡一笑:“如果你在弘扬面前说这话,一定很精彩。”
大头梨怒道:“干你屁事!小玲,常弘扬才多大?你真要等他七八年?”
小玲沉默了。孟超然重重哼了一声,大头梨怒极,指着他:“你哼什么?撞坏我的转向灯,进口的,七八十块,还没要你赔呢!”
孟超然哈哈大笑,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在上面“呸”地吐了口唾沫,“叭”地贴到了他亮着的大灯上:“赔你!”
哈哈一笑,上了“黑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超然思绪千转,长叹一声,心中的伤感依旧无法平复。他知道,常弘扬虽然爱极了小玲,但两人间的差距实在过大,绝难有美满的结局。首先是年龄,常弘扬小她三岁,若是正常情况这本也无所谓,然而一旦一个是学生,一个已踏入社会,这便是个可怕的障碍,常弘扬两年高中四年大学这么一路上下去,小玲一等便是六年,最短是六年。对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来说,这六年意味着什么?埋葬。
要做学生,首先要做掘墓人,爱情的掘墓人,自己的爱情的掘墓人。
这一点,小玲作为当局者不会不明白,否则她为何沉默?孟超然一念及此,猛地一惊:“难道她由始至终就是在利用弘扬?”
思来想去,不禁汗流浃背,他知道这对弘扬的打击有多大,可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又了解多少!女孩子的心思又有哪个男人猜得透?看着常弘扬每天喜笑颜开精神抖擞,他只能苦笑。忍了一段日子,思来想去,终觉不妥,心想还是先给他点一下子吧,便要去找他,不料他还没去,常弘扬兴匆匆地跑来了:“超然,快看戏去!”
“怎么啦?”
“周启要当老师了。”常弘扬顿足大笑。
马林涛也凑了过来:“他当老师?老师当谁?学生?”
“你不知道,他是我们那个女生物老师的干儿子,生物老师是她干妈,去年他曾帮他干妈在课堂上做过试验演示,水平不见得比老师差,今天生物老师得了重感冒,任中华几个班干部极力撺掇,生物老师就答应让他代讲一节。”常弘扬连比带划,“这可是‘启明星’最辉煌的一天,不但张毓杰乖乖听讲,连生物老师都坐在下面当学生。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去!”马林涛兴奋地说,“给启明星捧捧场。”
孟超然正有话对常弘扬说,想找个机会,当下三人一同去了三班。马林涛在路上不停碰碰孟超然,孟超然还以为自己碰着了他,往旁边移了移。马林涛急了,拽了他一把:“碰你呢!”
“有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说完递给他一个一寸长的纸片。孟超然一看,左端写个“我”,右端写个“你”,中间一大片空白。他奇怪地问:“这是什么字谜?”
“我就猜不出才问你呐!”马林涛悄声说,“这是徐文婥交给我的,说沈丹交给我让我——”
“填写?”
“对对对。”马林涛连连点头,“我说找你找对人了嘛!怎么填?”
孟超然笑了:“你怎么想怎么填,你喜欢她就画个心形,不喜欢就画个×。”
“可我……说不喜欢偏偏真喜欢她,但喜欢她……和她在一起又不安。”
“不安什么?”
“怕耽误学习,怕学校再查,总之很不安。”
孟超然摇头不已,刚想再说,任中华迎了出来把他们让进教室,最后排的两个男生挤了挤,他俩坐了下去。
周启神情坦然地坐在座位上,遥遥向孟马两人打了个“V”字手势,扮了个鬼脸。
“春天是生物充满生机的季节,也是人的呼吸系统最容易感染的季节。”生物老师面容祥和地站在讲台上,用浓重的鼻音说,“我以我的重感冒给你们提了醒,以后要多加注意。这节课我就偷个懒吧,生物课就由课代表周启同学代讲一节,给喜爱生物课的同学一个表现的机会,更希望能调动起大家的兴趣。希望大家支持。请周启同学。”
说完率先鼓起了掌,一时掌声如雷,所有男生都带着狂热的情绪举起胳膊啪啪地拍,若不是在课堂上,只怕“乌拉”都喊出来了,女生们也兴致盎然,鼓掌应和。孟超然几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位雍容端庄的女老师,在她的课堂上每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大家全心全意地参与其中,那样轻松自在,没有丝毫的压抑和沉闷。
周启不慌不忙挤了出来走上讲台,两手空空连书也没拿,先道了谢,说:“我们活着……”
大伙儿哄地笑了起来,周启淡淡一笑,待笑声平息下来继续说:“我们说,我们是有生命的。可是我请问诸位,我们的生命从哪里来?我们所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从哪里来?我们所看到的,所感觉到的……花、草、树木、动物、海洋、山脉、地球、恒星、银河系、宇宙……它们从哪里来?我们所看不到的然而实实在在存在的……基本粒子、电子、光子、中子、质子、原子、分子、光、波、电磁场、引力场……它们又从哪里来?什么构成了生命?生命又是怎样形成的?我现在就来回答这些问题——生命的起源。”
没有人再笑了,甚至呼吸都停顿了,包括生物老师,所有的人都眼也不转地盯着周启。他笑了笑。
“要追寻生命,就要探讨宇宙,我无法为大家描述宇宙诞生前的状态,我们的语言依托于我们的经验,没有经验过的事物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即使想象,也只能用我们熟悉的事物的特性来进行片面性的形象化。现在,我就按照我的想象带大家走进那片没有人经历过的未知的谜一样的世界。”
他稍一停顿,大伙瞅准机会送上了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被这种神秘的充满睿智的语言征服了。马林涛凑到孟超然耳边说:“周启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采?”
孟超然伸手按住他的嘴,低声说:“知识就是文采。”
“在解答宇宙的起源方面,目前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物理学家伽莫夫在四十年代提出来的‘宇宙大爆炸’理论。那时候,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宇宙、没有物质,一切的物质与能量都凝聚在一个温度无限高密度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球——或者说点上。这个由中子和辐射能形成的点在老子那里被称为‘混沌’,混沌以外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说得理直气壮,大伙又哄地笑了起来。
周启晃晃头:“请不要以现在的空间观去想象那时候的空间,井底之蛙永远认为空间是个圆筒,我们也一样。后来,这个点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爆炸,它粉碎成无穷的微粒向四面八方飞散,这时候,我们观念里的空间才真正地出现了,但没有星球、没有星系,除了中子什么都没有。生命就是这样产生的。请不要以为只有人类、动物、植物或者细胞之类的才有生命,要探讨一个未知的领域,永远不要被已知的东西局限。在我看来,变化就是生命!”
这个惊人的论断方一出口,全班上下嗡地一声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嘈杂起来,众人交头结耳议论纷纷。孟超然目瞪口呆,马林涛摇头叹息,生物老师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周启神态严肃:“如果各位不能接受的话,我们来看看宇宙是怎么做的罢!这时候,距今有180亿年,温度由无穷大降到了几百万度,在这种环境下,中子形成了质子与电子。宇宙就像具有某种意图,在按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地演进,首先它需要很多的材料,辐射能在这种意图的指引下使这些微粒组合成了氢、氮、氧等上百种元素。它要做的并不多,只不过改变电子层的排列而已,但正是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努力产生了构成万物的材料。这时候,宇宙中是尘埃和气体的世界,到处是一团团的由刚产生的元素的微粒组成的原始气体云,各种微粒和分子之间毫无规律地吸引、碰撞,它们在执行着宇宙交给他们的使命。即使当时有人在其中刻意观察,他也搞不清其中的奥妙,只把这一切归结为混乱。请记住我方才的话——变化就是生命!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气体云中的分子相互吸引、拉紧,就像人所能做的那样团结在一起,质量逐渐紧密,产生了伟大的力!牛顿称之为‘上帝轻轻推了一下’。但没有上帝,一切都是按照它们自己的意愿发生的。这种力逐渐推动了气体的旋转形成了自转运动,由偶然的一小块扩展到整个的气体云团。速度越来越快,云团越来越凝聚,终于形成了旋转着扁平状的云的旋涡。其中的一些物质越来越重越来越大,浓缩成为中间的大团块和周围的小团块。”
“有了质量,什么产生了?”他停了下来,扫视着全班。
“万有引力!”常弘扬叫了一声。
“是的,万有引力。”周启庄重地点点头,微微地朝他挤了下眼,“宇宙中终于形成了无数的核心‘人物’,位于核心的大团块凭借自身的引力牵引着小团块围绕着自己旋转,同时吸收着气体云内的微粒增加着自己的力量——人类社会不也是如此吗?由此可以确知,大到星际运动小到人类社会行为都是按照宇宙的同一思路进行的——核心的大团块质量大到使内部核子产生火焰发光时,太阳形成了,而小团块的质量虽然也使它内部产生了高温,但仍不足以彻底燃烧,它们形成了行星。
“地球形成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生物老师欣喜地望着自己的“干儿子”,一脸的自豪。
“请不要以为我是在讲一个远古时期的往事,就在昨天,就在今天,就在明天,这种诞生的过程仍在宇宙中上演,星体的诞生、发育、成熟、衰老和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当我们在夏夜仰望天空,突然看到一个原本昏暗的星星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我们知道,又一个星星死亡了。我们的太阳已年过中年,它也快死亡了。然而无论如何,现在,地球已经形成了。初始的地球是个炽热而荒凉的岩石体,没有海洋,没有森林,但它在按照自己的意图变化着。变化就是生命。就像男性和女性寻找自己的意中人组成家庭一样……”
