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活无非是另一种射击运动——三点一线——教室、寝室、伙房,若要精确还可多加一点——厕所,不过大学桥的厕所和寝室实在相差无几,具有很大的同一性,可以合二为一,忽略不计。至于伙房却是颇有特色,让人一顿饭吃下来终生难忘,伙房大院颇有大国风范,相当宽阔,然而赤地千里,全是露天的。据说在不久的将来将有一座大礼堂式的星级餐厅拔地而起,但这个动人的传说就像驴子嘴前挂的红萝卜,学生就是驴子,既不能撒丫子预先跑到二十一世纪去展望,那自然吃不到了。于是乎,一中伙房就成了咸亨酒店,孔乙己穿着长衫站着喝,学生们挂着校徽蹲着吃,不同的是老孔人在屋檐下,而学生们则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还是老天优待,碰上天公作美,零星小雨,仰头一看,“多乎哉,不多也”,继续吃;要是小到中雨,就实行“鸵鸟政策”,碗放在窗台上,头伸进屋檐下,一张张屁股撅出来供老天爷洗涤亲吻;至于大到暴雨,那没的说,做鸟兽散,败归本班,让教室暂行餐厅职能,这倒也不错,提前享受“星级餐厅”,能像咸亨酒店的长衫客人一样“坐下来慢慢吃了”。
吃什么呢?毕竟是学生,书本上吃字词句段,伙房里吃标点符号——,。……——豆芽,馒头,稀饭。中午是一碗面条——破折号,它成了厨师的糟糠之妻,怎都不下堂,天变地变,面条不变。结果学生们吃得怨声载道,吃得文采斐然。据说《诗经》上的“小雅”就是反映了人民不堪疾苦的呼声。大学桥的学生思接千载,自创自唱道:“一汤一菜两个馍,一碗面条将就过。饥肠如鼓盼下课,一中你叫人怎么活?”
历朝历代统治者的鼻子都是灵敏的,大学桥当局也嗅出了学生们的不满和骚动,立刻铁腕镇压——摸底考试。
所谓摸底,意思明而白之:摸摸你的底子,看看你的水平,是钻石还是垃圾。这一下抱怨之声果然平息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开山第一战,从此就要在脑门上烙下等级的烙印。大学桥藏龙卧虎,谁敢夸口是其中翘楚?孟超然对自己的实力心知肚明,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推着向一堵墙壁上撞去——不,是墙壁被人推着向他撞来。他恨不得化身为一只老鼠钻进洞去躲起来,不料鼠是变成了却没钻进鼠洞,而是钻进了风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慌。
然而无论怎样,末日还是来临了。
9月8日,星期四,农历八月初三,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一个恋爱的日子。相思如水,远古的春秋,年轻的男女在飘着雪白芦花的岸边寻找自己心仪的爱侣。三千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再没有雪一样的芦花,只有雪一样的试卷;太偏激了,逝者如斯……
首考是语文,孟超然安之若素。摸底?你摸吧;一肚子墨水,摸你一手黑漆漆的。150分钟,80分钟后,他将卷子一扔,悠悠哉晃出了教室。可下几场考他就悠不起来了,他拼命想悠些,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悠来悠去倒像个吊死鬼——晃悠悠的。周启想接济他几口外来的空气,他拒绝了,死则死矣,何饶舌也!底子就是如此,摸吧,摸你一手臭污泥。
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摸了人家一手臭污泥,他自然也是臭污泥。全班76个人排名72,后面是杨辉和罗新奎等难兄难弟。
“72?”好数字,孙悟空72般变化,水浒传72地煞星。不过越想越不是滋味,水浒寨里有个“摸着天”杜迁,天没摸着倒摸着了地——108将排名107。可见这“摸”字绝对沾不得,一沾准倒霉。
他恼羞成怒,思谋着如何大大报复一番方解心头之恨。
机会来了。
考试和讲课时是老师的天下,一言堂,绝对的权威,学生只有听命俯首的份儿,但火气却在每个人心里窝着,只待找个地缝冲将出去。试考完了,气也受够了,讲解试卷的老师们倒了霉了。
果然,语文试卷的第五题学生们对马文生就展开了激烈的攻击,罪魁祸首是个比喻句: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照射在远处高楼的玻璃上,像……
提供的选项有:A,像一只只白帆;B,像无数的火焰在跳动;C,像璀璨的钻石。答案是B,可绝大多数人都选了C。还有一部分选别的的人,但他们人少势弱,不敢与老马争锋,C派则不然,卢永川首先发难:“我认为这个答案不准确,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看了,玻璃的反光绝不像火焰,比作钻石更确切些。”
马文生还没嗅出学生们蠢蠢欲动的形势,仍想像以前碰到的小问题一样含糊过去,说:“喔……这个,你想,早晨的太阳是红色的,玻璃的反光自然也是红色的,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红色的火焰,答案是不错的。钻石反射的光是什么颜色呢——”
“钻石的光芒是七彩的。”徐文婥没待他说完,当场将他顶了回去,“太阳虽是红色的,但经过玻璃反射后却不纯粹是红色的,它更近似于钻石那种璀璨的光芒。”
马文生知道徐文婥的辩才,苦笑一声,他的铁甲坦克外壳纯粹是炒熟的栗子,里面绵得很,他也的确在很多时候拿学生当朋友看待,见无法以理服人,就实行“曲线救国”:“比喻是将抽象的东西形象化,其间更多地掺杂了作者的主观因素,因此我们作题时更重要的是善于揣摩命题人的意图,他要往哪方面出题,他要考虑什么,只有掌握了这些才能找出准确答案。就以这道题来说,玻璃反射阳光首先让人想起的就是火焰,它们不单在色彩上相似,在象征意义上也相似,你想命题人会让你分辨钻石和火焰的光有什么区别吗?”
他这么不着边际地一抡,又拿命题人的魔掌一拍,学生们沉默了。正当他以为躲过一劫时,白小萱又站了起来,一脸的天真:“可是钻石和火焰的光明明不同呀!钻石和玻璃质地相似,都是反射外界光,都挺灿烂,而且都是静止的。火焰却是自身发光,一跳一跳,是动态的,它们怎会有丝毫的相同?强拉硬扯也联想不到一块儿呀,命题人的脑袋怎么长的!”
同学们轰然大笑,掌声如雷。马文生哭笑不得,眼睛搜索了一下有了主意:“这道题谁做错了?”
哗啦啦手臂成林,举起了六七十条。马文生大叹:“马林涛,你做对了,说说你怎么想的?”
马林涛站了起来:“我……本来想选C,不知怎么回事儿写成了B。”
众人一齐大笑。马文生气得一挥手:“坐下,常弘扬。”
常弘扬战战兢兢起立:“我不会。”
“不会你怎么做对了?”
他是抄孟超然的,但这话能说吗!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做对了。”
马文生的大鼻子气得差点儿没吞到肚里,又叫:“孟超然。”
孟超然语文成绩全班第一。他虽然做对了,但和同学们的观点出奇地一致,只不过想选C却不能说选,因为命题人非让选B:“这道题其实很无可奈何,实事求是地说,玻璃反光的确不像火焰,不过它问得有点儿特别——阳光照射在玻璃上像什么?像钻石?前后不太搭配,像钻石在闪耀才确切些,而‘像火焰在跳动’就没这个问题了。主要是本体和喻体不合,语法结构应该搭配。”
此论一出,全班沉默。马文生倒是精神大振:“对!这样解释应该是非常合理的,做题应该从多角度分析,语体色彩,感情色彩,语法……下课。”
铃声一响,马文生仓皇离去。他去了,孟超然成了众矢之的,刚想去厕所,白小萱兴师问罪。同桌的常弘扬一见,比抗战时的汤恩伯逃得还快,把好朋友拱手让给白小萱,自己到厕所痛快去了。
“孟超然,口若悬河啊,请教你一个问题。”
孟超然一脸无辜:“请讲。”
白小萱毫不客气地坐在旁边:“再解释一下。”
“什么?”
“那道题!上课时你比老马的律师还卖力。”白小萱一撇嘴,笑了。
“我是被逼无奈呀!谁愿投敌叛国,出卖同胞。”孟超然极力开脱,又详细解释了一遍。他小肚子憋得厉害,心中叫苦,面上却热情之极:“这比喻拙劣得很,不值一提。至于老马说揣摩命题人意图更是开玩笑,他干脆先把咱们培养成心理学家得了。题是命题人根据自己的思维所出,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解题人就有一千种思维,以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去要求千百人的思维方式,这是白痴傻瓜笨蛋才做的事。你就当命题人是个白痴吧,跟白痴计较干嘛,别把自己也变白痴了。”
白小萱咯咯直笑。常弘扬刚回来,见她还在,也不敢回去,跑去跟杨辉鬼混,不过杨辉显然心不在焉,说一句话回两次头。
常弘扬甚是无趣,问:“你怎么魂不守舍?”
杨辉一怔,拍了拍脑门,吱唔了一句:“唔……碰上了难题,嗯……”他一把搂住常弘扬的脖子,亲热地问,“听说孟超然对白小萱那个……大有意思?真的假的?”
常弘扬瞥了他俩一眼,吹嘘道:“真的!当然真的!不但他对她有意思,她也对他有意思。你看他俩那神情,多融洽!多亲热!多……如胶似膝……”他没注意杨辉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整个儿现代版的杨过和小龙女!”
杨辉双唇紧闭,重重地哼了一声。常弘扬一愣,一看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恰好见到白小萱,他又吓了一跳,心想:“听马小奇说杨辉对白萱狂追猛追死追活追,原来是真追呀!怪不得自我介绍时他要问人家那种问题呢,蓄谋已久了呀!”
杨辉心神不定双眼冒火,白小萱倒挺愉快,又问:“你讲的那个故事,侠客到底应该怎么选择,当时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完美的解释。”
孟超然心中呐喊着:“我想尿尿。”但佳人在侧,还不得不充风雅装深沉:“喝下疯井水,随其流而扬其波,与俗同化当然算不得与众不同。然而天道无常,人力有穷,这个世界上毕竟有许多我们无能为力的事。与众不同不在事业,而在人格,只要你能够不同流合污,那便是极好的品质。俗话说苍蝇专叮有缝的蛋,他不叮,你说算不算与众不同呢?”
白小萱撅起了嘴:“你敢讽刺人家是苍蝇!”
孟超然连忙喊冤:“哪儿敢呐!我宁愿自个儿是苍蝇也不敢骂人家是苍蝇。”
白小萱嫣然一笑,指着他:“你呀——专叮有缝的蛋。”
“不敢。”孟超然连忙谦虚,“专叮无缝的蛋。”
“与众不同。”白小萱笑着品评一句,猛然想起自己赋予这个词的意义,脸一红,连忙跑了。
孟超然肚子正憋得慌,无暇多想,正想去厕所,铃响了。他一呆,脑海中,那声“与众不同”的余音随铃声袅袅而来,想起她刹那的娇羞,四肢百骸顿如电击般的一麻,心中立时翻江倒海。铃声已绝,他颓然坐下。
马文生又进来接受批斗,他上一节课靠着孟超然给他圆了场,因此就存在一种幻想,以为他不会再跟自己为难。不料他一厢情愿了,这次集中火力猛烈轰击他的正是此人,因为他一不留神或者说自然且必然地触到了孟超然的命根子——作文。
作文是一则材料:一群孩子在退潮的沙滩上拣贝壳,一个男孩拣起了又丢弃,因为他要寻找心目中最美丽的贝壳。太阳落山了,别的孩子满载而归,而他依旧两手空空……
体裁:议论文。题目:自拟。
孟超然的作文得分不高,因为他用尽一切华美的辞藻去赞扬这个男孩子,而这与命题人的意图恰恰相反。马文生自然以“命题人意图”为圭杲,因此对他的论点大加批判。
孟超然感觉自己就像正在天空飞的雄鹰,忽然老马告诉他地面才是蓝天,蓝天只是地面,而且非要他倒个个儿飞,不由窝了一肚子火气,站起来抗争:“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追寻,见什么拿什么只会养成安于现状耽于享乐,只会导致人生的碌碌无为。而你树立的理想即使缈不可及,但它会引导着你不停歇地去奋斗,奋斗停止了,就意味生命已经终结了。在太多的时候,将人们压倒的是他所得到的而不是他所得不到的。我相信茨威格的一句话——只有追求不可达到的目的,人才强于他的命运。”
这些话说得漂亮动听,深合年轻人的脾胃,大伙儿以掌声支持。其实他们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老师的对立者,只要有向老师们挑衅的,他们就支持,只是老马倒霉而已。但老马也不甘示弱,也不能示弱,据守城池拼命维护“命题人意图”:“你能够有所发挥,这固然很好,但你现在写的是作文,作文不等于文章,是有限制的。命题人意图就隐藏在材料中,它引导你往哪个角度去写,写偏就是跑题,高考最忌讳不过。你必须学会分析材料,这是一种能力。这则材料命题人的意图并不隐晦,通过字里行间的暗示,让你对这个男孩进行批判,批判他不切实际,好高骛远。许红康和卢永川拟的题目就不错:《理想植根于现实》、《美,就在脚下》。你别总是从刁钻的角度来看。”
一涉及人生态度、写作方法和思维方式问题,孟超然寸土不让,当即反驳:“如果这样说,命题人让我们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们就不需要开动脑筋、发散思维,从多种角度来分析了?”
