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凤梨、西番莲、蜜桃、柠檬、雪松木、麝香、胡椒、牡丹花、香根草、鸾尾花、柑橘、苍兰、广藿香。”
二十样东西放在纸箱内让大家推理,大象仅靠辨味一项就全说出谜底。但真正让他声名远扬的,还是他炫技般地说出了其中一个纸箱内的两瓶香水的各十四种味道。在投票竞选学校侦探社社长时,作为一个新人,他出乎意料地高票当选。
嗅觉灵敏这个超能力被传开后,很多学生慕名想加入侦探社,为精简人员,大象出了一套试卷,考核了逻辑、医学、天文、物理、化学、地理、想象力、冷知识、推理文学素养和幽默感。将侦探社大换了一次血,郭乘鹏之所以没被淘汰,纯粹因为他是富二代,承诺有他在的一天,侦探社永远不用去拉赞助。
这样的高调举动自然引起一些学生的不满,认为大象是在纸上谈兵,于是自立门户,也渐渐壮大起来。一所大学两个侦探社,当务之急就是找个现实案件来一决高下。
“哪个社先破案,哪个社就是这所学校唯一的侦探社,另一个解散!”会上,对方社社长在台上发言。
“我们找什么来比试?”大象问。
大家面面相觑,茜茜说,“要不我们找猫吧?”茜茜是中文系学生,也是大象的队员。
“什么猫?”郭乘鹏问。
“校门口旁边有一群野猫,总共五只,我们经常去喂养,但前天五只猫都不见了。那是个窝点,它们不会集体擅自离开的,一定被人抓了。我们查这个吧。”
大象想起高中时就曾主持调查过一起校园杀猫案,在教室众目睽睽下指证出凶手,让老师当场崩溃。他心咯噔一下,想着难道自己是跟猫有某种关联?
“好啊,我代表我们社赞成调查这个。”郭乘鹏开口。
“确定吗?”对方问大象,“大家都确定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
大象点点头,发现人都在看他,说,“就这个吧。”
先分散去猫窝点勘查。下午四点,侦探社一行人来到约定图书馆前草坪开会。
“之前喂猫的食物都是学生零散提供的,火腿肠、小鱼丁、牛奶、剩饭或者学校附近小超市能买到的猫粮。猫失踪的当天,旁边散落了几个猫罐头和鸡胸肉丁,不同以往,这些有去查来源吗?”大象拿出猫窝照片对比看。
“那些猫罐头我查了品牌和售价,是进口猫粮,只有像沃尔玛这类大超市或宠物店有售卖。”任炜就读数学专业,典型数据控,查找一种东西快且准,“我们学校地处郊区,离最近一家有卖这种猫粮的超市直线距离9.1公里,坐公交需要1小时,驾车大概20分钟。”
“前天上早课,我发现猫已经不在了。但是大前天晚上有同学十点多还看到猫,也就是说,猫最有可能是前天凌晨失踪的。”茜茜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猫是凌晨被人抓走的,那时没有公交,那这个抓猫人无非就是骑自行车、开车和走路。我刚才去找门卫调了校门口的摄像头,发现前天凌晨四点左右,有一辆车经过,停在猫窝旁,不久又开走,大概34分钟之后折返,又停12分钟,再开走。车身被树丛遮挡住,只能看清是粤B牌照,深圳车牌。”任炜给大家看拍下的监控照片。
“猫一定是被这车主给抓走的,将牌照照片锐化一下,找到车主,就可以结案了。”郭乘鹏提议。
“试过了,前天凌晨起雾,车牌糊成一片,怎么锐化都不行。”任炜说,“除非我们能看校外国道的监控。”
“不用,”大象指着任炜打印出来的监控照片纸,“虽然起雾,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看清楚。根据这点我们来做推理,会有突破。”
“什么?”茜茜凑近。
“内地汽车的方向盘在左,但这是一辆右舵车,方向盘在右,这很少见。”大象指着车前玻璃隐约的人影,“深圳牌照,却是右舵车,可作合理推导,车主是香港人的可能性居多,他习惯养成,后在深圳生活,仍开右舵车。”
“车主是外国人也是有可能的吧。”郭乘鹏说。
“外国人也有可能,但可能性大概是10%,我们不做小概率推理,先以车主是香港人来推。”大象转问,“一个香港人这么远开车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这里是广州郊区,来这里,探亲,要么是做生意?”任炜猜测。
“这样说,抓猫应该是临时起意,猫很可能已经被害。”郭乘鹏做皱眉状,一些人点头。
“为什么?”大象问。
“直觉。”郭乘鹏想了想,回答。
“我不这么看。”大象说,“我们基本会下意识地觉得猫被害,是因为凌晨行动的人总是自带阴面,感觉在进行不可告人的事似的。但是综合我们看到的线索,车主开车经过学校,看到猫后停下又离开,四十分钟后返回,正好是开车去市里24小时便利店买猫罐头来回的时间。如果怀着害猫之心,直接带走就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是爱猫人的可能性多一些。带走他们,估计是实在不忍心它们流落路边,这个假设成立的话,说明车主将猫带走,是找到了一处比校门旁猫窝更安全的场所。而且我推测这个场所很可能就在附近。”
“怎么推理出是附近呢?”郭乘鹏反驳,“车主去下面的乡镇会亲戚也说不定啊?”