这个比喻在十七八岁的学生中间是非常敏感的,男生女生一齐哄笑,生物老师也忍俊不禁,继而掌声如雷。在课堂上涉及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是需要勇气的,然而周启沉浸在宇宙中最伟大最神密的过程中对此全然不觉——禁忌在真理面前是块遮羞布,真理是赤裸裸的。
“请不要奇怪。无论是宏观的宇宙星系还是微观的分子原子微粒,它们的某些行为和人类是一致的。人类组成家庭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从而向一个超越了‘人’的层次进化,这些微观的粒子也在寻找着能使自己变得更高级的物质。那时候,地壳还不稳定,空中也没有臭氧层,紫外线辐射特别厉害,到处是狂暴的火山和闪电,浓重的烟雾遮盖了大地。正是在这种动荡的环境下,分子们剧烈运动,寻找对象的机会被无限地增加,经过无以数计的辨别与排斥,终于有一天,氢原子遇见了氧原子,它们消失了,新的物质形成了,第一滴水就这样降落在地球上。最初的水是被封在岩石里的,它们为了逃逸把自己变成了水气,离开炽热的地球,飞上凉爽的天空。在那里,它们又把自己还原形成水滴重新落在炽热的岩石上,嗤地一声,它们被蒸发了,可是一种使命感使它们锲而不舍无休无止地降落,终于岩石冷却了,它们得以以本来面目,液体的形态存在于地球。水越来越多,灌满了地球上低洼的地方,海洋形成了。”
“我发觉我很无知。”马林涛无力地靠在孟超然身上,“真的很无知,平时一考试我觉得对知识掌握得挺不错,可仔细一想,我不明白我究竟学到了什么。”
“能认几个外国的文字,能做几张数学试卷,能分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区别,能说清楚农民起义的贡献,能看懂几本不让看的小说。”孟超然回答。
周启昂然站在讲台上,容光焕发,身上脏兮兮的夹克也似乎成了皇帝的龙袍。
“氢和氧做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成了别的元素眼里的明星。或许出于明星崇拜,或许怀着更深刻的目的,其它元素纷纷向氢氧靠拢,碳自愿嫁给了氧,生出了二氧化碳,二氧化碳又和水成了家,诞生了最原始的碳水化合物。在动物世界里,一切结合都是为了产生最强壮最优秀的后代,元素也不例外,而且这种意图可能就是它们遗传下来的。氮元素在闪电的撮合下认识了氢氧,诞生了种种氮化物。在一个机缘下,这两个庞大的家族互相联姻通好,一个伟大的‘民族’诞生了,氮化物和碳水化合物共同孕育出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形式——有机物。请原谅我用‘生命’这个字眼,即使你们不能接受,但生命真的不远了。在你们看来,自然界之所以没有生命,是因为它始终是从容不迫的,好像没有任何的欲望,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它永不会死亡,它有的是时间,而生命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它必须在死亡来临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就显得急功近利。这些还未正式上升为生命的有机物开始急躁了,大约在35亿年前,一些高度复杂的有机体——蛋白质、核酸以及最原始的‘细胞’——为了探索生命不惜把自身分裂,一分为二,但它们并没有死亡,而是制造出了两个与自己完全一样的东西!这种伟大的自杀式探索终于成功了,经过无以数次的分裂自杀,它们的一半完全被这种思想浸透,不再谋求自身的增长,而是不断缩小,把祖先的这种意图保留为遗传基因。于是,生命诞生了。”
周启滔滔不断地讲了半个小时,感到口干舌燥,他看了一下表,剩十几分钟就放学了,心想自己也该见好就收了,说:“生命诞生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虽然生命的进化过程更加多姿多彩,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大家一块儿去欣赏,很抱歉。”
说完就要下台,下面立刻吼了起来:“不行,延长!延长!”
“go on,周启!go on,周启!”
同学们反应之强烈,连生物老师都感到吃惊。见一个女生急忙跑了出去,她也站了起来:“同学们,还剩十分钟就要放学了,耽误了你们吃饭……很不好!”
“好!”一个男生叫道,“我们吃的是精神食粮,不饿!”
“继续!”又一人吼,“不下课!谁想下课谁下课。周启,讲!”
周启无奈地看了看“干妈”,她朝他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另一个念头:怎样才能使平日老师们的课堂也让学生们这么投入?
周启又退了回去:“谢谢大家的盛情,我就……”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舌头好像失去了润滑的铁片,心里不禁有些发慌。
刚才出去的那个女孩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听雪碧,她一拉,啪地一声打开,放在周启面前,教室里立时掌声如雷。周启真是久旱逢甘露,笑嘻嘻地拿起来当场灌了七八口,下面响起一阵笑声。他既然受人之惠,只好卖力了:“生命诞生以后,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们是怎样来的,下面我就讲一讲人类的起源。”
同学们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启扫视了一下,见不少女孩子埋头记笔记,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人记笔记的话,我就引用一些术语,现在弄不懂的,将来可以查。”
“事实上,人类的出现距此还有遥远的距离,如果按照一年十二个月列一个出生日期表的话,一月,地球开始形成;二月,地壳凝结;三月,海洋形成;四月,生物出现……人类是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才开始,真正成为人是在夜晚十点钟才发生。我现在就从四月份生物的出现开始。什么叫做生物?什么叫做非生物?它们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有生命,变化就是生命。照我的生命观来看,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然而区别就在于是否有繁殖能力,具有的我们称之为生物,不具有的我们称之为非生物。要繁殖,没有水是不可能的——生命在海洋里诞生,维纳斯从海洋里诞生,女娲用泥和水造人,古人对此有着朦胧的认识。35亿年前,一个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某些有生命的有机体得到——或者说是它们争取到一种能力,可以从阳光中直接提取能量,把海水中溶解的化学物质制造成食物。它们是伟大的厨师,把二氧化碳用阳光做成糖,消化后排出氧。”
“光合作用。”一个男生高叫着。
“对,是光合作用。这些伟大的厨师我们现在称之为植物,另外一些有机体不会做饭,为了生存,它们干脆就吃这些植物,这就是动物。空气中没有氧气,古代的海洋中也没有,是这些原始的植物把这些氧气制造出来的。植物养活了动物,动物却以养活它们的恩人为食。自然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充满了血腥,充满了暴力,充满了忘恩负义。然而植物是伟大的,与其说它们被杀戳,不如说它们甘愿奉献自己,因为生命的希望就在这些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身上。终于,在四亿年前的志昏纪,海洋被鱼类占据,植物的伟大又一次体现了出来,它们放弃了海洋,向陆地开拓。这时候的陆地已经不是原来那种裸露污秽的岩石和火山的世界,地表覆盖了厚厚的土壤,江河盘绕交叉注入大海,蔚蓝的天空飘着白云。植物就在这个美丽的世界安了家,土壤是它们的养料。土壤来自于岩石的风化和腐蚀,还有一部分来自天上,地球每年撞击数以亿计的小型流星和几十亿的微陨星,它们散落在地球上,每年为地球增加了360万吨的土壤。360万吨也许很少,可这是一年,几十亿年呢?不要奇怪,就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有一部分是比地球还要古老的星尘!”
“叮——”放学的铃声响起,很多人充耳不闻,聚精会神地听讲。周启的语气缓慢,低沉,有一种布道式的效果,配合他的诗化的语言,整个教室里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虚幻的意境。门外窗外不一会站满了外班好奇的学生们,他的声音穿透门窗,他们也听得入了迷。
“……植物开拓了陆地后,海洋里的动物也尾随而至。如果说植物是个开拓者,动物则是赤裸裸的侵略者,它们杀戳植物,抢占植物的家园。起先是一只小海蝎被逼得走投无路,爬上了陆地,后来一些进化成两栖类的鱼也爬了上来。昆虫类后来进展迅速,统治了世界,因为它们低等,最先笑的是低等的东西……”
孟超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下意识地望望窗外,只见窗外面挤了一大堆人,耳朵贴在玻璃上仔细地倾听。他陷入了沉思,觉得与其说周启是在讲解一种知识,不如说藉着它来宣扬自己的一些理论——他在生命进化的摸索中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特的生命观、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这种观念出奇地深刻与睿智,但明显和当代流行的不甚合拍,或许偏差,或许超前。遥想古往今来的一些有特殊成就的大师,他们的思想往往独特而深邃,超越于世俗的观念之上,有一种特异的魅力。平常总认为是他们独特的性格而形成,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和周启一样是在某方面的知识探索中所认识到的呢?