此乃孙子兵法中攻敌所必救的策略,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既然马文生守得固若金汤,坚守不出,孟超然就必须诱他出战,让他自己暴露出破绽。这就是兵法中的“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孟超然甩出这顶大帽子上纲上线,马文生纵然意思如此又怎么敢戴,当下摇头:“说是不能这么说的,从多种角度来分析当然应该,但我们培养的能力就是揣摩题意,找准思路,这样才能得高分。发散思维,多角度分析自然是必须的,做数学题政治题尤其需要……”
马文生终于不负所望,狐狸尾巴露了出来。孟超然适时出击:“可是昨天数学老师才告诫我们,做数学切忌巧妙的方法,而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地用一般方法做,这样即使错了也有步骤分,奇巧方法改卷老师很少能耐着性子再按你的思路想一遍的,答案错全盘错。”
众人点头证明孟超然所言非假,一齐注视着马文生。但马文生忝为班主任,怎肯被学生难住,更何况擅自更改答案以迎合孟超然一人了。他简直就是在跟不可抗拒的天意对抗,除了打击,他什么也得不到,因为马文生就是老天爷,翻手成云,覆手为雨,这一战的结果注定是他失败。
他尤自未悔,依然不懂就问,不但问,而且辩,只要对方不能把他彻底打倒,五体投地,他就梗着脖子不弯腰不认输不屈服不罢休,不久就被同学们誉为“普罗米修斯”。卢永川读过西方哲学,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甚至罗素等人,讲起来头头是道,他送给孟超然一句尼采的名言贴在墙上——“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孟超然是个傻蛋,竟然大受鼓舞。其实他不明白,别看老师讲课总喜欢拿爱迪生、爱因斯坦作例子,老师们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否则爱迪生也不会被赶出学校,爱因斯坦也不会因为做了一只小板凳而受到嘲笑。
他终于引起了神怒,因为他竟敢去捋政治范的虎须。
政治范是教政治的,五十多岁,已经知了“天命”。他和马文生颇有共同点,只不过他的脸对着黑板的资历显然更久,早被黑板同化而且发生了质变——变成了钢板,至于眼睛则不但质变而且进化,在机器里回炉另造炼成了刀锋,凌厉之极,一扫之下学生们顿时矮了一截。此人是教务处主任,又教政治,大概政治工作做多了,脸上也刻下了政治色彩,面对着学生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不但进行语言教育,而且实行潜移默化的不言之教,令学生们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一出就是阶级敌人。
此公上课好像上台作报告,上台就讲,讲课时眼角也不扫一下课本,一个课时七八页倒背如流。这一手的确把学生们震了好久,也纳闷了好久:“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后来马小奇一打听,说叫范生智,叫混了就叫成了“政治范”。
平心而论政治范讲得的确不错,只是有些心急。孔子云:“吾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愈矩。”他知了天命不待耳顺就想“从心所欲,不愈矩”,自己做不到就拿来要求学生,学生做不到“从心所欲不愈矩”就让他们“束手缚脚不愈矩”,上课条条框框约束禁忌特别多,孟超然不幸就触犯了禁忌。
这一日政治范正“背”得起劲儿,说起商品是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统一,二者缺一都不成其为商品。
“比如某人在山上偶然捡到一块天然金矿石,它并未凝结人类劳动,也就是说它没有价值,虽然有使用价值,能卖出,有人买,但它并非商品。”
孟超然有些糊涂,至今他仍搞不清日常所说的价值和作为经济学术语的价值的区别。待政治范稍一停顿,他举起了手。政治范脸向屋顶,也不看他,孟超然以为他等着提问,就说:“金矿石不是商品为什么能够买卖?”
刀锋立刻就刺了过来,政治范沉着脸盯了他一会儿,告诫全班:“我讲课时不希望被人打断,有问题课下问。”
他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讲课一泻而下,若被突然打断——想想屎拉到一半儿干急拉不出来的感觉就明白了。只是孟超然从未体验,心中愤怒之极,大声道:“请问……”
“坐下!”政治范喝道。
这一下全班震惊。许红康回头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白小萱悄悄地挥手,周启、常弘扬左右一起拉,但他性子倔强之极,上了牛劲儿,声音更大了:“请……”
常弘扬急了,干脆站了起来抱着肩把他按到凳子上:“下课再问,我帮你,搞他个灰头土脸。”
下课铃一响,政治范夹着课本扬长而去。
“啪!”马小奇一拍桌子:“老师,老师,……老而不死!”
徐文婥反唇相斥:“他虽有不对,但对老师应该有起码的尊重。”
沈丹不以为然:“要获得别人的尊重首先就要尊重别人。”
罗新奎吼道:“对,要别人吃屎首先就要自己先吃。”
同学们轰然大笑。许红康指着他:“你嘴干净点儿好不好?”
班里立马成窝里斗的局势。孟超然沉默不语,想起了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来了火种,被宙斯惩罚,缚在了山崖上任苍鹰日日啄食他的脏腑。夜深了,天上诸神欢唱,大地上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光,没有人记得他,他们以为生活本该充满欢乐,他们不知道有人为着他们的幸福而受难。
“这又有什么呢?只要人间有着爱的大河在奔流,爱的高山在耸峙,爱的火种在燃烧,我?”普罗米修斯微微地笑了。
智慧女神来看望他,说:“我有神力能使时光倒流,普罗米修斯,你可以再选择一次。”
普罗米修斯沉默片刻,说:“既然总要有人受难,那就选择我罢。”
真正的受难开始了。
孔子云,益者有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无友不如己者也。简而言之,就是别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大学桥的前身是明清时期的县学,儒家传统至今恪守。底子既已摸过,谁优谁劣也记录在案,那便要实行分区隔离政策,免得尖子生被差等生拖了后腿,优等生被劣等生同化,方法就是——调座位。
按成绩调。全班人站在走廊上,马文生按名次念,念一个进一个,座位自便。用他的话说,这叫“体现公平”。说是公平,巨大的不公表面上都看得出来,金字塔的塔顶和塔基绝不会在水平线上。中间位置好,光线好,起坐方便,自然被大资产阶级占据。至于中小资产阶级则环而拱之,分到了鱼头和两侧骨头里的碎肉。再往后紧衔着小资本家屁股的,自然是手工业者们了。而最末一排骑在鱼尾巴上的难友们连无产阶级也算不上,人家还有挣脱锁链获得世界的那一天,他们则连锁链也没有,只是一颗钉在墙上的钉子,客气点儿说是编外人士过剩人类,不客气说只是健康肌体上惹人厌的肿瘤。
据孟超然考证,老师们之所以热衷于划分等级,是缘于一种潜意识。想当年三教九流排名第九,臭老九给人叫惯了,连乞丐都不如,文革时又惨遭批斗,苦不堪言。如今翻身做主当了统治者,但那种屈身于第九等的自虐性心理依然根深蒂固,他们既不能有失体统在学生脚下俯首低头,那就让学生在他们脚下俯首低头;既不能自己分出等级一层一层地压,那就把学生分成等级,让他们自己一层一层地压。自虐狂和虐待狂只是同一心理的不同方面,很容易相互转化的。
虽然能像历代的小民一样背地里腹诽一番,可他还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种屈辱的地位。走廊上,人群渐稀,滞销的商品仍像一只只可怜的羔羊等待着上帝的召唤。不在其位,不知其苦,那种屈辱的感觉优等生们永远不可能体会,那就是审判台,就是耻辱场,就是垃圾箱,当别人一个个地被召唤,只剩下你自己,就意味着你在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垃圾,是弱智,是最最低能的人!教室里高朋满座,走廊上空留自己,那种孤独和孤立,那种残忍和残酷,那种愤慨和愤恨足以使一个人甘愿和整个世界一齐毁灭,何况是正处于叛逆时期的少年!
然而对于老师来说,按成绩排座次却无疑是最好的方法。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吗?按身高排或按眼睛近视度数排?这根本不能体现公平,以成绩名次衡量学生的大学桥,只有这种才是最公平的。不过本班情况又有特殊,一方面标榜着公平,马文生又表示:情况特殊的可以打招呼,例如近视,个矮等。于是眼睛度数2.0和2.2的杨辉和罗新奎双双“近视”,坐到了前排。其他“钉子户”也各施奇招,占据了有利地形,自然而然,孟超然就垫了马蹄。他不屑于向老马说小话,最后一个走进了教室,一进教室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教室里仅留一张座位,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然而奇怪的是那个座位并不在最后一排,而在第四排的过道旁,旁边是白小萱。这简直是装近视说好话也求不到的好座位!他走到旁边,犹豫了一下,忽然发现常弘扬以第十七名的成绩竟然坐在了最后一排!他明白了,默默地坐下。
一见他坐下,杨辉差点儿气得背过气去,他不顾颜面费尽心机才得到了离白小萱两米远的位子,常弘扬与她同桌他无话可说,毕竟人家有那成绩,白小萱还不如他。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常弘扬竟然把这个位子留给了孟超然,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靠近了他梦中的佳人,这如何不让人生气?
他不自在,孟超然更不自在,只觉屁股上扎了根刺,到处是刺,连白小萱冲他的微微一笑都是刺——讽刺。白小萱曾嘲笑他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苍蝇,苍蝇是真的——老师眼中的苍蝇——与众不同却是假的,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不但多情,而且自作多情,自己对白小萱大有好感就认为对方对他也大有好感,既然这样,虽然能和她坐在一起却让她看不起,这位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下课,他就把常弘扬撵了过来,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心理坦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同桌的白小萱一脸漠然,睬也不睬。一坐到墙角,孟超然便沉默了下去,永远地沉默了下去。他那屈辱的感觉倍于常人,天才和感悟力是双刃剑,是致命伤,他心在天上,他人在地下,巨大的落差形成一个感情的瀑布,他的心就是岩石,水滴石穿。自信心被彻底摧毁,奋斗力被无情扼杀,他终于成了六班里平凡的一员。
然而对于学校和老师而言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经过课堂上数度交锋不能取胜,他们终于用釜底抽薪摧毁其信心的方式征服了这个倔强的少年,让他永远闭了嘴。
上帝把撒旦打入了地狱,马文生镇压了孟超然,从此再不会有人蛊惑他亲爱的学生们,班里纯洁清净,一片新气象。他开始重建自己的统治秩序。
几乎从开学第一天始,他对那个高大稳重的男生许红康就颇为欣赏,此次许红康又考了第一名,简直让他如获至宝,当即召来以班长之宝座相许。
许红康的家乡是县西边界丹河河谷旁的一个小村,人多而地少,地少而贫瘠。对于依赖土地而生存的农民来说,这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悲剧,然而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去开拓另一个生存空间,这种意识甚至根本未在其思想中存在过。
叔本华哀人类之执迷曰:“到处都是凉爽的场地,而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地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煤炭所围成的圆周线上。”
许红康没读过叔本华,但他靠着一种近乎先天的渴望踏下了灼热的圆周线,来到了凉爽的场地——告别贫困的许村,来到富庶的县城,他再也不会回去了。要想赢得自身之优裕,就要靠自身之奋斗。听了马文生的安排,他有些心动,踌躇了一下,说:“我怕干不好……徐……文婥也挺有能力,你为什么不考虑她?”
马文生点点头:“她的确有能力,你认为她合适?”
许红康真的踌躇了,半天才说:“她的能力……当班长是足够的,只是……她性格太强,怕不容易和同学搞好关系。”
见他对徐文婥先肯定又否定,马文生糊涂了:“你认为谁当班长合适呢?”
成败与否,一言而决。许红康一咬牙:“如果马老师相信我,我就干干试试,不行,你再撤了我。”
“好!”马文生点头同意,“能力是在实践中煅炼的,我相信你能行。”
“只是……”许红康欲言又止,见老马以目相询,颇有些尴尬地说,“希望你能让徐文婥做团支书,帮我一下,毕竟……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马文生欣然同意,于是统治秩序就此建立:班长,许红康;副班长,卢永川;团支书,徐文婥;体育委员,杨辉;文艺委员,沈丹……语文课代表,白小萱……
这次权力的分配基本上是按成绩和名次划定的,除第三名的马林涛两耳不闻窗外事,甘当书虫不做苍蝇,更不叮有缝的蛋外,第一名许红康、第二名卢永川、第四名徐文婥形成了一个三人权力集团,牢牢把持了班里的内政外交,人称“黄金三角”。然而最志得意满的还是杨辉,此人高大英俊,善踢足球,颇有毛宁的蛛丝马迹。他有个绰号——“小贝利”,后来贝利成了糟老头子,他另觅高枝,傍上了阿根廷新秀马拉多纳,概而括之,成了“小马纳”;但此人颇不争气,吸毒比踢球还有名,杨辉怒其不争再度更名,成了“小罗纳尔多”,简而言之,就成了“小罗纳”,前后只改一字,不伤元气,他颇为得意。现在就更得意了,成了统治阶级的一员,虽说仍用的是“2.0近视”的方法,但他发现一成统治者后,他竟然改变了天气——白小萱对他的态度,原本他以为看似无晴却有晴,现在则由冷阴到热“晴”,他大喜过望,天天往常弘扬那儿跑,而常弘扬则日日被驱逐,成了流窜犯。
常弘扬大感窝火,去找孟超然,见旁边没人,低声说:“你的小龙女被人霸占了。”
孟超然现在像个和尚:“我没小龙女,又哪儿来的霸占?”