“车主是怎么发现猫的?”大象反问。
“什么意思,开车途中看到的呀。”郭乘鹏回答。
大象打开任炜保存在手机里的监控视频,说道:“车主之所以能发现树丛中的猫,是因为他车开得缓慢。校外是国道,路大,时间是凌晨,如果车主的目的地是下面的乡镇,他会怎么开?车子会像箭一样飞驰。但你们看这个监控录像,这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说明他是要来这附近某个场所,又因人生地不熟,因此减速寻找,恰巧看到了路边的猫,停了下来。”
“一个香港人开车来这么远郊区,学校附近一没村落,二没工厂,三没房产开发,他最可能去哪里?猫就最可能在那里。我们可以用排除法来筛。”大象说。
“综合你们的推理,这个香港人开车来学校附近,这个地方最有可能。”茜茜摊开一张学校的地图,指着图上距离大学一公里左右的一所建成不久的小学说道,“他可能是这所学校的捐赠人。”
“这附近还有一座监狱和精神病院呢。”郭乘鹏说。
“还有这两个。”任炜用手指分别点了学校后山上的一座佛堂和两公里外的一所养老院。
“佛堂最有可能。因为只有佛堂是凌晨开放的,其余几个场所,车主可以选择白天再过来。最重要的一点,一个会这样善待猫的人,由善良的佛教徒来做最显合情合理。”大象站起,拍拍裤上沾着的草末,“我们先去佛堂看看。”
结果在龙珠佛堂看到了捷足先登的对手。另一个侦探社的成员抱着五只猫,看到大象一行人上来,嘲笑他们来晚了。
“你们怎么找到的?”郭乘鹏问对方。
“我们运气好呗,有个学妹正好上山来拜佛,看到了这几只猫,你们是不是听到风声,跟着我们上来的?”对方沾沾自喜,“不管怎么说,我们比你们快,愿赌服输,你们社团解散。”
大象还是第一次上山,他径直走进寺庙,大殿里的装潢气派辉煌,佛像金光熠熠,香火萦绕,他去问寺庙的和尚。
“请问住持,这几只猫是不是一位开车的人带过来的?”
“是的,前天凌晨带过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身高有一米八,名字叫张一礼。”慈眉善目的和尚回忆道,“张先生说自己祖籍是这里,本身也是佛教徒,此行是要在龙珠寺出家,说这些猫住在山下的路边,随时有被路过的汽车碾压的危险。奇怪的是,他在这里住了一晚,昨天晚上离开后就没再上山。”
“既然祖籍是在这里,那有没有可能是去会亲戚。”大象问。
和尚摇摇头,“张先生说他年轻时远走香港,已与亲戚断了联系,父母皆已去世。如今重回这里,是对一人有愧。”
“谁?”大象问。
“一个叫张真苓的女子。”和尚带大象踱步到灵堂,“这里是她的骨灰龛位。”
两拃见方的格子中,放着一个雪白的骨灰盒,盒上贴着一张小照,一位瓜子脸女子,虽面带微笑,但仍可在她的表情中窥出畏缩的神色,眼珠透彻又无辜。
“她有个爱人在山下开馄饨店,经常过来看她。”和尚指着旁边空着的龛位,“还在她旁边买了一个位置。”
“张先生会不会跟她的爱人认识?”大象问。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至少在跟我交谈中,他没有透露出跟他认识的讯息。”和尚回答。
“请问张先生有说自己出家的因由吗?”