“那时候,地球上只有极少的山峰,大陆也未分离,辽阔的海洋包围着一块无限广阔的陆地。气候湿润,从赤道到北极圈,到处是大片大片的茂密森林。大约五万五千年前,森林中生活着一种长尾的啮齿类动物,有狐猴和眼镜猴,小的像老鼠,大的像猫,它们是灵长目的一个亚目副猿类的祖先,这种像松鼠一样的怪物就是我们在座各位最原始的亲戚,它们是一个开拓者,是第一批冒险到树上定居的哺乳动物。究竟什么原因迫使它们做出这种选择,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或许是地面上动物世界里残酷的杀戳,或许是树林间有更多的食物——水果、树芽、种子、鸟卵等——但它们毕竟为走向现在的我们迈出了一大步。这些副猿类仿佛有着一种进化的意图,它们在树上锻炼出了强壮的后肢,前足掌由于经常攀援,大拇指与四指的运动方向逐渐不同,开始向外侧活动,就像我们现在的样子。事实证明它们是伟大的先知,注定要超越其它动物,但它们还不是真正的猿类。到中新世后期,地球变得干旱,森林缩减,它们不得不跳下树到地面生活。这是一个伟大的选择,一个伟大的开端。你根本不能想象它们的抉择有多么艰难,对我们来说,换一座房子,换一座城市就觉得难以适应,而它们是整个生活习性的改变,就象我们要让自己两手着地爬着走路一样。但它们做到了,于是才有了我们的现在……”
周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鼻子,扯了扯耳朵,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走廊上也响起一片笑声。
“地面上比森林更难生存,它们必须费尽心机才能生存,而且要时时提防猛兽的偷袭。在这种环境下,它们彻底锻炼了下肢,提高了奔跑的能力,只有跑得很快才能生存,跑不快立刻就被杀戳,整个进化充满了血腥般的无奈。能够用腿走路,这意味着双手被解放了,手的结构日益精巧,终于有一天,它们第一次拿起了棍棒,向大自然争取到了第一样生存的武器。地面上的食物很少,它们用一切力量生存,用树枝挖植物根,用石头砸坚果,捕捉蛙类,袭击敌人——智力就这样被开发出来了。事实证明,正是伟大的苦难促成了伟大的进步。究竟是哪些祖先完成了这些伟大的功绩,我们已不可能知道。宇宙以及生命的进化是不在乎感情的,它们不给它荣誉,只要完成了它的使命,立刻就把它从地球上抹去。而我们现代人则有些儿女情长,他们有些人专门去寻找历史让它消失了的东西,他们也做出了巨大的成绩,他们还原了历史,把光荣给予了非洲南猿。它们有一米五高,四十五到九十公斤重,身体肥胖,肚子特别大。”
众人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几个女孩子率先走了出去。周启看看表,下课十分钟了。他皱着眉想了想,灌了几口雪碧,见同学们露着渴望的神情盯着他手里的雪碧,苦笑了一下,想:“知识是精神食粮,但物质是基础,第一性的。”
大多数人还是神情专注地听着,他只好继续讲下去。
“它们也要逐渐被淘汰了,因为它们的生活太安逸了。它们生活在富饶苍翠的草原山谷,有的是嫩芽、树叶和水果,用不着费力捕捉小动物,也无须花费精力制做精致实用的石器,但素食不利于脑力的发展。这时候出现了一种智人,它们是高明的狩猎者,捕捉鱼、野兔、狐狸,甚至猎杀剑齿虎和古象。生存就这么无奈,和平主义者往往遭到淘汰,嗜杀者才能进步。肉食使它们的脑力大大发展,它们把古象驱赶到沼泽里,待古象陷下去时,再把它们切割或是拖上来,它们同胡狼和鬣狗争夺食物,无限的才智在生死存亡中被激发,人类就是这样踏着血的足迹而成为人的。但它们并非总是胜利者,它们生存的艰难远非我们能够想象。二三十年代,一个加拿大人发现了周口店,他们把那里的地层挖了52米深,像一座八层的大厦,每一层都掩埋了一个时代,人与兽的生死搏杀静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较底下的地层里,人类和大型猛兽轮流占领适宜生存的洞穴,时而人类被驱逐,时而猛兽被赶跑,到了最上层则完全被人类占据。生存的艰难不仅来自于它们的天敌,剑齿虎、象、犀牛、熊、胡狼,而且还有自然界,恐惧、饥饿、寒冷、病痛。它们夜晚在树洞里或是阴暗的石头下藏身,吃着沾着血的生肉或沾着泥巴的根茎;猛兽不时在不远处嚎叫,只要稍一动弹,它们就会被吃掉;冬天,寒风刺骨,它们赤身裸体,冻得发抖。”
这种语言效果直接影响了饥肠如鼓的听众,但一想起自己的祖先为自己正在忍受那样悲惨的折磨,儿孙们难道能让它们失望么,也就忍了下来。不过意志不坚定者已开始骚动,当即就有几位甘做不肖子孙,溜了出去,走廊上的早散了一干二净。周启有些悲哀,心想还不如方才见好就收呢!
“更大的磨难来临了,晶莹洁白的像山峰一样的冰川缓缓地由北向南推移,地球进入了冰川期。米兰柯维支认为冰期与地球公转轨道的变动期相合,在两极纬度区接受最小量光照时就会出现冰期,大约是每40000年进入一次冰期,也就是说几千年后冰期会又一次来临。那时的人类也许有方法应付,但我们的祖先们却不得不接受这悲惨的考验,无数的动物和植物遭到了灭顶之灾,无数的人仍被冻死或砸死。事情就是这样,大自然以残酷的方式淘汰了弱者,磨练了强者。人之为人就是这样而来的,要么生存,要么灭亡。人类又一次发挥了聪明才智,狗熊和野牛、虎等动物有着厚厚的皮毛能抵御寒冷,人没有,他的毛已经退化,皮肤非常薄,他们就向大自然索取,杀死猛兽,剥下它们的皮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猛兽赶出温暖的洞穴,自己居住。但还是冷,这时候,火山和闪电点燃了大片的树林,他们的目光盯向了一贯惧怕的火,他们将树枝用火点燃拖进洞穴,立刻,整个洞穴里暖洋洋的,曾经的魔鬼成了他们的工具,他们从大自然取得了最有用的东西。冰期过后,一切都不同了,他们不再以弱者的姿态受猛兽的气,而是挥舞着火把,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君临整个地球,所有猛兽都成了奴隶。”
周启灌下了最后一口雪碧,轻松地说:“人终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以后的历史写在了教科书上,我和大家共同的旅程就此结束了。”
教室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生物老师也由衷地鼓起了掌。整个过程涉及天文学、宇宙学、地球物理学、古生物学、古气候学、进化论、古人类学、古地质学、分子学、遗传学、考古学等等领域,广征博引且容量之丰富足可写一个大部头的专著。对一个高二的中学生来说,这种知识容量,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尤其他独特的语言所表现出来的卓越的文采,引人入胜的带着哲理性的描述,神秘的悲天悯人式的布道风格更是征服了所有听众的心。
他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成功!
生物老师激动得胳膊腿直颤,她走上讲台,带着深深的感情望着同学们说:“周启同学的广博连我这专业的教师都自愧不如。我们高中的生物课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仅仅一册书一学期的时间来学习,高考又不考,没有人重视,简直就是为了保留一个传统的科目而开设。平时上课不怨同学们不认真不努力,就连我这老师也感到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感到颓唐无力。可是今天,我在周启同学身上看到了希望!不管我的事业被人安排得怎样微不足道,只要我能教出一个好学生,只要我能让同学们懂得生物的乐趣和价值,我就没有白白地站在课堂上!下课!”
掌声又一次响起,不过这次远远没上次响亮,大概是肚子因为获得解放而发出的满意的哼哼。
还没等同学们一哄而散,常弘扬率先跳过来把周启捶了又打,打了又捶,孟超然、马林涛、卢永川等一拥而上把他簇拥了起来。
“请客!”
“祝贺!”
“下馆子!”
“干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周启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猛地振臂大呼:“下馆子!”
易拉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此刻不下馆子也不可能了,伙房里只剩了残羹冷炙,一伙人浩浩荡荡嘻笑打闹着直奔大门。
暮春的天气,柔和中带着股泼辣,已然凋残的美景中潜藏着喷薄欲出的旺盛的生命力。马林涛心情愉快,哼着小曲率先踏上大学桥,听着常弘扬逗趣的话刚想回头接两句,蓦地一愣,沈丹和徐文婥迎面走来。他下意识地顿了顿,沈丹也停住了,两人目光交织,融和与撞击中闪现出无以名状的眷恋、挣扎和悲哀。
马林涛对她绝非已然忘情,只是他这人过于现实和理性,现实排斥了浪漫,理性扼杀了激情,感情的东西在大学桥成为一种恐怖,一旦有所抵触冲突,他宁愿委屈而求得安宁。学校的教育只教给人怎样禁欲而未引导人怎样超脱,但天性中固有的东西谁又能把它深藏?
常弘扬刚想推他被孟超然一把扯开,众人一闪佯装无睹地离开,待他发觉,自己已经孤伶伶落在了后面,再要追上太着痕迹,怕伤了她的心,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是不是该有点事情?”徐文婥笑着说。
“某些人我一向认为是很聪明的。”马林涛说。
徐文婥搂着沈丹耳语几句,笑着转身跑了。沈丹嗔怒似地朝她跺了跺脚,一看马林涛,又沉默了。人对于伤痛有种遗忘的本能,尤其对于所爱的人,记忆经常打盹。沈丹再想他以前的不是,觉得像一团云雾,飘飘缈缈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怨恨他,想来都是自己的错。
阳光有些烫人,马林涛浑身躁热,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对不起。”
“为什么?”沈丹问。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习惯于某种思维方式很难再换一个角度去认识,这就是为什么自己难以认识到自己的缺点的原因,可是孟超然既然教他这样说,他也照他的话而行。只是总得找个理由吧?