“白小萱就是小龙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孟超然冷冷一笑:“她是小龙女不假,可我是垃圾,焦大不喜欢林妹妹,垃圾也不喜欢小龙女,只喜欢臭虫。”
常弘扬一怔,急了:“你……你他妈不是垃圾,是臭虫!”
孟超然淡漠之极,毫不以为辱:“臭虫好啊!鲁迅先生说过:外国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虫。楚留香还是臭虫呢!”
常弘扬无可奈何:“你是……最臭最臭……最臭的臭虫!”
孟超然一拍桌子,常弘扬以为终于激出他的小气了,不料他又一拍手,赞道:“好!在臭虫中,最臭的臭虫就是最优秀的臭虫,我是臭虫,但我是最优秀的。知我者,弘扬也。”
常弘扬肺都气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实在不愿意见好朋友就这么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从前孟超然清高孤傲,爱惜羽毛至一句粗话也不说,现在竟然自甘为臭虫。一个人若什么话都不能让他伤心,那只能说明他无心。常弘扬知道他并非无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让他复活。
“你真的不喜欢白小萱?”他又问。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那你昨晚说梦话干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扬在字句上设了个陷阱。
“什么?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惊疑不定。昨晚他真的梦见了白小萱,只不过她在天上的云彩里飞,而他则是个乞丐,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直到梦醒后心中还隐隐做痛。
“哈!”常弘扬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终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还说不喜欢!”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围,见渐渐有人注意他们,便强压怒火低低地说:“你……走开!以后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她。”
常弘扬见他终于生气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乱了,说不爱,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爱情本就来得莫名其妙,在不经意之间,谁又能抗拒?鲁迅说,爱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其实是最幸福的。无所爱令人怜悯——空对着苹果树却不曾见过苹果;有所爱而不敢爱呢?——空对着苹果却不敢去摘。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怯懦与诱惑的痛苦才令亚当和夏娃摘下了禁果,虽然被上帝惩罚,但至少证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对着爱,他只敢逃避,向数学课上逃避。
数学老师姓刘,刘满华,学生们向外人介绍他总用一个成语——满头华发的满华,因为这个成语配合刘满华实在太妙了——此人聪明绝顶,头发不敢安家落户——让人一听之下绝对忘不了。不过他的数学课上得还挺生动的,讲话风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欢数学但喜欢他的课,因为对数学的不喜欢能抵消对白小萱的喜欢,而他的风趣幽默又能让他驱除自己的忧愁烦恼。
刘满华正讲函数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数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义域是否关于原点对称,其次推断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数也非偶函数……由1-x/1+x>0得函数定义域是-1<x<1,又因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数……”
孟超然瞪着眼睛听着,刘满华白亮亮鼓突突的脑壳突然膨胀,膨胀,终于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里,痛苦结成了冰,那只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缓缓但坚决地离开他的手掌……长发飘飘,雪一样的衣裙荡起了柔柔的皱缬,她离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里咬着潮湿的泥土,怕自己发出呜咽的声响。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
他告别江南,单剑匹马驰行在塞北茫茫黄沙之中。数千马匪呼啸来而,马蹄践地,沙如飓风。他抽剑前冲,鲜血迸飞,尸横遍野,断肢碎肉沾满衣袍。他踏着千万匪徒的尸骨将她救了回来,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铁剑上寒芒如电……“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她默默无语,怜惜地拂起他的头发。他咬着牙奋力拼杀。
对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无边沙海。
长剑相交,火星迸射,两人疯狂拼斗。左臂一阵剧痛,血光四溅,他毫无所觉,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转向她立刻温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视那个匪首,那样的凄婉,那样的哀怨,又是那样的深情……天地刹那间完全死灭了。他呆呆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时风云变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长剑刺进前胸,那人狞笑着一抽,血箭激射。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伤痛,他的死亡,只温柔地凝望那个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给她,她握住,相携离去……他僵立不倒,风沙风干了他的躯体,烈日烤干了他的血泪,他化作石像。时间沙丘一样流走,多少年过去了……忽然一个灵魂飘过沙漠,她飞向了天国。天地间突然一暗,石像惊天动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尘埃,散入黄沙……
“但当限制在某个区间时也可以有反函数。”
孟超然一震,从梦幻中觉醒,头上满是冷汗。再听,已经连贯不起来,听不懂了。
他无限茫然。放学后过了大学桥去小饭店吃饭,不料刚进门坐下,白小萱一脚跨进门来,身后自然是杨辉。
孟超然哀叹一声刚想低头转身,两人已看见了他,白小萱迟疑了一下打算换个饭店,杨辉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个人呐!”
孟超然心里气得吐血,表面居然丝毫不变,而且更加热情:“啊,简直巧极了。”
杨辉大笑:“对对,巧极,巧极。既然巧极,不聚聚太可惜了,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们聚……你们聚,我……”
“你就让我荣幸一下吧!”杨辉热情洋溢,“久闻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你是高人,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他居然引用了两句李白的诗,虽然文化常识上整天背,可这时听着比骂人还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两句反唇相讥,杨辉已不由分说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对面,自己当然坐在她旁边了。
杨辉出手大方,点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莲菜,菜端上来他又摇了摇头,居然又给孟超然点了盘卷心菜。卷心菜在英文里是Cabbage,这词儿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说蠢蛋也不妨。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杨辉特热情:“尝尝,尝尝这菜怎么样。”
孟超然看着他满脸甜笑,恨不得让Cabbage长到他肚子里去。正尴尬时,老板将他的一碗面条端了上来,他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杨辉一看,脸一沉:“老板,我们兄弟喝酒,不吃这馊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败涂地,想发火也没理由。杨辉盛情招待,不笑不开口,明知是嘲笑,还得陪着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总之菜吃到嘴里是黄莲,酒喝到嘴里是酸醋。
白小萱一语不发,谁也不看,静静地坐着。
“超然,其实我最佩服你,有勇气!调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该坐到后面就坐到后面,一点不含糊。我佩服。”
孟超然心里暗恨,脸上却笑了:“我眼睛不近视,没理由,拉不下脸去。”
“对!对对对!”杨辉夹给他一根卷心菜,“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嘛!”
孟超然干笑了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杀得各科老师抱头鼠窜,可如今杨辉王牌在手,说得越有趣自己越像个小丑,最后只得“不胜酒力”,走身告辞。杨辉要享受胜利后打扫战场的愉悦,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帐付了,损杨辉一下,没想到这小子比猴都奸,连忙赶了过来连推带劝把他搡出门去,自己取出50块大票拍在柜台上,弄得他更没意思。
白小萱一语不发,面前的筷子动也未动,杨辉刚享受过愉悦,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板……”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杨辉装蒜。
白小萱冷着脸:“方才!”
“方才?”杨辉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劲儿呀!噢,对不起,你不喜欢他和咱们坐一块儿,我……”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头就走。杨辉一惊,连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学桥上拦住了她。
“小萱……”杨辉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中间隔了个孟超然,要解释就势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愿提他,难道他能说:因为孟超然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虽然恋爱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从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几次接触中已摸到些蛛丝马迹,可又不敢笃定,万一她对他没感觉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杨辉踌躇良久,诚恳地说:“小萱,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没要你喜欢,也没说过喜欢你。”白小萱脸望河水,露出一抹哀伤。
杨辉呆了呆,嘴里发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证明我的诚意。你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听说孟超然对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还是一抖,淡淡地说:“你听谁说的?”
杨辉虽然聪明,却无暇深思这句话的含义,他得费心思圆这个谎:“也没听谁说,他……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当然,这只是因为我对你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他一时想不起另一个成语,刚一停顿,只听白小萱恨恨地说:“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杨辉大喜过望,不料接着又听见一句:“也不喜欢你……你们两个,我谁都不喜欢!”说完跑下桥去,进了校门。
杨辉呆若木鸡,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说:“大头梨说,女孩子天生是个哲学家,懂得辩证法,她若说恨你,你不要怕,她实际上是暗示:她爱你。可是她若说不喜欢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欢你了?对,一定不错!她说她不喜欢我,实际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欢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脸色一变,“她方才不是也说她不喜欢孟超然?”
杨辉思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心乱如麻地走了,脚上也像缠着乱麻。
孟超然不但心乱如麻,还无限烦恼无限愤怒。他离开饭店上了大学桥,只觉桥下河水简直是一河泪水,流得多痛快,但他却不屑于哭,心里一股火烧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泻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于是顺着桥西小路往里走,两侧多是垂柳和白杨,偶尔还见到几棵泡桐。他一见泡桐就想起了凤凰。庄周云: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虽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码事儿,但也可恨之极——它为什么招不来凤凰?孟超然觑准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脚,这一踹,踹得他龇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还没到超然台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丛臭蒿外细听,越听越吃惊,只听一个女孩子说:“我不明白,你们卢家可以说是丹邑首富,在新阳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干嘛你非要找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一个男孩子说,“卢家多有钱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这方面他从来不会给我太多。我们家你见过吧?”
“在外面见过。”女孩子淡淡地说,“不见得比诸时健的别墅差。”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卧室还是其中最宽敞,最明亮,环境最美的一间。”
孟超然心里不断下沉,他当然听得出来,男孩是卢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没想到他俩竟然暗地里好上了。他想了想,觉得对别人还是尊重点儿好,转回身,忍着脚趾的疼痛走了。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问:“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卢永川说:“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想让你知道,在这样的卧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烂书桌,一张我爸爸二十年前坐过的破椅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连电视机都没有,连佣人屋里都有的东西,我屋里没有。但那也没什么,这些东西本不是我自己挣的,既然是别人给我的,他给我什么我只能接受什么,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无论什么,我都要最好的,成绩我要考最好的,大学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徐文婥感到一种自信的压迫,刺了他一句:“难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正因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欢。”卢永川回答,他曾读过斯宾诺莎,顺口化用了过来。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这种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为追得到吗?你给她们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惧,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欢,那么得到之后当然就不喜欢了。你以为我想做一个只是被追的目标吗?”
卢永川毫不犹豫:“你错了,只要我流过汗费过心的,我永远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总是说一句话:‘我永远都是个农民,过去是从地里种出粮食,现在是把粮食酿成酒。’他绝不会因为酿酒而抛弃土地,我也绝不会抛弃你。这些话跟别的女孩子说也许早把她们吓跑了,但我相信你不会,你比她们优秀,你会从中看出我的价值。”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轻轻抚了抚头发说:“我不否认你的价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觉得你这种方式太机械,太强硬了吗?这像拿着金箍硬生生往人头上套。难道你优秀,你有价值,有诚意,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吗?你学过哲学,难道你不明白爱情凭的不是逻辑推理计算论证,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觉?说实话,从你的话里我看出你爱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强烈地爱别人也是因为你爱自己:你必须要满足自己而不是满足别人,你要向自己证明你的价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给对方幸福。”
“你错了。”卢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说,“我不爱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卢耀发的儿子。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有,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符号,一个身份:儿子。我没有知己,没有朋友,在新阳,几乎每个同龄人的父母都是我爸爸的工人,他们不敢负我,也不愿接近我,因为欺负我就意味着毁灭,接近我就意味着谄媚。你知道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热情而不温情的环境中是什么感觉吗?孤独!寂寞!我渴望被老师责骂,渴望被同龄人欺辱,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只是生活在无菌的箱子里。”卢永川平息了一下情绪,眼睛望着她,温柔而迷茫,“我渴望找到一个我爱而且爱我的人,她不因我的家世而迎合我,不因我是卢某人的儿子而纵容我,和我真心地相爱。”
徐文婥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却没想到他心里竟因为财富和权势而生出这么多烦恼。她有些可怜他,但却不甘愿就这么“爱”他,说:“你认为我爱你吗?”
卢永川的回答果断而干脆:“只要我努力,没有我争取不到的。”
“你以为感情也是吗?”
卢永川望着河风吹起她的衣裙,长发舞动,飘飘然像一个玉雕的仙女,不由痴了,想了想,一咬牙:“我知道许红康也喜欢你,无论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告诉你。因为你不知道的话,对你对他都不公平,我只想和别人公平地竞争,我不怕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心中不服。”
徐文婥垂下长长的睫毛,脸上竟闪过和白小萱同样的哀伤,幽幽地说:“他根本不能不服,也不能抱怨不公平,感情的竞争从来都是平等的,只要他不敢表示出来,那就证明他没有你的勇气,只是个懦夫。”
卢永川呆了:“你是说……你答应我了?”
徐文婥嫣然一笑:“你很勇敢,但勇敢并不是让人喜欢他的唯一理由,你再表示出几样罢。”
高一六班的学生们如果听见方才的对话肯定对自己佩服之极,他们成了预言大师,戏称班里这三大巨头为“金三角”,不料竟成了事实:三角恋爱。预言虽是无稽之谈,但有时颇有应验,那只有两种情况:必然发生和普遍发生。“金三角”虽不属于必然性,却有着普遍性——自然界中三角结构最为普遍,只要是多角结构,就必然由三角结构构成,人类关系当然也是如此。只不过人类更自找苦吃,物理学中三角结构最稳固,人际中尤其恋爱中三角关系最动荡,那简直不是三个角而是三根刺,彼此相刺,连环相刺。许红康既然忝为“金三角”之一,挨刺当然免不了。徐文婥和卢永川刚出教务楼恰好遇见他。
许红康呆了一呆,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但既然碰见就躲不开,躲不开就得面对,面对就得说话,说话就得找个理由,而且是最冠冕堂皇不着痕迹的理由。他想起一件事:“老马正找你们。”
两人一愣,现在是下午,已经快上课了,但老马相召,不敢不去,刚要走,许红康尴尬地说:“不是现在,是下午放学。”
徐文婥默不作声,卢永川问:“什么事?”