“说是妻子去年过世了,房子和产业都变卖了。”和尚说,“他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年少独自去香港,与家人断联,妻子去世后回老家的佛堂出家,因为对一个女子有愧。大象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又问:“冒昧问下,请问张先生有没有表示出捐赠的意愿?”
和尚合掌,点了点头,“说是准备将全部身家都捐给龙珠寺。”
“捐了吗?”大象问。
和尚摇摇头,“你们此行上来找张先生,是出了什么事故吗?”
“吴行,你在这里啊,傻瓜社说他们赢了,我们社团要解散,你说咋办?”郭乘鹏找到大象。
“接着查车主。”大象一脸严肃。
“还查,猫不是找到了吗?”郭乘鹏一头雾水。
“这次找人。”大象跟和尚告辞,承诺后续有张一礼的消息会即刻通知寺方。
经过同意,大象调看了佛堂山道的监控,昨晚十一点时,张一礼的车确实下了山,之后往学校方向拐。
再调出校门口的录像,看到车子最后拐入了一条小道,那是条土路,长满密密麻麻的杂草。
晚上九点时,大象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进入小道寻找车辆,最终在草丛中找到了张一礼的汽车。车子是空的。张一礼下落不明。大象随即报警。
“你怎么报了命案啊?”郭乘鹏问大象。
大象看着大路,并没回答。
十分钟不到,来了两辆警车,下来一位叫李峰林的队长,听了大象对案情的描述,着手查车,并没有发现可疑现象。在车子周围也没有发现张一礼的痕迹。因大象是报案人,李峰林让他随同前往监控室调看路面监控,国道摄像头先是拍到下山的车拐进一个路口,两小时后,车从小路开出来,往前开约两百米,拐进杂草丛生的小路中。
“很奇怪。”李峰林说,“人将车停在这里,然后徒步沿着小路离开。”
“等等。”大象指着车子拐进土路的视频,请工作人员重放一遍,“这里有问题。”
“怎么说?”李峰林看大象。
“这是一辆上了深圳牌照的右舵车,不仅方向盘在右,雨刷和转向灯跟内地车相反,拐第一个路口时一切正常,但车拐入第二个路口时,镜头里显示是雨刷先动,之后才亮转向灯,说明这时很可能是一个不熟悉规则的内地司机在开。”大象说。
李峰林重看了一遍视频,认可大象的说法,“也就是说,第二次开车的人可能不是张一礼。”
“听山上的和尚说,张一礼来这里,与一位叫张真苓的去世的女子有关。我了解到,张真苓去世前,跟一位叫何英才的男子住在一起。”大象说,“何英才在学校附近开有一家很受欢迎的馄饨铺,地址就在第一个路口里面。”
何英才是本地人,本来在大学东边的乡镇经营一家馄饨店,跟爱人张真苓同居。张真苓结过一次婚,离婚后带着一个儿子,何英才视孩子为己出。两年前张真苓生病去世,骨灰放在龙珠佛堂。何英才想在龙珠佛堂剃度出家,他深爱张真苓,人去世后,他无所求,还想陪着她。但龙珠佛堂的住持说他孽气太重,拒绝了何英才出家的请求。于是何英才将馄饨店迁移到佛堂山下——学校对面的饭店街。他经常去山上的佛堂看张真苓,还在她骨灰旁边买了一个位置。
到馄饨店的时候,正值打烊。李峰林出示证件,开门见山:“你是店主何英才吧,请问你认识张一礼吗?”
大象盯着何英才看,确定他脸上闪现一丝慌张。
“张一礼?”何英才作沉思状,“是那个年轻时干了坏事,逃去香港的张一礼吗?”