“……让你伤了这么长时间的心。你知道,我也不愿这样的。”
“你以为我为你伤心么?”沈丹翻起眼睛,悠悠地说。
“呃——”马林涛一时满口苦水,懊悔不已。
“傻瓜!”沈丹见他那副模样,扑哧一声笑了,拉起他的手,“我们找个凉快的地方说。”
马林涛被她连拉带拽下了石桥,走进西边的小树林。榆、杨、垂柳、泡桐筛碎了阳光,斑斑驳驳地撒在林间的草地上。
两人相对无语。沈丹咬着唇说:“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
“不知道。”马林涛说。
沈丹忽然搂住他的头,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就这么恨。”
他痛得哇地捂住嘴,见她满眼笑意,佯装大怒:“敢咬我?看我怎么整你。”说完就扑了过去。
沈丹惊叫一声,转身就跑,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草地像碧绿的湖水般浸上高峭的土丘,百蕊花星星点点飘飘浮在绿波上,马林涛摘了一枝递给沈丹:“这里叫超然台,被姓孟的霸占了,不过他不在,我就成了主人。”
“小心他揍你。”
“他敢!”
“他敢跟政治范对着干,你敢吗?”
马林涛颓然躺在草地上:“别提政治范行不行,多煞风景。”
“不提?你不提他,他可要提你。”沈丹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只要他知道你跟我又……死灰复燃,不整你才怪。”
“整就整!怕他?”
“那你敢不敢再和我坐同桌?”
“这个……”他半天没言语,沈丹支起头望着他。
他没想到还有这麻烦,叫苦不迭,心想还不如不和好呢!
“有很多斗争不是靠硬干的,得讲一些策略。”他仔细找着理由,“让政治范稀里糊涂地做个冤死鬼不更好么!”
沈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他揉了揉肚子:“我还没吃饭呢!一块去罢!”
她没应声,马林涛揽住她肩膀:“走吧!我真的饿了。”
“不!”沈丹挣脱了他,猛地坐了起来,“我们有什么错?不就是相互爱恋么?每个人都会对别人付出自己的感情,都会爱别人,都会谈恋爱,我们为什么不能?本该光明正大磊落坦荡,让每一个人都羡慕,可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掩掩藏藏像做贼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感情,我不怕别人知道;我有我自己的爱,我不怕别人指责。为什么他们看着不顺眼,我们就该把自己装起来顺着他们的意愿扭曲自己?我不会的!”
“丹丹,丹丹……”马林涛乱了手脚,一个劲地制止。
沈丹跳了起来向外面跑去,刚跑几步又停了起来,回头望着马林涛,晶莹的泪水滚滚而落,再转身,带着一缕哭声而去。
马林涛心里一震,感到两人之间有了无以弥补的裂痕。青春的爱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没有利益的牵扯,没有生活的负累,两颗心紧密地融合、融化,浸透他们的肉体和思想,成为心灵的一部分。他们又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远离?青春的爱是那么独特和美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们不在乎对方的财富,不再乎对方的地位,他们爱的仅仅是这一个人——一个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意义。这样的爱情在少男少女中比比皆是,在成年人中那样稀少,可为什么后者被传动、赞扬,前者被鄙夷、扼杀!仅仅是为了影响学习,考不上大学么?而后者为之付出的都是生命、家庭、事业、友谊、国家、民族,他们造成的伤害更大更惨重,这又是为什么?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幸福的,唐明皇是幸运的,甚至明末贰臣龚鼎孳的“我本欲死,奈何小妾不肯耳”都能换来淡淡一笑。为了爱可以抛弃家族、抛弃国家、抛弃人格的人会被原谅,而他们又犯了什么错,千夫所指,万口所唾?
他孤单一人,刚到大学桥上,常弘扬发疯一样跑了过来,脸色阴沉肌肉扭曲,汗水顺着鼻洼脖颈不停地流。
“弘扬!”他叫了一声。
常弘扬恍如未闻,风一样冲了过去。他正惊讶,孟超然气极败坏地跑了过来。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常弘扬久久凝视着小玲家门上的对联,心中无尽悲哀。天增了岁月,人增了什么?此刻已是春天,春满大地。人呢?满是痛苦。他默默推开门,小玲却不在,她母亲说出去了。
什么时候?去哪儿?和谁……
“弘扬。”她母亲慈祥地望着他,“小玲爱玩儿,你别跟她学,她没啥出息,你是要上大学的,啊?”
他点点头,心里想着她的行动范围、时间和路线,他对她的习性太清楚了,当即经过西关交通岗向夜晚最热闹的夜市区走去。夜市在中心广场西侧的十字路口,他站在路中央的安全岛上四下搜索。爱一个人,仿佛与那人有了磁场效应,她若是南极点,他便是指南针,只一扫,便在一个馄饨摊边发现了小玲。旁边是大头梨和雅马哈。
他心中一震,险些摔下去,咬咬牙,过去叫了碗馄饨,坐在了两人对面。
两人一抬头,顿时停住。常弘扬看也不看大头梨,冲小玲一笑:“挺巧的。”
大头梨哼了一声,把碗在短桌上重重一顿,常弘扬笑了:“你也二十多岁了,怎么这么毛躁,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大头梨冷笑一声。
“第一,你会摔破了碗,碗破了,你得花钱赔。”常弘扬显得挺愉快,扳起了手指,“第二,馄饨会溅上你的新衣服,衣服脏了,你得花钱买洗衣粉。”
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像在训一个孩子。大头梨怒气勃发:“别让我翻脸。”
“你的脸是牛皮纸糊的?说翻过去就翻?”常弘扬嗤了一声,不再理他,“小玲,你看今晚夜色真不错,真可谓月色融融……其乐也融融啊!更难得的是还有位冤大头请客,不亦乐乎。”
大头梨刚想站起来,小玲扯了他一下:“弘扬,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常弘扬品味了一番,问,“说给我听?”
小玲垂下了头:“以前……有些事讲究缘份。”
“缘份?”常弘扬冷笑一声,“缘份是他妈的婊子!有位冤大头搂着阔小姐在大街上溜的时候你的缘份在哪儿?它早让人家一夜20块钱给买了去玩儿啦!你还傻呢!他骗你骗得还不够吗……”
“放你妈的屁!”大头梨怒极,一拳击向他的面门。
常弘扬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恶毒,早有防备,一见拳来,托碗一挡,大头梨一拳砸进碗里,汤水馄饨四散溅出,他烫得痛叫一声,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大头梨霍然站起,便要扑向常弘扬。小玲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小玲。”常弘扬抛下钱追了过去。
大头梨刚想追,老板过来了:“你还没给钱呢!”
他掏了两块钱,老板说:“不够!还有碗!”
于是,常弘扬的预言一一应验,碗赔了,新衣服也脏了。大头梨发动摩托,见他还在纠缠小玲,猛加油门,“呼”地一声撞了过去,常弘扬一闪,摩托车停在身前,大头梨一脚踹来,他闪身躲开。
“上车!”
“小玲!”
小玲望望常弘扬,又瞧瞧大头梨,心中念头千转,刚要说话,只见有人喊:“弘扬,你跟谁打架?他奶奶的!欺负到咱兄弟头上了!”
三人一转头,只见对面来了四五个棒小伙子,领头的正是罗新奎!小玲见过此人,厌恶地转回头说:“弘扬,你是个好人,我不值得你这样的。”说完上了车。
常弘扬一见她坐上了车,只觉天崩地裂,喃喃说:“好人……好……人……”见大头梨要走,突然间放声大笑,“好人!哈哈哈哈……截住他!”
罗新奎义不容辞,一挥手,四个人围住了大头梨,大头梨吓了一跳:“你……你们想干什么?姓李的——”
“闭嘴!”罗新奎喝道,看了看他的摩托车,只觉酸溜溜的,“嘿,雅马哈!你再说一句话,我砸烂你的车灯!”
大头梨惜车如命,果然不敢再说。
“弘扬!”小玲跳下车走到他面前,“不要再闹了,让我们走罢!”
常弘扬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心如刀绞:“小玲,你为什么那么傻!他是玩弄你的感情,是骗你的!是骗你的!”说到后来简直在吼。
小玲垂下了头,半晌,猛地抬起来:“弘扬,我……我没有选择……没有!我们之间差距……太大……太大了,而且……我我……我是爱他的,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常弘扬脸色苍白:“你……你是爱他的?那……那我呢?你以前向我说的那些话呢?难道……难道是欺——骗?”