“据说要办一份班报,不但你们,还有沈丹、白小萱都要去。”许红康匆匆地说,“我先回教室了。”
卢永川叫住他:“咱们一块儿回去。”
徐文婥大大不舒服,觉得卢永川仿佛很满意三人在一块儿的浑身刺痛感。她忽然想起了三只豪猪,豪猪天生是个哲学家,它们知道太靠近就会彼此伤害,而离得太远又会受到天敌的伤害,因此不远不近似远似近才是生活中的黄金距离。这就证明了豪猪们的观点是对的:人不如猪。人是进化到歧路的动物——离远了,他孤独;靠近了,他痛苦。
下午第三节是体育课。
操场上有三个班正上体育,男孩子踢足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喧闹声和着灰土飞尘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操场。
孟超然和周启自得其乐,周启躺在双杠上望着操场,不断摇头叹气:“没素质,没修养,没……没素质。”
孟超然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双杠下正晃,一听,大摇其头:“不对不对,此言差矣。咱们学校是非常重视素质教育的,小学时,体育、音乐、美术三大素质教育课全有,只不过这些课程啊,就像小树苗,学校是园丁,得不时修修剪剪,美术课初中砍掉,音乐课高中砍掉,为什么?它们妨碍咱们成长啊!剩下体育课高考要加试,大学桥不是刀下留情了吗?”
“留屁!我宁愿它一刀砍了好。”周启恨恨地说,“这简直是虐待,是残杀,是……”他又想不起词儿了。
“虐待什么?”孟超然见他义愤填膺,说得又不明不白,好奇地问。
“草。”周启理直气壮地说。
“哈——”孟超然笑得身子一颤,险些从双杠上摔下来。
周启大大不满,一脸受辱的表情:“你笑什么?你知道那些草吗?它们也是有生命有感觉的,只是我们人类被自身局限着,不懂得它们的感觉罢了。很多人都吹嘘自己是什么万物之灵长,其实他们忘了自己是他妈猴子变的。4500万年前,人类自个儿叫眼镜猴,说是猴,其实连猴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老鼠而已,又比草高级到哪儿去?你以为上帝挺关照咱们?尼采说,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从前人是猿猴,现在,人比任何猿猴更像猿猴。”
孟超然大大惊讶:“没发现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草告诉我的。”周启毫不自得,“其实你应该去听草讲它们的故事,草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的,它可以教给你怎样生存——没有人比它们更懂得生存。它也能教你怎样做人,因为它们的对手就是人类,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对手。”
孟超然沉默了,只觉心里重重一击:“班里人都说你是个很怪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总之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可是——”
周启打断了他:“你以为没人觉得你莫名其妙?”
“谁这么认为?”
“不了解你的人。”
这句话发人深思,孟超然一时无言以对。他沉吟片刻,正想说话,只听脑袋后面有人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周启仿佛在发呆,一动不动,那人问:“周启,你不是想去踢球吗?”
周启说:“我不喜欢踢球。”
“你应该去学一下的。”
“应该”这两个字咬得挺重,周启明白了:“对对,我忘了,我应该学的,我走了。”跳下双杠匆匆离开。
孟超然心里发沉,一双白色旅游鞋在他鼻子前面站住,然后整个人蹲在了他面前,果然是白小萱。
“你这样倒挂着很舒服吗?”白小萱问。
何止不舒服,简直有些痛苦,刚头下脚上地一挂,全身的血液几乎全冲进了大脑,头皮发胀,双眼外鼓,比吊死鬼好不了多少。孟超然足足吊了五分钟,一听她问,苦笑一声:“很舒服。头顶大地,脚踏蓝天,我不舒服谁舒服?”
“起来吧!”白小萱好像没了往日的活泼,叹了口气说,“小心腿一松摔下来。”
“不可能,这样吊着符合物理学原理,最安全。”
“好吧!那我也来试试。”白小萱说着就要握双杠。
“别别。”孟超然吓了一跳,一翻身,连忙跳下,“你玩什么不好,非玩儿这个?”
“我……”白小萱盯着他,缓缓垂下眼帘,“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你?向我?道歉?哈——”孟超然觉心里扎了根刺,表情上却一脸惊讶,一脸好笑,一脸的莫名其妙,“道什么歉?”
“中午吃饭的时候……”白小萱也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不决。
“中午吃饭?”孟超然一想起中午,心里就淌血,“没什么啊?杨辉请客嘛!吃得挺快活,喝得挺痛快的,唉!你这么说我简直有些不好意思,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我还没说声谢谢,你先跟我说声对不起!怎么全倒了个儿了?”
他还想再说,发觉白小萱眼睛微微有些湿了,晶莹欲滴。他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虽有些快感,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痛。
“你说错了,你吃的是他的,喝的是他的,不是我们的。”白小萱恨恨地说,“我不明白,你们男孩子为什么那么虚伪,明明心里受了伤害却不敢表露。你为什么在饭店里没把那盘Cabbage摔到地上?”
一提那盘“傻瓜菜”,孟超然装不下去了,霍然转身,冷冷地说:“因为我是个伪君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怔怔地瞧着他,忽然说:“你不是个伪君子,你是个——”
“小萱!”徐文婥在远处喊,“老马找你。”
白小萱拭了拭泪,看也不看他,转身而去。
操场上,众人正兴高采烈,孟超然满腹苦水无处倾倒,见周启傻呆呆地站在操场边缘,觉得很想找人发泄一下,问:“陪我到外面转转怎么样?”
周启大喜:“我正不想在这儿受罪,看着那些草,我心疼,球场上干嘛栽那么多草呢?不知道别人会踩吗?”
“就是让人踩的。”孟超然有种深深的落漠,“让人踩着舒适。”
“这世道!”周启无法表达心中的愤怒,学了句常弘扬的口头禅,“奶奶个熊。”
两人来到大学桥边停住了脚,孟超然望望西面的树林问:“往哪儿去?”
周启踌躇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币:“由老天决定,国徽向上,进城;向下,树林。”
他一扔,硬币落在石板上叮叮地跳个不停,两人紧张地盯着,向上!
周启搔搔后脑勺:“这个……我今天诅咒过老天爷,不算,你来罢!”
孟超然默念着自己的超然台,祈祷一番,一抛,仍旧向上!他心中大骂,说:“我昨晚做梦跟天兵天将打了一架,他们正恨我,不算,你来。”
周启一脸严肃:“听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最灵,它一定能给咱指一个好去处。”
又一抛,仍旧向上。
两人面面相觑,孟超然苦笑:“老天爷是个混蛋——Cabbage,别听它的。”
“对极,对极。”周启随口骂了老天几句,以示逆天意而行的决心。
两人嘻哈笑着沿幸福河向西走去。斜阳隐在云里,天空像打翻了一瓶红葡萄酒,垂柳也醉熏熏的,周启也像喝醉了一样:“啊哈!你看那些草,它们多自在,不必为什么发愁,一个个像在笑。”
孟超然想起自己的“肿瘤地位”,忍不住叹了口气:“的确是草儿自在,春天来了就钻出土,高高兴兴地生长,冬天来了就毫无留恋地死去,没有学习的烦恼,没有分数的忧愁,哪像我们,人不如草呀!”
“此言差矣。”周启也学会了孟超然的口头禅,“什么生物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容易的事,只是草不像动物,不会跑、不会叫、不会哭,你感受不到它们的悲哀。草,不是人能够理解的,我爷爷是个中医,我从小就跟着他漫山遍野跑,采草药,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它们。草……你不明白的,螳螂你知道吗?它们的生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雌螳螂和雄螳螂之间的爱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孟超然笑了:“昆虫之间也有爱?有没有螳螂罗密欧和螳螂朱丽叶?”
周启嗤了一声,表情严肃:“平日觉得你这人与众不同,想不到观念也这么庸俗。我告诉你,人类是最自私的动物,正因为自私,有那么一丁点儿无私才会被人津津乐道。朱罗算什么?只不过在活不下去时没活下去而已,螳螂的爱情……它们交配后,雌螳螂便一口把雄螳螂咬来吃了。”
孟超然瞪大了眼睛:“这也叫爱?惊天地泣鬼神?不过老天爷也的确有点儿吃惊。”
“你觉得残酷?”周启哼了一声,“可雄螳螂心甘情愿,它不死,雌螳螂就活不下去,它们的后代就活不下去,它的身体就是养料,它要用自己来养活雌螳螂肚子里的下一代。”
孟超然脑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周启的性格在所有人心中简直就是一个谜,而今他终于得到了谜底,他是从大自然的现象中得到了人生的真相,并构建起了自己独特的性格!若果真如此,那也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一个人生活在狼群中他是不是也像狼一样残忍?
周启呢?他对狼了解多少?他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再想下去,打了哈哈,做出一脸洒脱的神气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周真算看透了生命。”
“那是庄子说的吗?”周启叹了口气。“你知道的真不少,我差远了。”
孟超然自信地一笑:“《庄子》我初二就读过,《老子》、《列子》、《公孙龙子》我全看过,《诗经》、《楚辞》、《墨子》、《论语》、《孟子》、《史记》、《论衡》,我也都看过,至今《论语》和《楚辞》我还能背诵一大半,可这有什么用?抵不上考试的三分两分。坚石非石,白马非马,知识也不是知识,还是做草强。”
周启自然不知道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想详论几句也无从评起,只好顾左右而言它:“草?草也有它们的烦恼。也许是从小就见草能治人的病,我对草特别崇拜,可是它们要治人的病自己先得被砍头,被五马分尸,被斩为草酱,被放在锅里活活煮死,唉!这……怎么说呢?”
看来他的草木人格也并未完备圆满,一触及深层次现象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周启晃了晃头,仿佛为未能圆满地解释草儿的命运而羞愧。他转移了视线,指着一种腿肚子高,草茎细瘦,叶如细柳,顶上有一串紫色小花的草说:“这叫千屈菜,清热解毒,治外伤出血,很常见。你看水里的浮萍,又叫破铜钱,每一叶萍都分成四瓣,它能治感冒。我从小就可怜这些植物,它们没有脚呀!风吹,忍受;雨打,忍受;太阳晒,忍受;人们践踩,动物啃咬还得忍受。他们是草啊!这就是草的命运,老百姓被称为草民,无能的人被称为草包,胆小的人被称为草鸡,肆意残杀叫草菅人命,老百姓呆的地方叫草野,市集上的货物插根草标表示出卖,剪除对手叫芟夷大难,就是像草一样除去,这就是草!弱者的名字就叫做草!可是我们是人,虽然无权无势无钱无力,可我们不是草,为什么要忍受!有时候我想起自己是人还觉得优越了点儿:谁欺负我我就揍谁,揍不了就跑,跑不了就骂,骂不了还能在心里恨。想起草,我再艰难也觉得能同生活拼一拼。”
周启越说越激愤,越说越大声,简直就是在发泄。孟超然知道他成绩也不好,大概比自己多那么几分吧,据说他爸爸是乡村教师,估计也是托关系走门路花钱进来的。因此孟超然听他发泄心里大觉快意,竟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他想起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抗争,浓烟密布的心胸竟被这些草儿染上了一丝绿意。他不想再说这种沉重的话题,说:“你介绍我认识它们好不好?”
“谁?”
“草。”
“好啊!”周启大喜,“你看,这叫狗尾草。”
“哈——”孟超然大笑,“好,第一位佳宾,职务——国家主席罢。”
周启笑了:“你别小看狗尾草,这位先生的大号比江泽民克林顿响亮多了,叫光明草,就是能清热明目,使人重见光明。视力减退时,用狗——不,光明草和冰糖、荠菜煎服,效果很好。”
“是吗?我最近正感到视力衰退,回头还有劳光明君,这个叫什么?”他指着一株很矮,细长的茎、细长的叶像女孩儿一样纤弱文静的草问。
“看麦娘。”
“啊?”孟超然笑得肚子痛,“它能看麦子?还没麦子高,我看它不是麦子它娘,倒是它孙女。”
周启笑着解释:“它看的不是麦子,是割麦子的人。这草清热解毒,割麦子时被毒蛇咬伤,只须拿它的种子捣烂敷上便成。”
孟超然肃然起敬:“久仰,久仰,第二贵宾,反贪局长吧!专跟毒蛇做对。不过反贪局长不少是为贪污腐败保驾护航,有点配不上它。”
这句话令周启大起知音之感,哈哈大笑:“对极,对极。啊,这就是荇菜,《诗经》上有的。”
孟超然顺他手指望去,只见河边水上浮着几片圆圆的叶子,上面托着几朵美丽的小黄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情人的宠物,让她做离婚办公室的主任吧!”
“对对,婚姻似牢笼,情人们求之不得。”周启品味一番,问,“你那小情人呢?”
“什么我的小情人?”孟超然惊讶地问。
“白小萱呐!”周启嘻笑一下,飞快退开一步。
“你——”孟超然刚想发火,忽然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哧地泄了气,颓然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拿我跟她往一块儿拉扯?我和她并没接触过几次呀!”