“对,这几天他有过来你这边吗?”李峰林问。
“昨晚来过。”何英才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坐下。
没料到何英才回答得这样轻快,以致李峰林再确认一遍。
“请将昨晚的情况如实复述一遍。”
“我们是初中同学,他昨晚十一点多来到这里,说是从龙珠寺和尚口中得知了我的地址,就来找我叙叙旧。我们大概聊了两个小时吧,聊得并不愉快,是我赶他走的。”何英才说。
“你们聊了什么?”
“还能聊什么?”何英才从烟盒抖出一根烟,给李峰林,李峰林摆摆手,再示意给旁边站着的大象,大象也摆摆手。他才用嘴叼住烟,点火,“老同学叙旧,难免说着说着会说到他当年干的混蛋事。他把我爱人给糟蹋了,是他害苦了真苓。”
学校往东十二公里,是几个村组成的乡镇。其中有两个村子结有世仇,规定永不通婚。但十六岁的张真苓,偏偏就爱上十七岁的张一礼。
两个年轻气盛的情侣,热烈地爱上了,要跟世俗逆着来,三番五次幽会,对一片灰暗的未来,他们彼此都深知无能为力,于是决定私奔。为凑集奔逃的资金,张一礼还在深夜翻墙进了供销社,撬了钱柜。
“张一礼这个混账,私奔那晚他没等来真苓,一个人害怕就溜了。真苓一个弱女子,无端承接这些责难,成为两村怨愤的出气口。”何英才面露嘲笑,“二十五年过去了,结果他现在悔过了,说要来龙珠寺出家赔罪。”
张一礼离开后,张真苓被查出身孕,家人蒙羞,一致对外声称是张一礼强奸了他们的女儿。暴虐的父亲扇她耳光,押自己的女儿到医院做了流产,那段时间真苓面对怨怒,神情恍惚,父亲顺势称自己的女儿被敌村的犯人强奸到精神失常,势必要对方付出代价。暴怒的村民抄起家伙去了张一礼家中,眼看一场械斗在所难免,最终张一礼的父亲不得不签了一份生死状,赔偿了一大笔费用,才止息了这场争端。
“那份生死状是这样签的,如果张一礼回家,或家人得知他的下落,必须将他交由真苓的家人处置。”何英才说。
张一礼逃离村庄,逃离广州,去到香港,两年后,得了痢疾,在码头扛货,突然全身乏力,上吐下泻,捡回一条命,体重剧减,没法干活,只得偷偷回了家。已经白头的母亲看到他,先惊惶,后落泪,塞了一些钱给他后,捂嘴挥手,赶他离开,让他十年不要再回来,否则有生命危险。张一礼又走了,这次离开,就没有再回来。风起云涌,爱的人如受了诅咒,很快都入土。
张真苓的人生不再好过。人们骂她荡妇,父母顾及脸面,假戏真做,将“失常”的她囚禁在家,每日的辱骂及冷眼变成精神凌迟,她开始郁郁寡欢,大哭大笑,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大她九岁的瘸腿男人,结婚之后仍旧不断受到伤害。直到政策将村落归并,世仇在浩浩荡荡的改革中终于瓦解,族谱散轶,旧址拆迁,年轻一代对过去一点兴趣都无,心急火燎奔赴新时代。何英才,这个痴情的单身汉,终于跨越两村三十四米的距离,名正言顺地爱张真苓。
“荡妇”之名一直伴随张真苓的人生,让她一刻不得安宁,在她濒临崩溃,何英才适时将她救起。在医院内,何英才狠狠揍了张真苓丈夫,那个瘸腿丈夫气急败坏冲他喊,“你是英雄,我让你来照顾她,可以吧?我实在受不了每天跟一个死人生活在一起!”