小玲低下了头。
“我不信——”常弘扬大吼,暗夜中,目光似两道火焰,要把这暗夜燃烧,“你说……你说只爱我这个人,说我们有幸福的……很幸福的未来。你亲口许诺的未来,你会……你会……不相信,我不信——”
小玲默然无语,大头梨张了张嘴,想起车灯,又闭住了。
“弘扬……你……别说了……”小玲乞求道,“我知道……我欠你……太多,可是我能……能怎么办呢?你还是学生,我们的将来太遥远……太遥远了。我怕,我怕。他——”她望望大头梨,见他于四名壮汉环峙中显得怔忡不安,一咬牙,说,“他向我求婚,我……我答应了,我们……我们五月一日就……订婚。”
常弘扬心中一痛,脸色惨白:“订婚……订婚……好,好……好!你到现在才告诉我……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刹那间一切都空了,死了。常弘扬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小玲的发梢,融入夜空。夜空低垂,沉重,仿佛一个巨大的磨盘,要把他压扁,磨碎,磨出鲜血,磨出骨髓。
“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只是喃喃低语,神色充满迷茫,充满哀伤。六七个人一齐注视着他。罗新奎暗握双拳,只待他一个示意,便把大头梨打出蛋黄。岂料常弘扬忽然大笑,大笑,大笑着一挥手:“你们走罢……走罢……”
大头梨松了口气,不敢说话,一招手,小玲上车,扬长而去。罗新奎搔搔头:“弘扬……”
常弘扬充耳不闻,依旧大笑,突然间撒脚狂奔,一边狂跑一边狂笑,转眼间已没入黑暗。罗新奎等人面面相觑。
常弘扬跑上大学桥,听着水声溅溅而来,似远似近,不由泪流满面。他伸手拭了拭泪,向桥下大吼了一声,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啊——啊——啊——哈,哈,哈!”他仰天做着笑声,“呀——咦——呜——喂——我是哈哈哈——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砖头!石头!木头!……头……妈的那个头,哈——”
他终于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来,干脆坐到桥栏上嘿嘿傻笑。暗夜笼压,几粒寒星冷冷地目夹着眼,似在冷笑。
“从前,有两个人打赌。”他大声说,“一个人说,我能叫那寡妇朝我笑,然后再打我一个耳光。另一个人说,我不信。那个人便跑去跪在寡妇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妈!寡妇哈哈大笑。他又跑去跪在寡妇养的公狗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寡妇扇了他一个耳光。哈——哈哈哈哈——”
他自逗自笑,很开心,很开心。静夜无声。
第二天,他的心境逐渐平复,埋头于数学题中不知不觉便是一天。但他的内心是欲静的树,他的命运是不止的风。夜,又深了,暗夜无声无息地流动。
玻璃窗轻响几下,同学一个接一个把信息传给了他:有人找。
他走了出去:“杨辉?”
“有人找你。”杨辉神色颇为沉重。
他淡淡一笑:“大头梨?”
“对。”杨辉点点头,“他快和小玲订婚了,我希望你们把话讲开算了。”
常弘扬哼了一声,问:“在哪儿?”
“操场。”
操场,前是光明,后是黑暗,一派的朦胧幽暗和神秘。两个人站在深处,常弘扬走上前去,是大头梨和一个长发青年,曾在一起喝过酒,跳过舞。
两人久久对视,彼此都感到有火焰在燃烧。
“欢迎。”常弘扬一笑。
大头梨一语不发,突然一拳,击在他左腮,他哼了一声,揉腮后退。杨辉惊叫一声,扑到两人中间:“住手!我跟你说过,别打架!”
常弘扬一摆手,拭拭嘴角的鲜血,笑了:“很甜。”
大头梨推开杨辉,又一拳抽在他小腹上,他痛得一弯腰,一肘又砸在了背脊上,他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杨辉大怒:“大头梨,你他妈什么意思?”
“兄弟。”长发青年拦住他诉说常弘扬的“卑鄙行为”。
“想跟我斗?咱就试试。你打得过我,我挨;打不赢我,我废了你。”
大头梨说一句踢一脚,常弘扬被踢得不断翻滚,偏生一语不发。
“有种!”大头梨踢踢他的脸,“你要喊我也跑不了,给你一个机会。”
常弘扬捂着肚子不住干呕,只觉肚里装了一锅滚烫的稀粥,全身上下火灼般痛。他艰难地撑起身,大头梨正想待他将起来时往他鼻子上猛砸一拳,不料刚伸出手,常弘扬先发制人,身子往前一弹,抱住大头梨的双腿一拥——邢东林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大头梨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常弘扬不待他反应过来,一肘砸在他小腹上,大头梨大叫一声上身一仰,常弘扬顺势一个“轰天炮”,一拳击在他鼻子上,鼻血蹿射,眼泪横流。大头梨痛极怒极,一拳扫去,正中他眼睛。
两人就这么抱作一团扭打在一起,两人都挺硬气,均是一言不发。杨辉见已不可收拾,不再听对方的唠叨,甩开他去拽两人。大头梨压在常弘扬身上,偏偏被他抱得紧紧的无法动手,只能以头互撞,以脚互踢,并没沾多大便宜,见杨辉来按,肌肉一松,做了个和解的表示。常弘扬也一松,他顺势站了起来,见杨辉要去拉常弘扬,冷笑一声,一脚踢去。杨辉一呆,勃然大怒,正要上前,长发青年不失时机,又将他拦住。
大头梨占尽优势,一连踢了四五脚,踢得常弘扬抱头翻滚。杨辉怒极,一肘将长发青年捶开冲向大头梨:“你什么意思!”
“出口气。”大头梨淡淡地说。
杨辉冷笑一声:“向我出吧!”
“哪能呢!”大头梨拭拭脸上鲜血,“气已经出完了,冲着你,这事算完。不过以后别让我见到他,见一次打一次。兄弟,以后赔罪。”
说完扬长而去。
天上星斗棋布,晶莹灿烂,北斗七星长长地排开指向北极星。常弘扬陷入一种迷乱:“它是不是在指给我方向?”
杨辉愧疚不已,蹲下身一看,只见他脸上鲜血淋漓,脸颊肿胀,倒还完好,只是左耳朵给撕裂了,头发也揪掉几绺。他轻轻扶住他肩膀:“你感觉怎么样?我陪你去包扎下。”
常弘扬仿若未闻,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树梢上的天空,仿佛没有了这个人的存在……星星那样神秘,那样安宁。哪一个是仙女座?哪一个是猎户座?星群无知无觉错列横杂,不知道自己在人类眼中与谁构成了一个神话。在它们眼中,它们永远是孤独的,隔绝的,自己身上猜不破的谜来自遥远的遥远的由于距离所产生的人类的世界……身下的乱草在蠕动,他感觉到它们正在肆无忌惮地疯长,发出嗤嗤的声音。在这种时刻,在这种环境下,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大地和星空浑然融为一体,生命的谜底天空的奥秘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
“我对不起你,弘扬。”杨辉见他不睬自己,更加不安,“不管怎样,你得先包扎一下呀!”
“你去把孟超然找来。”常弘扬忽然说。
杨辉伸出的手僵硬了,他深深低下头,慢慢站了起来。
常弘扬被孟超然安排在家里养伤。转眼五六天过去了,耳朵上的伤口开始结痂,纱布也揭了下来,伤势已然大好,可他心里越来越不安,一种意识的断片——火车在浓雾中慢慢地撞向一个无人看得见的山峰,他是乘客——时常在脑海中闪现。
他心里沉重,却什么也捉摸不到,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摊开的模拟试题,刚要做,“咣!”防盗门开了,随即锁孔转动。屋门还没开,谢琬的声音已吼了起来:“你改,你改!啥鬼主意!改成股份公司!王老头当了董事长,他侄儿当了会计,我往哪儿摆!你当个破经理,还是聘任的,就美成了个屁!”
常弘扬吓了一跳,缩缩脖子没敢动,只听孟家民说:“咱以前和老王为啥老争?还不是人家没权嘛!村里拿了30万,咱家20万,他连往厂里插个人都没权,当然不满意了。”
“嗨!替人家想得挺周到呀,你是他儿子呀!”
“你这是什么话!”孟家民恼怒地说,“我让他当董事长,让他侄儿当会计,主要是让他担些风险。现在厂子越来越不好干,万一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呀!这一改造,效益好了,别人会说我改造得好;亏了,人家会说是老王当董事长当的。其实董事长又怎样?又不抓管理又不抓销售,空架子。财务呢?眼看贷款就要到期,他们干让他们头疼去。”
常弘扬不断吐舌头:“好狠的心计。”
谢琬依然不依不饶:“那你当那么多人的面损我干嘛!就你能呀!能个屁!”
孟家民自尊心颇强,一听之下大受刺激:“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当那些人都是笨蛋?如果我预料不错,咱们厂子不到一年肯定亏损。规模扩大了一倍,产量增加了一倍,可销量节节下降,县里又办了家饮料厂,‘乐开心’卷土重来,河口的销量也搞不上,贷款又要到期,你以为这一关是好过的?只不过他们对厂子和市场没我了解,看不到这一点而已,让他们心甘情愿挑起这副担子。”
常弘扬听得直冒冷汗:“孟叔心机明深的,竟然不知不觉把所有人都算了进去。”
孟家民也颇为自得,他以为这理由足以让妻子惊叹不已五体投地了,不料谢琬天生要强,曾臧否南台人物,眼光独到,哪会把他这点小聪明放在眼里,当即批他:“你以为你是诸葛亮,运筹什么决胜千里?别人就那么笨?谁管生产?谁管销售?你就能一推二六五?咱家是靠这厂子挣钱的,亏了,你喝西北风去!还兴灾乐祸呢!”
孟家民听得大皱眉头,他城府颇深,心思尤其缜密,一向不会把私下的打算漏露人前,如今为了应付妻子,只好合盘托出:“我问你,咱搞这个厂子为啥?”
“挣钱!”谢琬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要能挣钱,难道非要这厂子不可?”孟家民笑了笑,一脸神秘。
谢琬愣了:“你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孟家民坐直了身子,“厂子能赚钱不假,十万二十万可以,大钱挣不了,但咱们要赚大钱,说到底饮料厂不过是个跳板,咱们要跳往更高层次。”
“什么更高层次?”
