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周时间考虑。”大象将一份文稿扔向桌面,“如果你同意在法庭上为你犯下的一系列法术命案认罪,并公开犯罪背后的真正动机,指认犯罪集团,我答应你,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你的妻女,将集团内的其他犯人绳之以法。如果你不认罪,我会在下周一的早上八点,在全国的媒体和网络上发表这份拟好的报道,声称你为之前的法术命案负责,将我的推理公开。你的妻女同样会置于危险之中,这时我们就很难保护她们了。”
“我相信你是不会使出这种卑鄙手段的人。”沈天汉面容憔悴,可见病情加重,他的语气有哀求。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大象一脸不耐烦,“我保证说到做到。”
“求求你不要逼迫我。”沈天汉咳嗽,说道,“我一旦认罪,她们必死无疑。”
“这是你赎罪的机会,警方会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将那个犯罪集团一网打尽的。”大象说,“一周时间,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大象内心的急迫。眼看沈天汉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如果真的死去,他身上所有的罪恶将一笔勾销。纵使往后真的找到沈天汉的罪证,没有当他面公开,于大象来说,就是彻底的失败。
失败。对,沈天汉跟大象所说的那通正邪天平的论调多半成立,我清楚大象更多在乎的是胜负,他愤恨自己成为沈天汉的棋子,愤恨沈天汉将犯罪的责任都迁移给他。大象要沈天汉以红鬼的身份获刑、死去,否则他在之后的人生里,将如同周昊一样,彻底蒙上阴影,步入下坡,一蹶不振,无翻身可能。为此,大象不惜用无辜的人的危险作为代价。
我知道在这个关头,他并不是在威胁。
冯富良幼时热衷画画,但他妈妈撕毁他的画作,摔烂他的颜料盒,将他强行送到聋哑人技校学习理发。
他只能偷偷画,如同一些偷偷写作的作家一样,写一些死后要烧毁的作品。聋哑人的生活太单调了,但梦里却声色俱全,他画自己的梦境,有时灰暗、扭曲、晦涩,有时也明亮、华美、热烈。画毕,独自欣赏,在妈妈发现之前,自己先行烧毁。
从冯富良的棚屋拿回那些画作的复印件之后,我悉数收藏,是真的画得好,好到让我时不时会翻看,就是在多次的翻看中,我发现了每张画中右下角都标有日期,每天一张画作,题材不一,天马行空,一个生活单调的挑山工,唯有在自己的梦境中,才能获得这样丰富的灵感。由此我推测他画中素材皆源于自己的梦境。
在凤凰山制造命案的前几天,他还照样作画。后来我常常参透那几天的梦画,觉得冥冥中似有玄机,却一直不得其解。
直到听了大象说出沈天汉就是红鬼的推理。大象说,沈天汉是故意让冯富良和牧野给我们留下线索的。冯富良隐居山中多年,又没有手机,沈天汉是怎么跟他交流的呢?通过那些画,我猜测,沈天汉很可能是直接面对面,用手语跟冯富良交流的。
为何下这样的论断,因为梦。不管梦多怪诞,它一定源自现实。近日现实的画面素材打散变形,重新组合,再呈现于睡眠中,成为梦。冯富良犯罪前几日的画作中,他画了冰块内冻结的黑色蝙蝠。他画了一人,躺于湖心的游船上,远处有一座拱桥。他还画了一人上吊树上,树底落英缤纷。
如同预言,这些在之后的现实中都有映照。例如他所做的命案,就是利用瀑布洞中的冰块冻结尸体,而洞内遍布蝙蝠。例如冯富良之后就是在树上上吊而死。例如昆明的怡孟公园拱桥命案,湖、游船、拱桥元素具备。
梦不会无中生有。只有现实见闻、演练、获知的事物,才能事后转制梦境。因此我推测,沈天汉一定曾跟冯富良说过他后续的犯罪计划,冯富良才能梦到并画出拱桥命案的要点。
冯富良死前最后一张画作,画一只断牙大象,鼻子冲天,似失控发作,前后脚各踩一人。
我仔细辨别,这两个人为女性身形,一大一小,呈七窍流血状。
用手语怎么比出大象?一手食指微曲,指尖朝下,自鼻部向下伸,象征大象的长鼻。沈天汉在冯富良面前,比出动物大象,形象、具体,使大象的画面在冯富良的脑中浮现,成为他梦境的素材。
然后沈天汉说,这个人叫大象,他最后会误入我的圈套,杀害我的妻子和女儿。
既然创造出一项艺术作品——哪怕是犯罪,创作者都希望作品能够传世。
如同王慧娟,死前通过电影将自己的犯罪艺术展现。
同理,沈天汉最后的认罪,相当在自己创造的犯罪作品中署上恶名,恶名昭彰也是昭彰——撒旦一定不讳自己是恶魔。但因为对妻女的爱,甘愿让自己死于平庸,无人知晓。这需要有多大的爱?