周启挤了挤眼:“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接触虽不频繁,可调座位前接触的也不少吧?”
孟超然无言以对,他知道周启思维独特,便耐心听着。
“你们的交往非常符合两句成语,在一块谈话的方式和别人大大不同,一言以蔽之——耳鬓厮磨;课堂上也不安份,你瞧我我瞧你的,正应了那一句——眉来眼去。”周启哈哈大笑,“想到了这两句还想不到你们心意,那纯粹是呆子。”
孟超然默默无语,他发觉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咱们没人是呆子,杨辉更不是,他本来就对白小萱有意思,只是胆怯而已,偏偏你壮了他的胆。”
“我壮他的胆?打死我也不干这蠢事。”
周启又笑了:“不懂吧!你以后要学会观察草,你了解了草,人的念头更瞒不过你。”
孟超然心里一动:观察草?由草及人?这是不是也是一个了解社会的方式?
周启继续说着:“杨辉见你对白小萱有好感,更要命的是她好像对你也不错,夜长梦多啊!老弟,先发制人,他就主动去追白小萱了,赶在了你前面。只是一开始白小萱对他好像挺冷淡,可是调座位时你坐在她旁边又蠢得离开了她,伤透了她的心,她便向杨辉靠拢了。”
孟超然喃喃地说:“原来如此,可是她怎知我当时的尴尬,当时的痛苦。”
周启嗤之以鼻:“你怎知她当时的尴尬当时的痛苦?众目睽睽,你抛下人家,人家什么感觉?”
孟超然只有沉默。
周启拍拍他的肩:“别后悔,还有机会的,照我看,她只是借杨辉报复你,否则也不会在意你的感受,为中午的什么事儿来向你道歉。”
一想起中午,孟超然就有种被玩弄的感觉,问:“你知道中午的事儿?”
“不知道。”周启手一摊,“不过我在旁边听见了,不外乎杨辉刺激了你一下。”
孟超然苦笑。
“你知道吗?小萱也是一种草药,就是平常说的金针菜,有些像水仙,挺美的。它能治吐血,你要被杨辉气得吐血,只要把小萱找来,拿块冰糖煎服,包你立治,反而可以把杨辉气得吐血。”周启笑嘻嘻地打趣,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献策出力。
孟超然不再说话,两人不知不觉走出一里多远,杂花野草更见繁茂,农田开阔无边,大豆、谷子一片一片等待收割。
“咦!前面有座土丘,咱们瞧瞧去。”周启惊喜地说。
孟超然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欢迎到我的别墅做客,这里就是——超然台。”
“啊哈——”周启大叫,“这就是你从弘扬那儿夺来的高台呀!据说前身叫弘扬台。”
超然台上,风华依然,满目翠绿,清清河水,织成流动不息的风景。物是人非,仅仅一个多月,初时泪水和倾诉已随流水而去再不复见,逐浪而来的,是一身的落魄,几许的伤痕。孟超然远望对岸重重屋脊,心里被另一种情绪所填充:“我想回家。”
周启愕然。
“我想回家。”孟超然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心中沉甸甸的像沉入海底被无尽的海水重重挤压,眼睛透过千百尺的水障,海上有明月高悬,如一块磁铁将思念层层吸去。此刻是白天,哪有明月?中秋节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大学桥中无日月,校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一定要回家,找老马告假去。”说完拉着周启跑下超然台。
他没有料到,这一去,是他命运的转折;死亡的,开始复活;冷却的,开始燃烧;沉默的,开始呼喊;屈服的,开始抗争。机遇就是这样的出奇不意,突如其来,如果你要得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千万别仰面朝天去乞求等待,那样除了打几个喷嚏什么也不会得到。你只管低着头走路,不要抱怨路太长太陡太艰难太坎坷,或许,当你仰面摔倒的时候馅饼正好落进你嘴里。
周启不愿去见老马,半途溜了。孟超然敲开老马的门,一下子愣住了,只见本班精锐尽集于此:班长许红康、副班长卢永川、团支书徐文婥、文艺委员沈丹、语文课代表白小萱。
马文生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从调座位之后孟超然已经“消失”了很久:“超然,有事儿吗?”
“我来请假的,想回家去。”
“唔。”马文生沉吟了一下。大学桥的功课非常紧张,周六周日不休息,每月放一天假,因为它正在重演大跃进的游戏——三年课程一年半结束,剩下一年半练习考试。
“噢,可以,明天早点回来。”马文生点了点头,见他要走,又叫住他,“你先等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孟超然见老马竟然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颇为诧异,眼光从许红康等人脸上扫过,一言不发地躲到书架后看书去了。
马文生继续方才的话题:“办这份班报并不是学校的意思,是我考虑的。”
卢永川说:“不知道对学习有没有影响?”
“我想应该没有影响。”这句话是许红康说的,孟超然知道他们之间的芥蒂,便注意地听着,“我们现在并不是没有学习的时间,而是有时间却没有有效地利用,一门心思埋头苦读并不是个好的方法,如果办班报,一来可以扩大我们的知识面,二来能够培养一种组织协调能力并扩大交往面,三来……只当是在学习之余轻松一下吧。”
卢永川心里大不舒服,这话若是别人说倒也无妨,只是许红康……他想了想,竟然无可辩驳,不由沉默了。
“四来……还能培养我们一项特长。”徐文婥接口,“我看过一本书上说,每一个人都是作家和诗人,只是区别在于有的人能把内心活动用笔写下来,有的人不能而已。”
沈丹笑道:“你想把咱们都培养成诗人?要这样的话,高一六班就成了北京城。”
“怎么?”众人齐声问道。
沈丹捂着嘴笑了:“马老师扔一块粉笔头砸了十个人的脑袋,有九个半是诗人。”
众人哈哈大笑,卢永川纵然满肚子不高兴也被逗得捂起了肚子,徐文婥问:“还有半个呢?”
“还有半个跳槽当了作家。”沈丹说。
徐文婥佯嗔似地打了她一下,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可以提高咱们的写作能力。”
“对!”马文生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我这个创意就是因为咱们班作文水平太差,语言组织能力不行,这份班报主要刊登同学们自己写的文章,相信能引发你们的兴趣并积极参与。只要能提高作文成绩,付出多少时间多大精力都是值得的。高考的作文可是关键,作文高,语文就高。”
马文生说得慷慨激昂双眼放光,显然对此抱了很大的希望,卢永川等人一想自己的作文水平,纷纷赞成,一时间,什么“高一六班史的划时代改革”、“总设计师”等等喷薄而出。这一下就证明了徐文婥的话——每个人天生都是诗人。学生们更是天才的宫廷诗人,一顶顶大帽子把老马捧得脉搏加速心浮气短,他要有心脏病,早就给捧杀了。
孟超然听着暗暗好笑,他也搞不清许红康他们是调侃还是称颂,忽然看见白小萱,才发觉她由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着。他心里一阵伤感,恰好翻到苏轼的《蝶恋花》:多情却被无情恼。心里惆怅万千终是无可奈何,谁是墙里佳人?谁是墙外行人?谁又多情谁又无情?纵然面面相对,万般爱意却只能托相思于双眸,寄惆怅于无言。爱的升华是无声,爱的冻结是沉默。
马文生最终拍板,接着又讨论名字,标准:充满朝气,充满艺术色彩,像苍蝇纸,能粘人眼睛。
卢永川脱口而出:“野草。”
徐文婥立刻驳斥:“俗气,鲁迅用过的老古懂。”
许红康提议:“长征。”
卢永川冷冷地说:“咱们不是八路军。”
沈丹看了看他们,嗅出一点味道,说:“干脆叫‘天鹅湖’吧。”
卢永川又道:“别人还以为是音乐专刊。”
徐文婥生气地问:“那你说叫什么?”
“新阳啤酒。”许红康忍不住说了一句。
众人一呆,继而哄然大笑。卢永川气得手指发抖,怒视着许红康,一句也说不出来。许红康颇感歉意,他并不想讽刺卢永川,只不过不知怎的脑中突然溜出这句绝妙好辞,想不说又心痒难搔,冲到嘴边时他已想好改成了“梦幻之歌”,不料说出口依旧是“新阳啤酒”。他有些发窘,瞥了一眼徐文婥,向卢永川道歉:“对不起,开个玩笑,无心的。”
卢永川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孟超然正翻到苏轼的《水调歌头》:千里浩然气,一点快哉风。他灵机一动,说:“为什么不叫‘少年风’?”
白小萱看了他一眼,张张嘴,又沉默了下去。
沈丹反对:“那我们‘少女风’怎办?”
徐文婥打趣:“那就叫‘少年少女风’。”
孟超然翻开字典递了过去:“少年是对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统称,少年,青年,青年女子,中年妇女,老年……比如你,就可以叫少年沈丹。”
几个人又笑了起来,马文生点了点头:“这名字可以,少——年——风!有气魄,有文采,像个胶布,粘眼,好,就这名字!谁愿意负责,弄个主编当当?”
这一问立刻使大学桥制造的精品陷入两难的境地,众人都有跃如之意,只是自小学以来独裁般的教育早就让他们养成了驯顺,所接受的知识听老师告诉他们就是了,所要完成的任务听老师分派就是了,他们不懂不敢也不好意思去争取。虽说一成负责人,本班财政和人事大权尽在掌握,极其有利于树立个人威信和影响,只是他们明白,大学桥的优等生标准是老老实实埋头苦读,没有哪一个老师欣赏冒尖逞能,偏激和表现欲强的学生,风头太健是绝对的大忌,有孟超然被严厉镇压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许红康踌躇良久,心想:“上届有个保送生据说就是发表了几篇豆腐块儿受到校长的赏识才上了大学,我若搞……不知大学桥有没有保送北大的资格。”
马文生见众人尽皆沉默,大为诧异:“怎么,没人敢还是没人乐意?”
许红康心一横,望了卢永川一眼:“永川,咱俩搞吧?”
卢永川摇摇头:“对写文章我并不精通,派不上用场。”
徐文婥看了他一眼:“那我来吧!”
卢永川心里一沉,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众人惊讶地望着他,齐声问:“谁?”连孟超然都不禁有些好奇。
卢永川哈哈一笑,手一指:“他。”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一望——孟超然!孟超然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没人才知道竟然是自己,他一下子呆住了,指指自己鼻子:“我?”
“对!”卢永川肯定地点点头,问马文生,“他的文学功底够深罢?”
马文生虽然吃惊,但这个问题却是无可质疑的,只好点了点头。
“他的知识面够宽吧?”卢永川又问。
马文生点点头,想起此人课堂上引用波兰教育哲学家苏科多斯基的话抨击自己,嘴里像塞了个苦瓜:“够宽。”
“他的作文写得怎么样?”卢永川又问。
“思想挺深刻,文笔挺像鲁迅,不过……”他想起孟超然的作文总是与“命题人意图”背道而驰心里就别扭,“可以吧,挺有功底的。”
“那就行了嘛!”卢永川一心要捧出孟超然,大为卖力,“你还要求什么呢?咱们班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四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白小萱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我赞成。”许红康爽快地说。
“我也赞成。”徐文婥、沈丹纷纷表态。
马文生又望了白小萱一眼,白小萱沉默片刻,抬头说:“我不赞成。”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众人全都呆了,连马文生也颇为意外。孟超然更是呆若木鸡,只觉心脏就像被扔进煎锅里烹炒一般,酸甜苦辣刺痛灼热,什么滋味都有。
他痛苦,而马文生的意外却是出乎意料喜出望外的意外。他一百个不愿让孟超然负责,他深知此子思想偏激独特,个性实属胆大妄为、放纵不羁,《少年风》一旦落到他手里,后果实难预料,见白小萱反对,借机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问:“为什么呢?”
他指望着白小萱能说出一番独到的见解,借机排斥孟超然,不料白小萱吞吞吐吐半晌,脸红了!马文生失望之极,又问,白小萱想了半天,说:“他……字写得不好。”
马文生心中大叹,这虽也成理,只是怎能服众。果然卢永川立刻驳斥:“《少年风》又不是让他一个人抄写,只不过借他对作品的鉴赏力进行筛选而已。”
白小萱瞥了孟超然一眼,不作声了。
马文生无可奈何:“红康,《少年风》你就和孟超然、徐文婥负责吧!你负总责,需要采购什么东西,需要多少钱,有班费。超然,你和徐文婥具体负责,不用我教你们吧?不熟慢慢摸索。”
一场非正式班会就此散去,孟超然呆呆立在书架前,望着白小萱离去的背景不知是何滋味,发香、鬓影、白色的飘带,他忽然觉得这种印象曾经历过,只是不知在何时,或是前生,或是梦里,总之,那种熟悉的感觉久久不散。
马文生方才留他也没什么事儿,无非是猫见老鼠久久缩在洞里有些寂寞难奈,学几声亲热的猫叫打算引鼠出洞。孟超然知道他绝不会吃素,做出一脸荣幸的样子信誓旦旦表达了一番马革裹尸的气概和决心,然后告辞回家。一出门,忽然想起,老马由始至终竟没问他一句他愿不愿主办《少年风》!而自己竟然毫不推辞,连表面上的不屑也没表现一下,心中窝囊之极,觉得简直拣了一个别人都不要的破烂,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越想越气,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常弘扬借了辆自行车送孟超然到南关路口搭车,听完他的牢骚,说:“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
常弘扬犹豫良久,说:“上次调座位是白小萱示意我坐到后面的。”
“什么?”孟超然脑袋轰了一声。
“真的。你离开她坐到最后一排后,她跟我说如果我告诉你,她就永远不来上课。”
“我不信!”孟超然极力冷静下来,“你别怕她伤我,我不在意的。”
“我没骗你。”常弘扬从衣袋内抽出一张条,“这是当时她交给我的。”
孟超然呆呆地接过来,三寸长,两寸宽,一行字:“你是他的朋友,坐到最后一排,他会很伤心的。”
他呆呆地看着,翻来复去,一遍又一遍,心中悔恨交集,又涌起无限的怜惜和感激,本想放声大笑一声,却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大喝一声:“上车!”