孟家民叹了口气:“厂子亏损只怕是必然,尤其银行,典型的黄世仁,这几道难关不容易过呀!我的计划就是在厂子效益还可以时交给老王,给人一种受排挤的印象,待厂子一亏损,老王必定要怪咱们,那时我就以一个被排挤者的身份跳往——”
他故意顿住不说,谢琬渐渐警觉起来,问:“哪儿?”
“县第一化肥厂。”
“什么?”谢琬惊叫一声。
孟家民得意地一笑:“这就是小钱与大钱的区别,第一化肥厂几千万的资产,抵它百十个饮料厂。”
“你想到化肥厂干?”
“不是干,是当厂长,让它全属于我。”
谢琬脸色都变了:“能吗?”
“十拿九稳。”孟家民笃定地说,“早一年前我就开始打通这方面的关节,还记得浙江金华那个阿根吗?他现在是徐州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身家几千万,他对这厂子也有意思,我们联手做了它。”
“何阿根……”谢琬沉思片刻,“可化肥厂亏损好几年了,差不多要倒闭。”
“倒闭好啊!它不倒闭我也得让它倒闭,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孟家民嘿嘿一笑,双眼放光,“现在那厂长是1993年上去的,特有本事,一上去就贷款100万,五十万修了个大门,我摸了摸底子,那大门顶多20万。然后从厂长到书记、会计每人弄了座房子,不到半年,钱完了,厂子也快垮了。”
“别人搞不好,你能搞好?”谢琬一脸不屑。
“设备还是好好的,就是腐败得快了点儿,只要我上去,注入几百万资金,立马就活了,现在就等那厂长下去了。”
“他怎么要下去?”
“因为我要他下去。本来我想直接从他手里低价收购,不过那家伙胃口太大,只好先做了他,把那厂子和上下人的心一搞乱,上下关节再一打通,三千万的资产咱们三百万就能搞定。”孟家民仿佛成竹在胸,“1997年——还得等一年——香港回归,我当厂长,儿子上大学,三喜临门。至于饮料厂,就让老王他们折腾去吧!”
常弘扬越听越害怕,心想:“这可是一级机密,让他们知道,我就惨了。”
“不行!”谢琬突然叫道,“你这简直是故意毁饮料厂,这也太坑人了,你这一分股,全村人可都担着风险呢!村里投了30万,又贷了20万,厂子一垮,南台村就全完了。咱得让全村人骂!”
“骂又骂不死人。”孟家民摇摇头,一脸不屑。
饮料厂前景堪忧是事实,可不至于到了亏损以至破产的地步,只是孟家民潜意识中总存在一种对南台村进行报复的念头,他总以为自己从浙江落户南台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排挤和挤压。自己像乌龟一样缩了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吃一下自种的苦果了。自己是半个南台人不假,老婆孩子根在南台也不假,自己当了化肥厂老板再找机会拯救南台也不是不可以,但苦头,他们必须得尝!
一听丈夫的话,谢琬当即就翻了,两人本有嫌隙,经营饮料厂时这个看不惯那个,那个瞧不起这个,经常吵架。这次关系到自身前途和名誉,更是寸步不让,一直由客厅吵到卧室,拍桌子摔茶杯,一蹋糊涂,两人越吵越凶,旧账翻到十几年前,从浙江到南台,从文革到结婚……
“结婚!”
常弘扬正蒙头躲在被窝里,一听之下全身一震——5月1日,小玲和大头梨订婚的日子。他满嘴苦涩,心乱如麻,眼前不断出现小玲戴上大头梨的戒指的场面,耳边嗡嗡嗡的,尽是掌声、祝贺声、众人的欢笑声……色彩,光线,鲜艳的衣裳……娇羞的神态……他痛断肝肠。
4月30日。
天大地大,无尽的空间有没有一个逃脱爱情的攒射的地方?常弘扬坐在教室,心骛八极……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负罪的天堂;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灵魂的洗礼场。
到了下午,他似乎隐隐听见了小玲的欢笑声,心中不胜其苦,当即去找孟超然:“我要回家去,你送我到南关。”
“回家干嘛?”
“明天……小玲要订婚了。”
孟超然不再说什么,骑着黑马送他到南关。路口,几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旁边,孟超然照例喊:“南台。”
令人诧异的是没一个答腔,两人愣了半天又喊:“哪个去南台?”
“南台!有!”一个中年胖子晃悠悠地从路边小饭馆里跑了出来,“天晚了,就这一辆了,上车就走。”
“你喝了酒?”孟超然皱眉。
“没事,没事,喝了一点点儿。”司机雄伟地挺直了身,“上车就走。”
常弘扬刚要上去,孟超然拉住了他:“我有种预感……”
“我也有种预感。”常弘扬笑了笑,“这几天老觉着坐在火车上一点一点向一个山峰撞去,全他妈胡思乱想。”一笑,上了车。
司机松了口气,立刻发动。
孟超然摇摇头,一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的恶魔就在这一转身里飞速地降临,一场轰动丹邑的惨祸就在他们谈话二十分钟后成为现实。他们的谈话也难以证明第六感的存在,只是这些年来车祸频繁,每个出门的人脑海里都深深地打上了那种可怕的烙印,时时刻刻让他们的旅程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噩梦中,即使以轻松的口吻谈起远隔千里的惨剧,那边只是在为自己进行着祈祷,让心中的阴影化作无谓的谈笑而已。
命运的偶然有其必然,必然在于偶然。就是这一个个谁也无法料知的偶然累聚成为必然,就像千百条宁静的溪流汇聚成滔天的洪水……
狭小的车厢里已经挤了九个人,外面车棚的铁架上还挂了四辆自行车,基本上阻死了入口。司机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一身酒气上了驾驶座。车厢是用钢筋焊成一架铁罩罩在车上,钢筋架上盖了防雨篷,车厢与前面露出一脑袋大的小孔,专供来客与司机对话,一个老头儿往外喊:“你喝了酒了还咋开!”
司机一扭头:“没事儿,我才喝了多少!放你的心好啦!”
一个年轻人跳到司机旁的助手座上:“我照应他。”
老头儿放下了心,翻眼瞅瞅外面挂着的自行车:“车子没事吧?这可刚买的。”
常弘扬坐在最外面,说:“我帮你扶着。”伸手扶住倒挂下来的车把手。
老头儿完全放下了心,跟周围的人闲扯了起来。一车九人,两个妇女,三个老人,三个成年人,再加常弘扬。
一个脸皮松驰的老人问:“大热天儿,你骑车进城呀?”
“再热也得进城呀!”老头呵呵笑着,“等了半辈子,抱孙子啦!明天满月,得摆几桌。”
车子咚咚咚地颠簸而行。
“那可要恭喜啦!”
“还说啥呢?也不知道你是哪村的,没法请你啦!来,请你抽袋烟。”
车厢里立时烟雾弥漫。两个妇女搂着提包硬梆梆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名谢了顶的中年人笑咪咪地倾听谈论;两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是同伴,高一声低一声地谈着婚嫁问题。
“你去见你老丈人,怎么样?”高个子问。
矮个子无限懊恼:“还怎么样?一万!少一分不行。他妈的,又不是把他闺女卖给我,那么狠干嘛!”
“我就不明白!”高个子愤愤不平,“你跟小凤自个儿谈的——”
“就他妈自个儿谈的老头子才不满意。”矮个子满嘴脏话,显然愁得灵魂出窍了,“一个是嫌家在农村,一个是厘米不够。老头子身板高,说不能一代不如一代,他还想了个成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操!有那么惨嘛——鹤立鸡群!”矮个子愤愤地说。
“哈——”连那个秃顶和常弘扬也笑了。
路面不好,坑坑洼洼的,机动三轮车震动得厉害,外面挂的自行车咔咔直响,当爷爷的老头子不时瞅自己的新车,见常弘扬手虽然扶着,但显然不怎么用心,车子一上一下地震,他坐不住了:“喂,小伙子,咱俩换一下位子咋样?”
常弘扬点点头,里边人往里挪了挪,他坐在中间,不料往后一靠,赫然感到背后空荡荡的,钢筋架在背后正好形成缺口,只遮了层篷,要是往后一仰,正好从缺口摔出去。他也没在意。
“老弟呀!”谢顶男人笑着说,“别愁,我给你出个招,俗话说一勤遮百丑,一孝胜百勤嘛!想当年,我可不比你好到哪儿去,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二十五岁才订上媳妇,人家还不愿跟我。你呢,比我好,女孩子还死心踏地,就一个老丈人还不是捏个蚂蚁的事儿吗?你要往你丈母娘身上下工夫,勤快点,孝顺点,老丈人还想捞点儿,当妈的可都是为闺女着想的,要那么多,过了门儿还不是让闺女还嘛!”
“可不是嘛!”
“好!”
“砰——”
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突然消失,巨大的惯性把车厢里的人挤在一起重重地向前撞去。
“车祸!”神志突然一清,又突然陷入混沌的黑暗。
常弘扬哼一声都来不及,只觉左臂、肩头一阵剧痛,撞到了缺口旁的钢筋上,后面人再一撞,他嗤地一声从缺口掉了出去,带着一条长长的布篷摔进了路旁两米多深的沟渠中。
眼前蓦地光线错杂,纷飞的异彩在一片馨香中繁花般地盛开,整个天地充满了圣洁而神秘的光芒,一如满天的星星一齐爆炸……收入耳朵的最后一丝声响是“咔嚓”……光芒渐渐暗淡……小火星闪耀……熄灭……完全的死灭……那样的舒适……
……脸上一片清凉,突然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尖刀般袭击,全身碎裂一般,左臂像绞进了机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疼”开了,人影恍惚,听见有人惊喜地喊:“醒了!醒了!这个还活着!”