张真苓离了婚,何英才将她和儿子接到自己的家中,一直细心照看。
“对不起啊,英才。我不值得你这样。”死前张真苓一直对何英才这样说。
“她非常值得,她是一朵鲜花,你们说一朵鲜花被人折断,鲜花枯萎了,是鲜花的错吗?她是一颗宝石,你们说一颗宝石被扔到一个粪坑中,经年累月身上结了厚厚的灰,是宝石的错吗?这不是她的错。”何英才将烟摁灭,“但真苓还是死了。如果张一礼当初不带她私奔,如果人性不是这么丑陋,她就不会这样。始作俑者是张一礼,我没法原谅他。”
“所以,你们最后没有闹不愉快吗?”李峰林问,“那天晚上,你就这样让张一礼离开?”
“我就这样让他离开。”何英才说,“我不原谅他,他也确实对不起真苓。”
“是这样的,假如真苓怨恨他,真苓只需要跟我说一声,天涯海角我要都找到张一礼,让他付出代价。但是真苓自始至终都没有怪罪他。我知道,她不希望我报复张一礼。你们怀疑我害他,绑架他?”何英才指了指店后面的厨房,“你们尽管去搜。”
搜遍整间馄饨店,一点切实的证据都没有。但大象认为何英才说了谎,张一礼很可能已在馄饨店的后院遇害。
“这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大象偷偷跟李峰林说,“不是动物血味。”
“吴行的嗅觉超级灵敏。”面对李峰林的疑惑,郭乘鹏向他解释道。
“你认为,”李峰林看了看后院四周,“张一礼在这里,被害了。”
大象点了点头,“除非找到张一礼,否则消除不了我心中这个假设。”
如果一个人死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彻底消失掉?
“你们说他会不会将人肉绞成肉馅,做成馄饨呀?”郭乘鹏煞有介事地提醒道。
“最主要是找到证据。”李峰林说,“已经将店内的馄饨拿去作了检测,等结果出来。”
“有更快的办法,”大象拾一根木棍,在土地上划写,“这家馄饨店是学校最受欢迎的饭店,每日只售300碗馄饨,供不应求,我做了演算,一枚馄饨剔除掉面皮和其他佐料,肉馅平均15克。一碗馄饨有15枚,馄饨店一天平均消耗300碗馄饨,也就是67500克肉量,等于135斤。即是说,何英才进货的肉量基本会保持恒定,假设真的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人混成肉馅,势必会影响他的进肉量。”
他们来到一家叫作“威和”的肉厂,何英才一直在这里进货。
肉厂老板调看了肉量,他说何英才每隔两天,会来肉厂各买150斤猪肉和150斤牛肉。因是刚屠的新鲜猪牛,还没做细致的处理,肉厂有绞肉房,何英才买完肉,会再去绞肉房将肉块绞成肉馅。张一礼失踪那天,他同样买了这些肉量。
“这周围也太脏乱臭了。”肉厂的调查没有突破,李峰林在警车外踩灭烟头,准备离开时发现大象不在,“吴行呢?”
“这绞肉机有啥可看的。”郭乘鹏在绞肉房内找到大象。这里的绞肉机每日会由高温水流冲刷污秽,就算真绞了人肉,找到证据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这绞肉机下的称重仪好像是有储存数据的功能。”大象正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调看数据,摁了十几组数据后,郭乘鹏有点不耐烦,催促大象离开。这时大象跟他说,“你快去找李队长他们进来。”
“我根据当天监控中何英才绞肉的时间,调出了他总共绞了多少肉。一对比,他当时总共绞了462斤肉,比购买的肉量足足多了162斤。”大象将储存的数据摁给大家看。
“我的推理,何英才在后院将张一礼肢解,然后来肉厂买肉,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二分,那时肉厂人少,大家各自干各自的活,都是肉块,也没人注意,何英才将尸块先绞成肉泥,你们看,”大象指着绞肉机房的视频里模糊的身影,“明明是两种肉,他却分三次装肉,将尸块绞好后,装一个袋里,猪肉再装一个袋,牛肉再装一个袋。”
用肉厂的证据将何英才抓捕,但在警局里,他一脸淡然,面对自己犯罪的指控,他一律回答:“你们真的搞错了。”
“11月14日凌晨三点五十二分,你在威和肉厂各购买了150斤猪肉和150斤牛肉。但绞肉的时候,为什么称重仪显示的重量是462斤,多出的这162斤肉,怎么解释?”李峰林问。
“机器坏了。”何英才说。
“你现在承认,还有回旋余地。”李峰林正色道:“我们已经将馄饨拿去检测了,到时结果出来,你就无话可说了。”
何英才面无表情。
检测结果出来,馄饨馅内,并没有人肉成分。
此时距离张一礼失踪,已经过了四天。
“怎么办?”李峰林这几天跟大象接触,已经知道这个青年能力不凡。在案情再次陷入僵局时,他下意识地问了大象的想法,“肉厂、馄饨店还有他家周围,包括何英才这些天走过的路线,都仔细找过了,都没有发现尸体。”
“按理说,把尸体丢弃处理掉,肢解已经足够,没必要冒风险去肉厂绞成肉泥。绞成肉泥,这个做法似乎只有一种导向,那就是为了做成馄饨,真正的毁尸灭迹。但现在事实证明这个方向错误。”大象寻思。
“绞肉确实多此一举。”郭乘鹏附和。
“除非凶手非常恨这个人,杀了他还不能解恨,还要绞。目前来看,只有这个解释合理。”大象说,“事到如今,我们不找尸体了,我们再找别的。”
“找什么?”