常弘扬同情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又住了口,沉默半晌,说:“回去代我看看我妈。”
孟超然点头不语。
他坐的车是机动三轮车,车上焊个铁棚架,架上裹层帆布或塑料布,丹邑人就是用这种交通工具连接起了乡村与城市。车子手摇发动,柴油机嘭嘭嘭像放炮一般震耳欲聋,即使如此,仍有人憋不住地闲扯。
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问旁边那位:“老横,地里活总忙,你还出门逛个啥呀!”
老横大概六七十了,典型的老农民,脸膛像沾了层酱,皱纹爬了满脸,他叹了口气:“唉,还不是为我那老三么!你闹,你闹!支部书记贪就贪罢,碍你啥事儿?结果一闹,让人家说带头抵制提留,弄到城里关了几天,有人出主意说得活动,就是上货吧!咱家也没啥,送些新花生。”
旁边一个中年人接茬:“这世道真他妈的没法儿说,这不我刚到平桥镇串亲戚么,亲家跟我说起那儿的事,人家还编了个歌儿来唱:‘盼一年,干一年,年年不剩钱;耕一春,收一秋,四季汗白流。’村委会贴标语刷白字,说‘要想富,多栽树’,不料一夜之间全给人改成了‘当官要想富,农民身上找门路’。村里现在正查得紧。”
老横大有同感,说:“以前呐,谁敢反对政府?蹲监坐狱事小,丢人呐!现今儿,我家老三一被抓,成了英雄了,乡里乡亲熟不熟都上门说道说道,唉——”
车厢里沉默了,三轮车狂吼着冲进了浓烟之中,转眼间车厢内外身前身后全被烟雾笼罩,立时咳嗽声大作。孟超然捏着鼻子,呛得涕泪交流,一直跑了二三里才算冲出烟阵,老横咳嗽半天,擦擦眼睛说:“这……他妈的哪个龟蛋又在点玉米杆儿?”
干瘦老头咳得脸红脖了粗:“你又不是没点过,剥了玉米,就地一烧,沤肥,又省劲又省化肥,只是在大路旁烧,他奶奶的的确不是东西!”
中年人笑了:“他奶奶的和他妈妈的全不是东西!你们两家的玉米地也在路边,我进城时老横家的田里烧得正旺,说不定就是你家的孙子在点火。”
老横眨眨眼:“顺风飘过来……挺像……真是我家那龟蛋在点?”
众人齐声大笑,正笑时,咳咳之声又响起来,三轮又冲进一团烟雾中。
孟超然在村口下了车,两边的农田和屋檐历历在目,从田里归来的人三三两两,他感觉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放学后就这样甩着书包混在行人中唱着歌儿回家,奈何往事随风,如今已形单影只,寂寞一身。
他家在村头路边第一家,两层小楼,傲然高踞,仿佛南台村头上的一支独角。临街是两间门面房,一间饮料批发部。一间化肥批发部,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一阵呦五喝六声从里面传来。他的母亲姓谢,叫谢琬,正系个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一听门响走了出来,一见儿子,大为惊喜:“小超,怎么今天回来啦!中秋节也不放假,芊芊盼了你一整天呢!”
孟超然正在疑惑,在大学桥,那种思家的感觉简直能把人炒熟,可一回来,在母亲热情洋溢的关切里它反而消失个无影无踪不留痕迹,他百思不得其解,问:“芊芊呢?”
“疯去了。”谢琬搓搓手,“你爸在屋里陪客,信用社主任、村支书等来了一大帮人。我给你再炒几个菜,你先进去吃点儿。”
正屋的八仙桌旁围坐了六七个人,正猜拳赌酒不亦乐乎。王支书居中而坐,红光满面肥头大耳,谢琬曾品评南台,臧否人物,对他的评语是:“把南台村的地皮刮了三尺贴在脸上。”此人跟孟家民混得像饭碗和筷子,一见孟超然进来,笑着招手:“来,小超,过来喝几盅。来来,来大伯这儿。”
孟家民笑着抗议:“咋能叫大伯呢?那不乱了辈份么,该叫大爷才对。”
“你呀!”王支书拿筷子一点他,“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我也才五十多岁嘛!你叫我叔呀!让我多活几年吧!罚酒,罚酒。”
众人一齐起哄,孟家民故作无可奈何,吞汤药般干了一杯。孟超然正饥肠如鼓,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应付几句,抄起筷子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吃了几筷,喝了几杯,他已有些熏熏然了。
和王支书一同坐在北边“上座”的是个大胖子,是信用社主任。王支书的营养集中在脑袋上,他的实力则集中在肚子上,与安禄山的巨腹共垂千秋。不过安禄山自称一肚子赤胆忠心,他老弟的肚子据谢琬形容里面的存货一是大便,二是猫尿,三是钞票。他一见孟超然喝酒气势惊人,一拍肚子:“好酒量!这是大公子呀,真是一表人才!老孟,你福气呀!”
孟家民眉开眼笑,每次见到儿子他都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一听夸赞连忙谦虚,一谦虚,又被罚酒。孟超然此刻已有些醉了,他生性恰如马文生的评语:放纵不羁。饿了只管填肚子,饱了又有伯夷叔齐的清高——厌烦,对这种环境厌烦,对这班人压烦,对他们的话厌烦,对他们的动作厌烦,更对他们虚伪的热情厌烦。他见众人对着一杯酒仍在辞让,哈哈一笑,端起父亲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李主任大讶,正瞪大眼看他,他又端起他的酒,杯到酒干。王支书正想拍手称赞,刚举起手,赫然发现自己的酒也没了,他倒像举起手请孟超然喝一样。
孟超然转瞬间将桌上六杯酒息数扫荡,见众人还在面面相觑,哈哈一笑:“醉里且贪欢笑,闲来哪得工夫……本人睡觉去也。”说完也不睬他们,踉跄着回了自己小屋。
王支书呆了半晌,挑起了大拇指:“好,好……虎父无犬子!”一时间众人纷纷称赞。
他一回到小屋,宁静的气氛立刻围拢,他这时才感到轻松惬意。无论他承不承认,无论他对当代诗歌多失望,无论他对沈丹对诗人的调侃多不在意,本质上,他仍旧是他们的一类,因为一个个性的共性:惧怕热闹,向往宁静。世俗的喧嚣是一张网,网蝌蚪一样网起了他们心灵里游动着的灵感细胞,晾干在人声嘈杂的沙滩上。他们需要的是大海深处的宁静,在那里,他们可以和自我低语,和圣哲畅谈,可以倾听静宓里生命的律动和月球运动牵引下潮汐的一涨一落。
堂屋里众人酒兴正浓谈兴正欢,声波毫无阻滞地穿透薄门板,只听大胖子李主任甜腻腻的声音问:“家民,这事你有多大把握?”
“你也知道,自从我回咱南台,这么多年干的就是这买卖。我也早存了心了,县里的市场没人几个比我更熟的,俗话说‘不熟不做’,他们那家饮料厂的情况,我了如指掌,跟厂里的会计关系也不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他看出了机会劝我干的。”孟家民一脸诚恳一脸严肃。
“老孟,那厂长卷款跑了这事儿到底对咱有没有影响?”一个矮胖子问。他是本村的个体老板,手里两辆大货车,跑长途运输,腰包鼓得很。
“影响?有!”孟家民开怀一笑,“那就是给了咱们机会,让事情更好办了。那厂长是红星村以村委的名义从市里聘来的高级饮品工程师,他干的要说还可以,只不过他原先在市里的事儿犯了,贪污、行贿、挪用公款。公安局要逮他,他先听到了风声,干脆卷着厂里的所有资金,溜了。他溜了,可厂里设备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红星村这下子元气大伤,撤换了一届村委,没能力再办了,就打算卖了。刘会计听到消息通知了我,我想,红星能办,咱南台也能办!他们办能挣,咱们办就不会赔!”
“嗯……”王支书沉吟了一下,“这笔投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咱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王老哥,正因为我清楚咱村的情况,我才这么说。咱们村离县城远,虽说交通方便,可都觉得偏僻,为啥偏僻?交流太少啊!和县城交流太少啊!这厂子在县城环城路的金三角,咱们搞,就等于咱们往县城伸了一只手,安了一个家,到时候带动起来的,可不止咱村去的几个工人哪!深圳是咱国家的窗口,这饮料厂就是咱南台窗口,到时候村里富裕了,你老哥是最大的功臣,南台的邓小平!”
孟家民果然能说会道,句句搔着王支书的痒处,他的心好像活了:“只是这资金很成问题,一时拿不出那么大的一笔。”
“口害!他红星村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厂,分期分批嘛!咱村里拿点儿,我再出点儿,李主任再想法子贷点儿,不就结了嘛!”
“老孟。”李主任笑道,“我说你也不会白请我喝酒嘛!这不,放我的血来了。”
“你是人民的公仆,就该为老百姓呕心沥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你口袋里的票子不活活,捂出虫区来谁还要?”孟家民的调侃里露出急不可待的情绪,尤其说到“票子”时的语调让人联想到一双闪闪发光的带钩子的眼睛。
“啧啧啧。”李主任嘴里像吮了块糖,他觉着甜的,别人听着却是苦的,“不是不活,而是太活,一张张长了翅膀,飞了!老王,你说罢,九二年你办猪场……借了几万?九一年你喊救命,我往你翻砂厂填了几万?比无底洞还深!”
今天这酒场说白了就是个戏台,演的是双簧,孟家民唱红脸,王支书唱黑脸,钩的就是李主任的票子。购买红星村的饮料厂,孟家民和王支书早就一拍即合,只不过王支书这老光棍糟踏的厂子太多,再讨有些不好意,这才由孟家民出面当媒婆。然而老王毕竟几经嫁娶,家业虽折腾了,经验倒也积累了,他一边听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仿佛李主任其言大谬,不堪一驳:“老李呀!我可不是说你,你也太小家子气了。毛主席说嘛:‘风物长宜放眼量。’放眼量,老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那俩厂子赔了是不假,欠你俩钱也不假,可我前前后后办了七八个厂子,你没少赚吧?银行嘛!反正是国家的,挣了赔了管他个球!只要让上边满意,搞活乡村经济,你老弟就是大功臣,这乌纱帽你不嫌小,上面还嫌屈才呢!你呀,也别光提我这无底洞,你那儿我那儿不都是无底洞嘛,我可从没嫌过你老弟的洞深。”
这话可有点重了,幸好这帮人在一块喝的日子长了,感情也灌出来了,又都是自己人,李主任才没好意思翻脸,他尴尬地笑笑:“口害……以前的事儿……不提,不提!不过这回数目可不少啊,我一个人拍不了板,先派人去考察一下,别投进去票子收回根绳子,正好我上吊。”
孟家民触觉比王老头灵敏得多,一听李主任暗下了伏笔,说起了官面文章,连忙说:“要上吊我陪你上吊!你投资我也投资呀!你甩的是国家钱,赔了就当放个屁,我可是倾家荡产把十几年的老本都押上了,一赔我准上吊,可为啥还干?赔不了!厂子我早看过了,还用他们的原料渠道、销售渠道,没一点问题,只要注入资金,立马就把利息放在你跟前!”
孟家民胸脯拍得山响,他早忘了他的戒律:胸脯越响,坑人越爽。不过这种事情,假做真时真亦假,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此而已。孟超然听了半天,慢慢地算明白了——父亲要开工厂!他想跳起来,忍住了,装模做样了半天杯一摔,腾地跳了起来找母亲去了。
生活靠的是希望。父母希望孩子出人头地,是个天才;孩子希望父母敢做敢为,是个强者。尤其一个人有着大志向大抱负,他绝不希望祖宗八代是未进化成人的猿猴,朱元璋一当上皇帝就跟朱熹攀上了亲戚,刘邦没亲戚可攀只好神话自己。自己没出息就寄希望于下一代,自己有出息就美化上一代,当初达尔文揭露那些绅士们的祖宗是光屁股的猿猴以至天怒人怨想必就是心同此理。
“妈,我爸要办厂子了?”孟超然跑进厨房问。
谢琬解下围裙,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想不到我爸还有这么大的魄力。”
谢琬哼了一声:“魄力!他的魄力早丢在浙江了。就这事我劝了他几个月,你还没去大学桥,我和刘会计就商量妥了,你爸迟迟不敢干,还魄力!”
孟超然呆了,“这是……你的主意?”