“天汉非常爱我们。”面对我的疑问,白佩芸说,“他把如泽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我至今都无法相信他年轻时会犯那样的错,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我敢肯定,现在他一定是个好人。”
“冒昧问一句,沈天汉平时是怎么表现他对你们的‘爱’的?”我补充,“这些细节很重要。”
“人们会认为给你买想要的东西,给你房子、车子就是爱,但天汉不是这样的。他经常陪伴我们,带我们去玩,因此还推掉很多工作。他记住我们的生日,会给我们制造惊喜,为了补我一个婚礼,还特意举办了一次隆重的结婚仪式。”说到动情处,白佩芸掉泪,“在监狱还经常给我们写信,让我们不要为他担心。如果可以,我希望在他临死前,能够回家给我照顾,算作我对他的爱的回报。”
“你也清楚,沈天汉他病情严重,说不好听,是已经到了生命的尾声。”我问,“或许我这个问题有点唐突,但请理解这也是工作的需要,请问他立遗嘱了吗?”
白佩芸点了点头,“去年就已经委托律师拟好了,将存款和房产都过继给我。我们2007年结婚,恩爱的时间加在一起也就短短五年,我不知道他去世后,我们娘俩怎么过?”
“白女士,你的鼻子是不是曾经受过伤?”按照我的人脸经验,看白佩芸的脸越久,总感觉她的五官不太妥帖,人呼吸,鼻翼会翕动,但白佩芸的鼻梁却僵挺,让我不禁产生一个疑问:难道沈天汉曾经打过白佩芸?
“嗯?”白佩芸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才想起来似的回答道,“噢,我曾经从这个楼梯上摔过一次,鼻梁磕到台阶,鼻骨断了,天汉怕手术后留下伤疤,把我送到了他朋友的一个整形医院,给我做了一整套整容手术。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发火,心疼我不小心。”
“一整套?”我不解。
“嗯,”白佩芸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皮,用不好意思的口气向我说道,“不仅垫了鼻梁,顺便割了双眼皮,文了眉,还垫了下巴,我当时人是昏迷的,醒来时,才意识到做了这些手术,天汉说,女人就应该漂漂亮亮的。绷带拆掉后,我看着镜中一新的自己,觉得陌生,慢慢适应后,人确实变得比之前更自信和开心。”
我心中一怔,借故上厕所,沉思了一会儿,做了结论反推,如果这么做是沈天汉有预谋的,那作用是什么?
“请问白女士,你一直以来都是叫这个名字吗?”我问。
白佩芸看我,神情疑惑,“你怎么连我改名的事情都知道?跟天汉结婚后,他取得我的同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我身份证的姓名改成了佩芸,他说希望跟我在一起之后,我能重新过上另一种人生。”
将妻子改名换脸,这一定是沈天汉以爱之名的阴谋,里面必定有问题,“我看你跟沈天汉结婚之前,是跟一个叫丁宗强的男子在一起,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婚的呢?”
“就是不适合,后来协商离婚。再后来就认识了天汉。”对丁宗强,白佩芸显然没什么感情,一笔带过。
“如泽是跟丁宗强所生的孩子吗?”我看着白佩芸。
白佩芸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不是,如泽是我当时跟家乡的另外一个男人生的,后来我离开了他。很久之前的事了。”
“请问是哪个地方呢?”我问。
“广东的一个城市。”白佩芸说,“揭阳市。”
我受到冲击,这是我跟大象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那个男人叫什么?”
“我想想,过了太久了,”白佩芸说,“叫曹标,他是个赌徒,有暴力倾向,当时我离开时,如泽刚出生,我是逃到广州的。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当时没办法带走的另外一个孩子,后来时机成熟,我准备回去带走孩子,但他们都不在那里了。”
“另外一个孩子叫什么?”我能感觉到手心冒汗。
“曹骏捷。”白佩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