“找现金,或者银行卡。”大象说,“当时据龙珠佛堂的住持说,张一礼变卖产业,来此地出家,并决定将全部身家捐献给佛堂,说明他当时很可能将这笔钱带在身上,但他还没来得及捐。何英才作案时,必须销毁张一礼的随身物品,我认为,这笔钱很可能被他藏了起来。”
“嗯,查了张一礼内地的账户,并没有多少存款,他要捐赠的那笔钱,如果属实,很可能存在香港的账户中,调查手续稍微烦琐点,目前还没查清张一礼名下所有的财产。”李峰林说道。
张东今年十六岁,在乡镇一中读高二,住在何英才的房子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人的感情很好。张一礼失踪那天,何英才回了一趟家。
“何英才在家做了什么吗?”李峰林问张东。
“没做什么。”张东叫何英才“爸爸”,“爸爸将家里打扫了一下。我们吃了饭,还跟往常一样。”
“打扫?”大象看向家中摆设,视线停在客厅的电视柜台上,玻璃橱窗里面那个洁白的骨灰盒,上面贴着张真苓的照片。
“你爸爸经常擦拭那个骨灰盒吗?”大象问张东。
“对,每周基本会擦一遍。”张东回。
大象私底下跟李峰林商量,李峰林也认同,假设何英才拿了张一礼的银行卡,那很可能会将卡藏在骨灰盒里。“像找银行卡这类东西是最难的,嫌疑人总能有千奇百怪的藏匿办法,但我们现在还没有何英才犯罪的直接证据,严格来说,在流程上没法申请搜查令,只能越低调越好。”
“我跟张东到外面聊一下。”茜茜说,“你们对骨灰小心一点。”
大象跟李峰林戴上白手套,从厨房拿了一个铁盘,仔细将骨灰倒在盘上,并没有找到银行卡。他们旋即将骨灰又倒进盒中,端放进橱窗内。
“没辙了。”郭乘鹏说。
“我们来做个换位思考,”大象说,“我们将自己代入某个劫富济贫的人物里面去,对于劫富济贫这个举动,很多人会认为是英雄之举,杀了为非作歹的富人,将财产散发百姓。但是在当事人之中,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否是实施自己的报复,杀掉那个人。”
面对大家的疑惑,大象又解释道:“就是说,穷苦的我,曾经被一个富人欺负了,我恨他,于是杀死了他。为了抵消掉我杀人、偷窃的罪恶感,为了将犯罪行为合理化、正义化,我将盗取的银两全部散发掉。这样,从结果来看,我就是为民除害。”
“你的意思是,何英才可能将这些钱给捐了?”李峰林问。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杀了人,拿了他的钱,为了消减罪恶感,让自己心安理得,我会将这些钱以补偿的名义给那位应得的人。”大象说。
“我正好就联想起一个现实事例,”任炜附议,“我们宿舍之前两个室友打架,一位室友的鞋子在打架途中破了。后来他们和好了。这事过了一学期吧,有一次其中一位室友放在床上的三百块不见了,这事到现在都是个悬案,但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个曾经打架鞋子坏掉的室友很可能就是偷钱的人,因为偷窃事件发生不久,我发现他就换了一双新鞋。”
“对,虽然可能不是那位鞋子破了的室友偷了钱,但这能很清晰地解释,怎样将犯罪行为合理化。”大象说,“心路历程是这样:你曾经弄坏了我的鞋,我偷了你的钱,我虽犯了罪,但你有错在先,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安,我买了一双新鞋,就当作是你对我做出的赔偿吧。”