“啊——”他张开嘴,发出一张大叫,左臂、肩头、头部、双腿……痛苦地抽动着、跳跃着、攒射着、撞击着……猛烈地撕扯着全身。
他看见有几个人翻下水沟,感到七八只手托在头上肩上背上腰上腿上将他抬了上去,立时他的心抽搐起来,一副令他永生难忘的惨烈场面呈现在眼前。
如果司机不喝酒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开的不是三轮车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那辆爆了胎的卡车停在路边也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此时恰好有一辆五十铃大货车突如其来也可能出现不了这场惨祸。
偶然之和等于必然。
三轮车一直靠右行驶,直到前面出现正在卸轮胎的卡车,司机才一扭把拐向左侧。庞大的卡车挡住了司机的视线,就在刚刚拐上车道,一辆五十铃货车迎面而来。一切的发生都在刹那间,酒精麻醉了司机的反应能力,虽然他喝的的确不多,但这种电光火石的刹那,反应力一丝一毫的迟钝都意味着毁灭,他再刹车已然迟了,货车司机反应迅捷,一踩刹车,还没踩死,两辆车已重重地撞在一起。
三轮司机在巨大的力量下前身离座,脑袋砰地撞在五十铃平平的车头上,脑浆迸裂,身子软沓沓地垂了下去,两条腿还挂在车把上。
助手椅上的年轻人整个飞了起来,两腿在挡风板上一碰,身子翻转,后背撞在车头上,一下子逆向飞出去五米多远摔入沟中,鲜血迸飞,洒了数米远。
车厢里的人挤成了一团,翻来倒去,前面那个中年谢顶者和一个妇女撞在车框的钢筋上,肋骨齐断,有几个人半截身子挂在车厢外。所幸此时大多数人还算安全,不料五十铃司机一撞之后人飞起来脑袋撞到挡风玻璃上,刹车原本就没踩死,这下子又松了,巨大的惯性产生出可怕的力量竟然抵着三轮车向前撞去。
车厢里的人还没从七晕八素中清醒,三轮车在货车推挤下撞在一棵杨树上,碗口粗的树干硬生生被撞断,三轮车连钢筋架带车身被完全挤扁。挂在车外的三人除那名妇女摔出车外,高个青年和一个老人被扭曲的钢筋硬生生切入腹中,当爷爷的老人在一挤之后又弹回方才的位子上,恰巧被一根断折的钢筋穿胸而过。
随后三轮咔嚓翻倒,半截搭在沟边,挤得稀烂的自行车零件稀哩哗啦往下落……
常弘扬也算洪福齐天,一开始就从车里摔了出来,他的左臂骨折和轻微脑震荡在难友中算是比较轻的,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和他换了位子,那根断折的钢筋极有可能插进的就是他的胸膛。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暗红的鲜血大片大片……伤者痛苦地呻吟……奇形怪状的三轮车……满地的碎玻璃……货车车头上往下流的鲜血和灰白的脑浆……常弘扬干呕了几声,没吐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昏了过去。
县人民医院的效率颇高,交警刚刚到达三分钟,三辆救护车呼啸而至,返程的车上就开始抢救。除货车的司机助手和摔到车外的妇女外,其余四人的伤势严重,尤其是谢顶的中年人,生命垂危。
二十分钟后,事故震惊了整个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县长相继打来电话,指示:不惜代价,竭力抢救,一定要保证伤者的生命安全。县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进行现场采访,当即在晚间新闻节目中播出,画面中,满地的鲜血,变形的车体,断折的杨树,盖着白布的尸体……触目惊心的场面一下子震动了整个丹邑县。
第二天,邻近的县、市甚至省电视台纷纷报道。
然而,大学桥平静异常,学校里没有一台对学生开放的电视,又将进行月考的学生们顶着沉重的大脑,加班加点,即将参加高考的毕业班排除了一切干扰,呕出最后的心血作最后一击。
县城西关的一个小院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将24K的金戒指戴在了未婚妻的手上……闪烁的镁光灯下,一对新人幸福地拥吻。
5月1日中午,孟超然抖着一份省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进了门,问孟家民:“爸,咱们县发生车祸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家民疲惫地倒在沙发里:“新闻里说的,昨天傍晚,在李家庄一带,死了七八个。”
“是载客三轮吗?”
“嗯!跟大货车撞到一块儿了,报纸上报道这么快?”孟家民问。
孟超然把报纸摔给他,来回走了几圈:“弘扬就是昨晚回去的……”
“估计不是他,新闻里没说。”
电话铃嘀嘀响起,孟家民随手抓了起来,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望了望儿子,递给他:“你的。”
孟超然狐疑地接了过来:“喂。”
“我是县人民医院,你的同学常弘扬遇车祸受伤,现在正在抢救。他给我们你的号码,让我们跟你联系一下。”
手一抖,他握紧了话筒:“他……严重不严重?”
“骨折,加上轻微脑震荡。”
“哪个病房?”
“北区,1-38”。
“谢……谢。”
放下话筒,一时间他还没明白过来,呆愣了一会儿,孟家民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儿子面前叫了一声:“喂。”
孟超然猛地跳起来:“医院!”
门咚地一响,人如炮弹般飞了出去,蹬着车子直奔医院。人民医院离东关不远,孟超然抢入大街的行车道,飞也似赶到医院,冲进1-38。室内四张病床,有两个是常弘扬同车的难友,最严重的一个仍在手术,常弘扬胳膊上缠着石膏托吊得直直的,脑袋上缠着层层纱布,宛如战地医院刚下火线的伤员。
孟超然走到他面前,常弘扬咧嘴傻笑,一言不发。
“我很幸运。”
孟超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句,一时愣了。常弘扬笑笑,伸出右手:“还能见着你。”
孟超然心情一阵激荡,伸手握住:“若我遇见上帝,先踢他一脚,再感谢他。”
“别怪上帝,一切都是人为的。”常弘扬脑袋没法动,斜着眼看他,“上帝只是一个观众,唯一的观众。”
孟超然松了口气:“听说你脑震荡,还以为你神志不清,没想到——”
“妙语连珠。”常弘扬眨了眨眼,“告诉你吧!震掉的是糟粕,保留的是精华。除了头疼,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聪明,平日忘到脑后的古诗和英语单词一下子都震到脑前来了。”
邻床的矮个子叹口气:“你可真想得开。”
常弘扬头不能动,望着天花板说:“只有想得开病才好得快。你女朋友来了没有?”
矮个子也是骨折,吊的是右腿,不过他身上的纱布可比常弘扬多,伤痕累累,据说还有内出血。他的头能动,晃了晃说:“没。护士说打过了电话,快了吧!”
“你比我好呀!有女朋友陪。”他想起今天是小玲订婚的日子,心一酸,想:“本想离得远远的,不料更近了。”
他闭眼沉思片刻:“超然,求你一件事。”
“说罢。”
“别告诉我爹和我妈。把我姐找来。”
“放心!”孟超然握紧他的手,“你姐家在哪儿。”
“小李庄东头路南第三家,我姐夫叫李汉斌。”
孟超然点点头:“能吃东西吗?”
“当然了!”常弘扬张大了嘴,“你看能吞下什么?”
“炮弹。”
孟超然出去了买了几包蛋糕,几斤香蕉,两筒饮料,一包补钙型的奶粉,想了想,又割了几截长长的塑料软管。回来冲了奶粉,开了饮料,剥了香蕉,拆了蛋糕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两条管子一头插进牛奶和饮料中,一头塞进常弘扬嘴里,说:“你想喝哪样就吸哪根。”
常弘扬被弄得哭笑不得,旁边的矮个子本来哭丧着脸,这下也忍不住想笑,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干脆扑哧笑出声来,冲孟超然挥挥手:“我们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吧!”
孟超然刚要出门,门一开,一个年轻女子哭着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到矮个子床边喊:“国华,你怎么样?啊?”
孟超然叹了口气,走了。常弘扬一边听着一对小情人的对话,一边吱吱地吸着管子,护士过来要给他拔掉,他连忙制止:“别,别,挺方便的。”
护士问:“要不要我喂你吃一根香蕉?”
“呃……”常弘扬大不好意思,伸手说,“我来罢。”
“好。”护士递给他,“小心头别动啊!”
正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弘扬。”
常弘扬头没法动,眨着眼问:“谁呀?”
中年人把鼻子俯到他上方。
“孙老师!”常弘扬吃了一惊。
来者正是他的班主任孙德才。本来医院早在昨晚已经通知了校方,到这时候,班主任大驾光临了。他把提来的一袋水果放在桌子上,问:“怎么样?伤得严重不严重?”
常弘扬感动得差点儿掉泪,总听说某某老师深受爱戴,病了同学们自发到医院看望,几曾听说老师屈尊到医院看望学生?他连忙把嘴里管子拔出来,孙老师连忙制止:“别动!别动!治疗要紧,要密切配合医生。”
“这……这不是……那个的……”常弘扬不好意思地笑笑。
孙老师顺着管子瞅过去,一见饮料筒牛奶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嘿嘿……你感觉怎么样?”