谢琬不以为然:“这规模还不如我和你爸在浙江做的生意大,他栽了那么一次,胆小了,不敲敲他怎行?你爸这人呐,有才,没大才;有能力,没魄力,还眼高手低,吃碗里看锅里。我最不放心。”
“那你怎么不出面?”孟超然知道母亲的泼辣能干名满南台,见她这次躲在厨房里做家庭妇女,好奇了。
谢琬叹了口气,显得心事重重:“让他放手干吧!女人,不能比男人强,免得生闲气。他口才也好,这场合,他应付得了。”
父亲的精明遗传到儿子身上已变成了聪慧,这一刹那,孟超然脑海中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家庭战争,他思考了近十年,总也抓不住那个在暗中做祟的魔鬼,母亲的话好像钩起了什么东西,他正要捉住,转眼就溜了。
“哥,你回来啦?”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孟超然头也不回,反手一抱,把她抱到面前,只见一个皮肤白腻,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子笑嘻嘻瞧着自己,正是小妹芊芊。
“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芊芊甜甜地笑着凑向他耳边,“我偷了爸爸十块钱塞在姥姥钱包里了,他俩都不知道。”
孟超然心一酸,又想起了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童年:“走,看姥姥去。”
村南,绵绵河堤如长城如高山,巍然竦峙,把浩瀚沁河收束于其中,任那东来的潮水西去,卷起的风沙吹走。长堤上满是绿草和榆杨,堤顶高过其下三层楼的屋脊,无星无月的夜晚,汽车亮着灯从堤上驶过,远远望去如一盏灯笼在半天里飘浮,引人遐思。
谢家的三座瓦房紧贴堤坡,像祖传的狗皮膏药般粘了几十年。老大老二婚后迁了出去,老三老四仍旧守着,每人一座房子,把谢姥姥的三间小屋夹于正中。
孟超然离家还远,忽见三舅谢守德从一个横巷里钻出匆匆忙忙走来,一见外甥,尴尬地打个招呼,急忙忙地走了。孟超然大为奇怪,自小以来三舅对自己冷若冰霜,虽说自家在村里有钱有势,但从没见过他先对自己招呼致意的?这是为何?
“哥哥,你看!”芊芊叫了起来。
只见舅家门前围了一大帮人,都是邻居,或摇头、或议论、或哀伤、或不屑,一见孟超然,纷纷让道,看他的眼光像在盯着一个孝子。孟超然还未进门,院子里刺耳的噪声传来,三舅妈和四舅妈像斗红了眼的乌眼鸡,叉着腰瞪着眼,这个骂一句往前一伸脖子,那个则向后一缩,待敌首退去再向前也一伸脖子,回骂一句,若听不到她们对骂还以为两人嘴里咬着根绳子在互相拉扯。当然,近而观之则感到唾沫星子满天飞,始知是对骂。
“口害!说我呢?老四就那么孝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每人每年一百斤粮食50块钱,老四啊,你那钱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偷儿给你老娘送去了?”
四舅谢守根躲在屋里运筹帷幄,让老婆在外面决胜千里。
“呦!我们老三倒成了大孝子了?前俩月你那吹嘘的一百斤麦子可真够数啊!你猜磨面的张跛子咋说?这麦子也能磨?是交公粮的还是喂猪的?我都没好意思说是老三孝敬他老娘的!我家老四,当着街坊的面也不怕认,五十块钱,真没给!可哪回娘病了打针吃药不是我们老四掏的?一年加起来八十也到不了头,还吃三十块钱亏呢!老大老二我不说,除了家民怎就没见你们老三出呀?不知道?娘整夜咳嗽喘气连街坊都听得见!”
孟超然这才知道三舅为何要匆匆而逃了,三舅妈口才确不如人,因此老四有如此贤妻尽可心安理得地呆在屋里,老三却不得不丧师失地,弃家而窜了。
两个婆娘仍斗个不休,孟超然脸色铁青,从她们中间撞了过去冲进屋里。现在暮色已浓,屋里昏暗阴冷,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既似喘息又似叹息偏又硬生生压抑的声音,孟超然泪流满面,哽咽地叫了一声:“姥姥。”
“小超,小——超。”声音像冬夜里瑟瑟发抖的枯枝。
“是小超……我回来了。”孟超然流着泪慢慢地摸索过去,他摸到一张粗糙而潮湿的脸,不知何时,老人的泪已湿透枕巾。
谁也没有想起拉亮灯,黑暗中,老人干枯的双手抚上了外孙的脸颊,触及那道泪痕,手一抖,老人放声哭了出来:“姥姥盼了你多少天哪!小超——”
孟超然泣不成声,血泪凝成的童年,肝肠寸断的温情,志向被压抑的痛苦,没有知音的孤独……自小以来已在他心里积聚得太多太多,他以为终生要为此而负重了,而今,它们却在这一声哀哭里逃得干干净净再不留一丝痕迹,心灵里、血液里、肩膀上、泪眼中只涌满了老人混浊的泪水、悲哀的皱纹,一切全消失了,只有黑暗无声地垂悬于四周。
院子里,婆娘们仍在对骂,芊芊娇声娇气地劝说,孟超然猛地冲出屋门大吼一声:“滚!”
全都沉默了,老人的哀泣声清晰传来,两个舅妈讪讪地回了自己屋里,众人亦摇头散去。
老人哭了片刻,慢慢地,哀伤地,有节律地哼了起来,孟超然觉得调子很熟悉,仿佛是童年被人欺辱后姥姥安慰他时哼的村调。芊芊趴在姥姥身上为她拭泪,他如一尊石像般肃立,默默无语,童年时,他就这样站着,姥姥说,像是好东西全到自己身边来了。
常弘扬家离谢家不到半里地,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几只母鸡饿得一摇一晃在干土地上瞎啄着。孟超然从姥姥那儿出来,到商店买了一盒蛋糕,走了进来,问:“二叔在家吗?”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地里干活儿还没回来,你进来罢。”
屋里冷冷清清,一般霉潮味儿,灶上连锅也没放上。弘扬妈半身瘫痪躺在床上,见是他,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是小超呀,弘扬呢?他没回来?”
孟超然感到一种压力,说:“我们没放假,我请假回来的。弘扬让我给你捎了一盒糕饼,回民做的,非常酥,你尝尝。”
他掰了一块,弘扬妈接过咬了一口:“真的酥……真的酥……你也尝尝。”
孟超然慌忙摆手:“不不……我也捎了呢,二叔还没回来?”
“没有,他一个人地里活儿忙不过来,我又不能动……添累……”弘扬妈放下了糕饼,看了看自己细瘦的右臂,目光中闪出一丝憎恨。
孟超然急忙错开话头,拿火钎捅了捅煤灶,放上锅加上水,闲扯两句,急急忙忙地溜了。一出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但那种压力久久不去。
回到自己家,客人早就做鸟兽散了,父母正打扫战场,听儿子说完舅妈们的争吵,均是沉默。孟超然问:“你们的一百斤麦子给了吗?”
“早给了。”孟家民说。
“50块钱呢?”
“也给啦。”谢琬说完呸了一声,“四嫂还好意思说,给娘看病老四才花过几分钱?还不都是我出的!老二是铁公鸡,老四是属玻璃球的伪孝子,要说四个儿子里面还是老三最孝顺,五十块钱不给,那一百斤馊麦子倒没缺过。”
她知道自己这儿子侍外祖母至孝,表了一番功,心想能让儿子夸几句,不想孟超然一摊巴掌:“再给五十。”
孟家民望望儿子,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一百!”巴掌依然摊着。
谢琬望望儿子又望望丈夫,刚要说话,“一百五。”巴掌依然摊着。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儿子倔强的性子,齐声道:“好罢!”
孟超然拿起钱,问:“既然我不在,你们干嘛不把姥姥接来住?”
谢琬摇头:“咱倒没啥,你舅舅们答应吗?别说老三老四不答应,老大老二也不会同意,四个儿子,老娘让闺女养着,他们脸往哪儿放?还咋在村里抬头?老农民呐,啥都好,就是死要面子,宁可自己不养活老娘,也不让别人养着。”
孟超然打个冷战,好久才说:“我去姥姥那儿住一晚,明天回学校。”
父母对望一眼,心头千般滋味。
夜已浓,秋风卷地,寒意扑面而来,长街上少有行人,孟超然默默独行,从家事的烦恼中挣脱,忽然强烈思念起白小萱:“明天回去,我一定向她赔罪,求她原谅。天呐,她竟然真的在爱着我!”
“你他妈别走!”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孟超然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条横街里闯出几个人,前面一个一回头,说:“你扯蛋,路不是你家的,脚是我自个儿的,老子走不走干你屁事!”
孟超然这才知道“全不干自己屁事”。风中送来一股酒气,后面三个人中冲出一人说:“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请客是看得起你,我喂了狗还得叫我声爹呢。”
那人哈哈大笑:“狗喊你爹?那你跟母狗什么关系?”
后面醉汉气得一个踉跄:“操!你小子喝我酒吃我肉……你还他妈损我?你全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我吐你一脸唾沫!”那人大概也喝多了,吐了一口唾沫竟然把身子往前带了两步。孟超然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夜色如纱,过于朦胧。
“咦口害!当我不敢扁你?”那人摇摇晃晃往前扑。
那位“喝人酒吃人肉”的可既不嘴软也不手短,见对方扑来,火了:“想打架?我姓张的怕过谁来!”说完头重脚轻地迎了上去。
后面两人慌了:“易挺,易挺……他今晚喝多了,好歹咱们小时候同学一场。”
孟超然一听“张易挺”,连忙折了回来,叫道:“是易挺吗?别乱来!”
四个人撕扭在一起,一听有人喊,都住了手,张易挺一回头:“谁在叫我?超然?你放假啦?”
三年前,南台村有四友:“当世李白”孟超然,“再生杜甫”李嘉生,“胶泥蛋”常弘扬,“打遍南台无敌手”张易挺。李嘉生一年前考入郑州一所中专,张易挺初一辍学,四友各奔东西,都是许久未见了。
孟超然打量那三位,都认识,都比自己大几岁,想打人那位叫方红旗,据说在广州打工,混得人五人六的。他一把扯开了张易挺,还没劝架,张易挺哈哈大笑:“不打了!跟狗抢吃屎,丢老子人。”
“你孙子才是狗。”方红旗骂道。
“是吗?”张易挺又笑了,打量他一眼,“有点像。”
方红旗大怒,又想扑,两个酒友忙拉开了,张易挺号称“打遍南台无敌手”绝不是吹出来的。
张易挺睬也不睬,拉着孟超然踉跄而去:“超然,久别重逢,怎能不做首诗呢?……呃……”
他忽然蹲在了地上,孟超然问:“想吐?吐吧,吐出来好受点儿。”
“难受,不过……没醉。走,到我家……喝酒去,好久没见了。”张易挺强自直起了腰。
孟超然搀着他:“明天吧,明天好好喝,我先送你回去。”
张易挺家在路西临街,他爹妈还没睡,一见儿子又醉成这样,他爹黑着脸训斥:“又去喝酒!你就不学好,看你们一茬儿的谁像你!”
张易挺本来蔫头蔫脑的,一听之下立时大吼:“我不学好?你让我学好呀!我想做生意你怕赔,我想打工你怕丢人。方红旗这小子有啥本事?到广州挣几个钱回来熊成狗样,我为啥不能去?你让我有啥出息?”
他妈就劝:“你老东西,少说两句吧,没见小三醉成啥样子?”
他爹刚想发火,儿子早一头撞出门去,刚到门口,哇地一声吐了个淋漓尽致。方红旗若见他果真“吐”了出来,必感大慰,他爹却心疼之极,脸也不黑了,捶背倒水忙做一团。
夜深了,明月君临大地,宇宙万物一片澄澈,表里通明,没有夜幕去遮住行人的眼,没有黑暗去惊吓孤独的孩子。然而光阴如流,月圆月缺,光明能停留几刻,美景能存在几何?
姥姥搂着芊芊睡了,孟超然夜不成眠,明月将光明搅成一碗滚烫的稀粥,入口烫口,入心伤心。已经一点多了,他来到院里,夜凉如水,不由打了个寒颤,仰望万里云天,皎皎明月。一日之内,伤痛连连,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墨子,那是他最神往最崇拜的人:“兼相爱……兼相爱……为什么如此伟大的学派会弹指而灭,代之而起的是极权与压迫、欺凌与憎恨、隔膜与敌视、自大与鄙夷?”
墨子云:“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辱贫,贵必傲贼,诈必欺愚。”自己又何尝能免呢?当自己自负一世才情傲视同龄时,焉知同龄不是凭他们的成绩他们的分数在鄙视自己?当自己嘲笑马文生孤寡闻呆板机械时焉知他不是在鄙视自己学不如人妄自逞能?为什么没有心与心的沟通,为什么没有人与人的理解?
罗新奎云:“你让别人吃屎,自己得先去吃屎。”斯妙言哉!
他静默月下,心游八表:“一个人就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就是一粒星球,浩瀚大海,茫茫宇宙,什么时候岛屿与岛屿、星球与星球会相连在一起?填充其间的只是无边的空虚,酝酿于内心的只是无声的寂寞。人为什么不愿去了解别人去关爱别人而用猜疑、功利、妒嫉、憎恨和冷漠把自己与别人相分割相隔离?人世间为什么又有那么多饥饿的孩子在哭泣,可怜的妇女在挣扎,那么多流浪者无家可归,那么多奋斗者洒下血和泪?寒冷、饥饿、疾病、干渴、战争、污染、火山、地震、沙暴、洪水、泥石流、龙卷风,像魔鬼一样残害人类,而人类却不知自爱,在彼此猜疑与冷漠的目光里提心吊胆地活着。悲哀如此,谁来改变?”