“张真苓。”李峰林说,“张一礼造成张真苓的悲惨人生,何英才如果拿了张一礼的钱,会将这笔钱用在张真苓身上。”
“这笔钱现在还没机会用,藏起来,最可能会先藏在与张真苓有关的事物里。”大象说,“这也是我刚才怀疑将卡放在骨灰内的缘故,但并没有找到。”
“张真苓已经去世了,无法成为被补偿者,会不会将卡给了她儿子张东,藏在张东的房间内?”任炜说。
“怎么对房间里的东西进行搜索呢?”大象疑惑。
“你们查吧,我刚才在外头跟张东说了,我说我们怀疑你爸爸犯罪,杀人。他保证他爸爸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坏事,从何英才对他妈和自己的态度就清楚,张东说我们可以随便查,只要不要太野蛮。还有,”茜茜看向李峰林,“如果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到,请将何英才放出来,并且需要李队长的道歉。”
首先查客厅那面照片镜,将张真苓的照片一张张拿出来看背面,并没藏银行卡。
搜了张东的房间,没有银行卡的踪迹。
已经在张东家待了四个小时,外面的天色渐暗。如果这次没有突破,那这起命案证据的搜集将会愈加困难。大象感到烦躁:到底哪里出错了?
他往沙发上坐下,仔细看房间内的摆设,推敲哪些地方是最近变动过的。哪怕是一盆花,搬移到其他位置,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大象突然说。
房间内的人停止动作,看他。
“我终于想起不太对劲的地方了,在龙珠佛堂,我看过张真苓的骨灰盒,上面的照片是一张小照,”大象说,“现在这张小照,贴在了照片镜中,那个位置,周围的空位太多了,明显不是粘小照的位置。而橱窗内的骨灰照片,却粘着一张普通尺寸的照片。骨灰盒上的照片背后,如果什么都没有,那我就没办法了。”
李峰林看向张东,张东点了点头,“你不说我还没发现,骨灰盒上妈妈的照片确实被换了。”
在撕下照片的时候,郭乘鹏用手指摁了摁,“背面确实有东西。”
撕开照片,背面果真粘着一个小小的白信封,里面放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封短信。银行卡上附注密码,账户人是张一礼已去世的妻子。卡里有两百四十二万人民币。
短信中写:儿子,这是给你的钱,你妈当时是高才生,你好好学习,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你看到这封信,需要用钱的时候就取了用。我们都很爱你。
“把银行卡一甩出来,何英才全都招了。”李峰林在市里的饭店请大象和队员们吃饭,庆祝案件告破。
事发当晚,张一礼开车来到何英才的馄饨店,本意是想让何英才原谅自己。张一礼说自己要赎罪,往后将一直在龙珠寺做和尚,并要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捐献出去。
“凭什么?”何英才用戴手铐的手砸了桌面,“我当时想,凭什么要由你来赎罪?等人死了,你来做这事,他妈的!想到自己出家还被龙珠寺的和尚说没资格,他张一礼轻轻松松就能陪伴在真苓身边?我气不过!”