“骨折了,疼得厉害,不过医生说不会有大问题,将养两个月就没事了。”
“嗯!好!不碍事就好。知道你出事后,学校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尽快康复,早日回到学校。”
常弘扬傻呆呆地听着,心中充满了热流,暖乎乎的。
“学校领导委托我先来看看你,下午,县长、沈校长和交通局局长都要过来。”
“什么?”常弘扬惊讶得嘴都合不上。
“来慰问一下吧!同时来的还有省电视台的记者,你回答问题时一定要得体。”
常弘扬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像在课堂上一样问:“老师,什么叫‘得体’?”
孙老师是教数学的,于此不大精通:“噢……那就是……那个……要表现出我们大学桥的学生们……精神风貌,要表现出……我们的学生——”
他吭哧半天没想出词儿,常弘扬问:“视死如归?”
“不是不是。”孙老师摆摆手,“那个……在噩运降临的关头……沉着冷静,坚决同困难做斗争……你在危急关头有没有特别的举动?”
“没有,摔下车就晕了。”常弘扬老老实实地回答。
“晕之前呢?没有想到人民的生命安全?”孙老师不太满意。
“晕之前——眼前金星乱冒……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么……”孙老师皱着眉,“撞车的一刹那呢?”
“我啪地一下从车上摔了下来。”
“我问你想的什么?”孙老师频频诱导。
“完了,我死定了。”
“什么?”
“我说,我当时想:完了,我死定了。”
“唉!”孙老师大失所望,仍不死心,问:“你醒过来后呢?”
“醒来后……疼啊!……我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孙老师精神大振,“高兴什么?”
“我没死啊!”
孙老师一下子泄了气,打起精神问,“你害怕什么?”
“我……我怕残废了让我妈难过。”常弘扬鼻子一酸,眼睛红了。
“啊哈!”孙老师大为兴奋,催促着,“好,说,接着说。”
常弘扬抹了抹眼睛:“我妈瘫痪很多年了,我上学,就我爹一个人种三四亩地,我妈老觉着她是个累赘,怕我和爹累,好几次想寻死,又怕我和爹伤心。可我知道爹是很爱妈妈的,只要她心情好,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高兴啊!要是妈知道我出了车祸,残废了,她不知道有多难过,我怕啊——”
常弘扬抑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孙老师劝慰几声,想了想说:“嗯!好!你到时候就这样说,咱们学校推行素质教育,热爱父母、关心老人是每个学生必备的素质。亚洲四小龙采用儒家的忠孝节义来培养员工管理经济,这才造成了经济腾飞,孝是第二位的。咱们学校就是要培养学生这种素质,来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培养生力军……”
常弘扬也不哭了,傻呆呆地听着,不明白老师怎么会扯到市场经济头上。孙老师讲完话,又叮嘱几句,再问候几声病情,告别而去。
常弘扬费解之极,脑袋又疼了起来,沉沉睡去。梦中,小玲来了,她一句话不说,眼里含着泪水,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小玲,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说呀!我不怕被大头梨打,不怕摔断胳膊,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什么都不怕……小玲……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听见有哭泣的声音,茫然睁开眼,姐姐坐在了身边。她比他大11岁,已经结婚七八年了。
“还……疼不疼?”姐姐擦拭眼泪,问。
“不疼了,很快就会好的。”常弘扬想,“怎么来的人问的都是这个呢?看来知我心者,只有超然了。”他想了想,加上一句,“别让咱爸和咱妈知道。”
“嗯!”姐姐点点头,“你打算瞒到啥时候?”
常弘扬考虑已久:“过一两个月,医生说石膏托就可以拆了。学校快放假了,你就说——不,我让别人说,学校学习紧张,没空回家,放假后要补课……不,就说出去打工了,走得急,没时间回去……唉,补课吧!……这个,总有些不太妥当,走一步是一步吧!”
正说着,主治医生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拿话筒的,扛摄影机的,把病房塞得满满的。众人惊讶地望去,医生介绍:“王县长看望大家来了。”
面对摄影机,王县长带着满脸的沉痛和亲切相揉和的表情挨个慰问,紧跟着是交通局局长、一中沈校长,后者主要是冲着常弘扬来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难过。”王县长像在对病人说又像对着镜头说,“看到大家的伤势已经得到控制,我才算放心。出事之后,曹书记和县里的领导们都很关心,大家委托我来看望看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困难,提出来县里会加紧解决,以便使大家尽快康复。”
他顿了顿,扫视了一下病房,见病人们呆呆地瞧着自己一言不发,更有一位翻着眼瞪着屋顶,正眼也不瞅自己,很是不自在,咳嗽了一声,正要再说,话筒伸了过来:“王县长,发生了这样重大的车祸,您作为父母官,有什么要做的没有?”
毫不客气,一听可知是省台记者。
“问得好!”王县长诚恳地说,“事故发生后,有人对我说,这是一起偶然的事故,不能说明什么。我当时就火了,活生生的七条人命啊,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什么还能说明!偶然?偶然?如果没有必然的因素,怎么造成这个偶然?这场事故,反映出我县某些部门诸多不力的地方。”
交通局的赵局长知道自己这次是来当孙子的,脸色极不自然。果然,王县长接着说:“首先是交通部门,工作有声色不假,可光在天子脚下摆,县城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简直如临大敌,而周边乡镇,成了敌占区大后方,交通监管非常松懈……”
堂堂县长,要揪他局长的小辫子还不容易?赵局长知道自己在县长面前一向吃不香,闷声听着,待县长告一段落,趁着记者的一个提问,他开始自我批评:“王县长说得是,我们交通部门的工作的确还没做到家。”他也算混迹官场久了,知道留退路,咬紧这个“还”字,“对农村的驾驶人员的安全意识教育做得还不够。这次事故的主要肇事者三轮车司机喝了酒,而爆胎的卡车停放位置也不太恰当,这一切都是事故的重要因素。城南的乡间公路建于七十年代,路面窄,路况也也不好,跟不上农村经济的发展。交通局已经讨论过几次打算拓宽路面,解决这个问题,报告也提交给了人大,还没讨论,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事……”
小小病房,成了政坛斗争的战场。
县台的镜头津津有味地围着几位要员转,省台的记者却不大理睬,一个女记者来到常弘扬面前,他姐姐连忙躲了过去。女记者亲切地问:“你是学生吗?”
“是的,县一中的。”常弘扬想起孙老师的话,指了指沈从喜,“那是我们校长。”
沈从喜连忙满面沉痛向镜头点点头。
“那时候你怕不怕?”女记者跟他聊天儿。
“没顾上想,太快了,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摔了出去,立刻就昏了,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你认为这次事故主要怨谁?”
“怨司机,他喝了酒,那个老汉说让他小心点儿,他还满不在乎,说才喝了一点儿。”
“那个老汉呢?”
“他死了。”说到这儿常弘扬不由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
“怎么啦?”女记者关心地问。
“本来该死的是我,他要照看自行车,和我换了座位,旁边的钢筋才插死了他。他刚当了爷爷,孙子今天满月,进城采购东西没想到出了事。”
女记者点点头:“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你这次既然重获生命,就一定要珍惜。”
“我知道。”常弘扬想起孙老师的叮嘱,很有拿它当革命任务光荣完成的念头,可人家女记者根本不问这方面,让他也无法开口。
女记者又来到矮个子的床边,问了问伤情,小凤替他答了,女记者问:“你是他妻子吗?”
“还不是。”小凤有些害羞,“不过快要结婚了。”
“真的?”矮个子内伤颇重,本来说话都没力气,一听这话竟叫了起来,“小凤,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小凤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你伤好了我们就结婚,我爸那儿交给我,他不乐意也不行。”
“真的,真的。”矮个子竟呜呜哭了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阿材对咱们的事特别热心,一直帮着我,现在你答应了,他却喝不到喜酒了,呜——”
女记者把话筒伸向小凤:“看来你们的亲事不太顺利?”
“我爸一直不同意,嫌他家在农村,嫌他个子矮,要收很多彩礼黄了这门亲事,可我一直反对。农村又怎样?农村又不是龙潭虎穴,再说我们都在县城有工作,也不拖累他。个子矮也不算啥,他人好,我就看中这点,难道非要让我嫁个电线杆一样的陈世美他才满意?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反正,我是跟定他了。”
旁边的两名记者带头鼓起了掌,护士们和几个县台记者也跟着鼓掌,县长左右瞧瞧也啪啪啪啪拍了起来,局长校长望风景从,起劲儿地拍,病房内掌声连连。
县台的镜头不失时机,连忙推向县长的双手,县长不得不又拍了几下,说:“县里已经专门召开会议解决这事儿,将给予每名死者2000元安葬费和一笔补偿,受伤人员也会获得一定数额的医疗费用。我当的是父母官,全县父老就是我的父母,政府一定会竭尽全力想大家所想,急大家所急,争取伤者早日康复出院,与家人团聚。”
这番话受伤的人听着受用之极,那个伤势较轻的妇女艰难地直起身不住道谢,县长连忙制止了她,安慰几句,又去慰望别的伤员去了,局长紧随其后。沈从喜对常弘扬印象非常好,专门走过来说:“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学校,养伤期间也不要放弃学习。”
病房内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悄寂无声,谁也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又听见了常弘扬吸管子的吱吱声。
孟超然回到学校一说常弘扬出事,同学们牵挂之极,纷纷赶来探望。老师们,那是再也没有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