泪水渐渐沁出,他仰望皓月喃喃自语:“万方有罪,维我一人,为什么世上所有的悲哀不能让我一个人承受?为什么所有的苦难不能由我一个人担当?只要让我免除内心的痛苦、良心的谴责,让我看到幸福留在每个人身边,哪怕我身化作飞灰,灵魂万劫不复,我也将跳着舞着踏入坟墓。”
周启云:“草也有它们的语言,也有它们的生活,你要学会观察草。”
他闭上眼眼,把脑海中的念头统统抛去,沉入一种幽深玄冥的境界。脑海一片空虚,空虚而灵异的思感泉水般淌开,浸没了整个身体,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躯体像雾像风像大气的分子一样飞散于无形,随着瞬息间笼罩了一切的灵觉与天地融为一体。大气是他的肌肤,所有的微动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叶子像在水中一样缓缓沉落,卷起的气流震荡着他的皮肤向四周扩展,落叶在空气中冲出一条空洞,盘绕而下,像是他深深的伤口,但瞬息便又弥合了。
蟋蟀啼叫着凄清的长夜,袅袅的声波在他体内荡漾,他像流动着的无形的水银,流淌在蟋蟀的足下。它的触须微微晃动,他感到在轻扫着自己的双唇,略有一丝搔痒。
他醒觉过来,皓月如银,清辉如水,溢满整个天地。
第二天,姥姥高兴了许多,一边忙碌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什么东头的张老汉没了,邻家的媳妇添了个胖娃娃,哪家的兄弟俩打架,某老婆子给自己准备了副上好的棺材等等。正说着,张易挺来了,孟超然摆摆手,给他搬个小板凳一块儿聆听。他没有理由不尊重,因为这是老人享受寂寞晚年的一种方式。人生如此残酷,然而又如此自然,呱呱出生,在泪与笑中成长,在成功与失败、高尚与平凡中成熟,然后,死亡来了。在漫天夕阳中回头,笑也好,痛也好,获得也好,丧失也好,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记忆中的浪花,生命的海面转眼平复。即使功业盖世,惠泽到的也仅是他人与后来者,对于自己,它只是面对坟墓时最珍贵的安宓与坦然。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时候不论伟人还是凡人,他们最想做的都和这个老妇人一样——多关注一些鲜活的生命。
张易挺最重承诺,说喝酒便喝酒,还带了几样小菜,耐心听完老人的唠叨便拉着孟超然去喝酒。两人上了大堤,只见河滩浩荡铺开,阔大无边,长河如带,不见终始。孟超然豪情激荡:“走,咱们到河滩上把酒干了。”
张易挺哇哇大叫,两人正欲下堤,后面有人喊:“易挺,超然!可找着你们了。”
两人一回头,齐声惊叫:“嘉生!”
来者高大威武,一脸意气风发,正是南台四友之一——“再生杜甫”李嘉生。他是唯一能和孟超然谈商论羽,佳文共赏的人,对孟超然也极其推崇,誉之为“当世李白”。孟超然桃投李报,对他的“无声听细雨,寂寞闲读书”也备加推崇,赞之为“再生杜甫”。
“刚从郑州回来?”张易挺问。
“可不是嘛!”李嘉生喘着气说,“一回来就去找你们,一问都不在,我到你姥姥那儿还没进门,瞧着大堤上有两个家伙挺像,果然是。”
他看了看孟超然:“我还以为你在大学桥呢?本想去找你,怎么回来了?”
孟超然嘴一撇:“那破地方,呆着没意思。”
“哈,啊哈!”李嘉生惊叹,“大学桥要是破,天下就没好学校了,听说郑州几所高中还想派人到大学桥摸摸底子呢!”
“有什么好摸的?全是书本。”孟超然在家里如同脱缰之马,一提大学桥就烦,“让郑州一中的校长来跟我坐一个月同桌,保准他的升学率百分之百,改造囚犯,谁不会?走,别提它,咱到下面喝酒去。”
沙滩如潮,三人的影子拖在沙地上。眼前是一片坟墓,在几株奇形怪状的老榆掩映下高踞在一片隆起的土丘上。空气仿佛凝滞,荒草没膝,死亡般僵立。草下的土包里,掩埋了一个个死亡的生命,而今又有三个鲜活的生命造访了。
孟超然漫步荒坟,只觉一片孤寂与肃煞,他感到坟墓里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某根神经上不经意地拂了一下,阴森和快感直贯脑际。他问:“死亡是不是人生的终结?”
“没了生命,人还能有何作为?而人生便是要有所作为的。”回答这个问题的只能是李嘉生。
孟超然沉默半响,仍沿自己的思维续了下去:“我常常想,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即使不可能有来世,它是否在我们意识之外的一种状态下存在着?佛教的轮回说,道教的自然生灭观,基督教的原罪说,伊斯兰教的前定说,现代人认为荒诞无稽,但现代一些大科学家仍相信有灵魂,他们用齐纳卡片、电子频闪器、电子发射器、瞳孔扫描器来寻找灵魂,这些人比咱们更有知识,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你迷信吗?”张易挺大为惊讶。
“不,不是迷信。”孟超然摇摇头,“这些科学家的工作即使失败,即使被人嘲笑,我认为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死亡是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思考的问题。不知道死亡,你就不知道怎样去生存。死亡带给我们的是生存的压力,它迫着你去挑战,去奋斗,去留下不朽的事业。罗曼·罗兰说,创造就是消灭死。我们只有留下不灭的功绩才能造就不灭的生命。生活,纵然不幸,纵然痛苦,那又有什么呢?我们有死去后的幸福。从前,我总是思考但总是猜不破生命的真相,现在,我告诉你们答案——生命便是享受痛苦。”
“生命便是享受痛苦?一个完全的悖论。”李嘉生摇摇头,但颇有佩服之意。他俩都比孟超然大几岁,可他知道此人极其早熟,也许是自幼的不幸,他的思维较一般成年人还深刻,加上博览群书自幼负神童之誉,南台三友一向唯他马首是瞻。
孟超然解释:“生命中的体验无非有二,一是幸福,一是痛苦。幸福在时,我们自然不必说什么,享受就是了。然而所谓十日九风雨,人生不到百年,幸福占了几何?痛苦又占几何?人生中大多时候都被痛苦充满着,寂寞、空虚、孤独、恐惧、仇恨、平庸、离弃、死亡、疾病等等我们能如之奈何呢?来什么承受什么?它会压得你脸皮发烫,眼睛发黄,头发发白,腰腿发软,到头来不是沉沦便是自杀。如果我们恬淡地看着它,当它是生命中必然的经历,当它是对自己意志的磨练,当它是在品尝一杯极苦的咖啡,它又能奈我们何?”
李嘉生沉吟半天,说:“要达到这种境界简直比自杀还难。”
孟超然摇摇头:“自杀并不容易,它要先战胜自己。能战胜自己为什么不能战胜痛苦?我这种观点其实并不新颖,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其劳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我只是在补充我们在接受大任前,在该怎样去对待这些劳、苦、穷、乱而已,既然这样就必得一个先决条件——胸怀大志,不为眼前小挫小折所惧。这才有精神的支撑力去享受痛苦。”
“那么对于平凡人岂非无用?”李嘉生抓住了一个漏洞。
“不然。”孟超然又摇头,这个问题他显然深思熟虑了,“既然自知是平凡了,就不该有超出自己能力的幻想。他若信奉我的理论就该明白,痛苦是生命的必然,绝对难免,有作为的人难免,无作为的人亦难免。既然人人都有痛苦,你若被你的痛苦所毁灭,除了证明你是个不如人的孬种还能证明什么?如果他们信奉我的理论,他们就该恬淡自己的心境,看人生如看一场戏,只不过自己是主角而已,人生百年总会有丧失,既已丧失,惜之何益?学不会洒脱,只好负重。”
李嘉生对他的思维方式最是了解,因此也最能抓住他逻辑的缺陷,当即问道:“然而也有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高估,才识有限志向却不小……”
孟超然闻偏而知其全,当即打断:“那他们就奋斗去罢!为他们的理想去斗志罢!在奋斗过程中的痛苦他们也能够像第一种人那样享受,至于奋斗失败……要么做第二种人,要么把奋斗的历程当作一种荣耀来享受。终究,他仍是个强者,他们已经奋斗过了,比他们更有才华的人不也有不少失败者吗?”
李嘉生呆怔半响,忽然一拍手:“无可辩驳矣!”两人哈哈大笑,张易挺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傻笑。孟超然也看了他一眼,心一沉,想起一个致命的漏洞,有人说:“大多数人都是不了解人生就可以活下去的。”
一时间心中大乱,他还需要深思,便说:“咱们就在这儿喝酒如何?”
两人同时一跳,张易挺说:“这儿?喝酒?你饶了我吧!到处是坟墓,好像死人在墓底下冷眼瞧着,我怕被他们捏死。”
“还有好地方吗?”李嘉生朝他挤挤眼。
张易挺明白,提议:“沁河岸边,沙滩……河水……草地……”
孟超然一笑,跳下坟丘,随他们而去。
长沙如流,崖岸高耸,河水漠然东去,逝者如斯。三人在一截伸入河中的岸岬的草地上盘膝而坐,打开美酒,铺开凉菜,佐着日光流水平沙细草开怀畅饮。天幕高悬,长堤分列,四野水声浅浅,悄寂无人,唯有飞鸟盘飞周遭,唯有阳光充溢大地。
李嘉生猛灌几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孟超然问:“你怎么啦?”
李嘉生苦笑摇头:“没什么,易挺,你能喝,多喝点儿。”
张易挺望着酒杯,慢慢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喝酒,它让我有种自甘堕落的感觉,尤其我现在整天混日子,没出息,有啥资格喝酒?只是……我能做啥?家里人宁可让你成个窝囊废也不让你成败家仔。”
孟超然垂头无言,盯着杯中酒,一扬手,泼进河中。
“方红旗也算条汉子,拼死拼活在外面挣了点儿钱,不容易,我就没他这本事。不过这小子一回村里立刻把钱贴在脸上,撅着屁股看人,还想灌我酒,我一下子泼到他脸上,刷刷他那铜臭气。嘿嘿……真他妈痛快……哈哈哈哈……”张易挺放声大笑。
李嘉生说:“我觉得年轻人还是该到外面闯闯,郑州几十万的民工,未必没有大志向的。即使不为赚钱,也学不了什么本事,只为开阔一下眼界,培养挣钱的头脑也是值的。其实农村满地是钱,只是你不知道怎么去拣,到外面就为了学拣钱的方法。”
张易挺苦恼之极:“家里人不让出去,我又有啥办法。”
孟超然瞪着他:“谁出去打工要敲锣打鼓地欢送?地球都变成村子了,农村离城市还会远吗?”
李嘉生拍手称赞:“妙语,妙语!”
随即又叹了口气:“超然,你才华依旧啊!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向你求救来了。”
“什么?”孟超然大讶。
“小小中专,前几年热,现在是个冷馍头,没前途,没希望,一年来我自信心也垮了。外面人才辈出,要想留校或找个工作就得有名气,我们有份校报叫《海星》,属于文学社的,我是社里负责人之一,我必须树立起知名度,有过硬的笔杆子,可我自知才能有限,因此,向你约稿来了。”李嘉生望着河面。
“约稿?”孟超然仍不明白。
李嘉生一咬牙,直视着他:“就是拿你的作品以我的名字去发表,我相信你们的才华绝对比他们强,只是,唉,我现在越来越功利,不择手段了,我不配当文人。”
孟超然心里一沉,默默灌了口酒,说:“我尊重每个人奋斗的权利,何况你是我朋友。有纸笔吗?”
“你又要五步成诗?”李嘉生吃了一惊。
孟超然苦笑:“没那种心情啦,进大学桥后几乎没有写过诗,灵感全无,我录几首以前的旧作给你。”
李嘉生掏出身上的电话本和圆珠笔给他:“大学桥不是挺好的吗?”
“压抑……压抑……压抑……”孟超然边写边说,“压迫……用成堆的资料课本压你。每天觉都睡不够,还写个屁诗。我越来越平凡了,泯然众人矣……”
第一首是首词,《满江红》:
〖游戏人间。
回首处、千里婵娟,目过也、茫茫一片。
深情无限。
贫土瘠壤埋壮骨,百世功名渺如烟。
君莫问,问到痛时,肝肠断。
风华茂,谁可怜?酹苍穹,干云天。
向青史扬杯,悲笑百年。
踏遍了人世艰险,倚天长剑何留恋。
纵然是,今古第一人,也难全。〗
“太悲,太苍凉,不过淋漓尽致,在我们那正好找得到知音。”李嘉生评论。
再看第二首:
〖我笑红尘乱如麻,走笔江山戏天涯。
阴霾不开春风度,弹剑吹寒落梅花。〗
李嘉生连评论也忘了。
第三首:
〖不筹经济不仕途,闲来几笔作鸦涂。
随它灵奇幽绝地,书剑行吟带酒壶。〗
李嘉生长叹一声:“我从此不敢再提杜甫。”
孟超然淡淡一笑,递了过去:“还有几篇散文、现代诗和小说,回家我再给你,电话本太小,只能写古诗。”
“我是不是太卑鄙,太不择手段?”李嘉生喃喃地说。
孟超然摇头:“迫于无奈,谁都想抗争。”他忽然想起了大学桥,想起了白小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