“何英才假意原谅了张一礼,还给他煮了碗馄饨,结果在他吃的时候,他用一根草绳从后面将张一礼勒死,在后院肢解了他,然后把车开到土路的草丛中,又去了肉厂将尸块绞成肉泥,分成几小袋,回家的时候,偷偷将肉泥扔到了江里。”李峰林说得入神,全然没顾及这是在饭桌上。
“他张一礼无儿无女,老婆又死了,现在老家的亲戚也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他变卖了房产,独自准备来这里出家,我就试探问他,你朋友们对此都怎么说啊,结果张一礼说,没人知道他出家,他几乎没有什么密切往来的朋友。那一刻,我才决定杀了他。”何英才招供,“杀掉一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谁会知道呢?况且我自认做得滴水不漏,结果当天晚上,你们警察就找上来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这里就要感谢吴行了!”李峰林端起酒杯,“没有你的找猫行动,没有你的这种侦探精神,我敢说,这个案子可能都没人报。也多亏你们这几天的破案热情和才华,才能顺利地将这起命案快速给破了。吴行,来,干一杯。”
大象眉头紧锁,“听李队长这么说,我总感觉这案子还没有彻底结束。里面还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还有什么谜团?”李峰林将酒杯放下,大家都看向大象。
“首先,严格来说,银行卡并不能作为犯罪的直接证据。按照李队长复述的何英才的口供来看,尸体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没有找到尸体,就没有他犯罪的把柄,何英才明明可以很轻易地化解,说这张银行卡是张一礼对他的赔罪,不是照样拿他没辙?他既然前面在很努力地抵抗,为什么在这样一项并不致命的证据面前,就全都招了呢?”
“你这个就有点钻牛角尖了。”李峰林笑,“几次拿出证据,哪怕这些证据并不致命,对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完全有可能就这样招了的。”
“如果李队长复述的口供准确的话,何英才是冲动勒死了张一礼,也就排除了他逼供张一礼说出密码的可能性。”大象问李峰林,“那怎么解释银行卡上面写的密码?没有人会在银行卡上写上密码吧。”
“你也解释不了有人会将密码写在银行卡上吧。”李峰林察觉到饭桌气氛有点异样,“吴行,事后再钻这些牛角尖,很煞风景啊。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吃个饭,这事就过去。何英才杀死张一礼,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再纠这些细节了,之后还会有几家媒体会来给你做采访,你要成为学校的名人了。”
“李队长,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在张一礼吃馄饨的时候,何英才从后面用绳子勒死了他,何英才口供真的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我听了几遍,那根草绳被何英才随手扔在了后院的垃圾堆里,已经找出来了。上面的血迹跟何英才右手虎口处的擦伤吻合。包括在哪个桌位作案的,张一礼面朝哪个方向,怎么去肉厂绞肉,事后又怎么回家,将分装尸体的四个袋子各扔往江面的哪些位置,他都说得一清二楚。”
“那我敢保证,何英才一定说了谎。”大象看着李峰林,“张一礼是个虔诚佛教徒,在龙珠佛堂时,住持也给我透露了,张一礼本人奉行斋戒已有五年多。何英才的馄饨店里没有素馄饨,假设,他真的给张一礼专门做了一碗素馄饨,他一定会专门提及,因为这是细节,而你也一定会记住这个细节。何英才说了绳子,作案的方位等细节,但唯独馄饨这事他略过,说明他没有专门给张一礼做素馄饨,张一礼不可能在吃他的肉馄饨时被害。”
推理如同算术,尽可能多找出被隐藏的项,最后导出结果。
“以此案情况来看,何英才在最后关头撒谎,除非是出于包庇某人的目的。但现场没有第二人,从各方面线索来看,他百分百是这起命案的凶手。那他撒谎到底为了什么?”李峰林疑惑。
一道算术,最重要当然是得出最终值。如同一桩迷案,最重要是找到凶手。
当犯罪的等式成立,构成方程,这时的难点就会变为,怎么解出方程中的未知数。
“动机。”大象说,“何英才撒谎,是为了混淆他的犯罪动机。”
“怎么说?”李峰林问。
“何英才无疑是杀人凶手。”大象说,“现在,我们根据这个确认的谜底,来做逆向反推。开始之前,我想问下李队长,何英才是否身患绝症。”
“没有,”李峰林挠挠头,“从他体检报告来看,他身体健康得很。”
大象看向大家,“那你们不觉得那封写给张东的信很奇怪吗?代入何英才的处境中,什么情况下你会给自己的儿子写这样一封信?”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郭乘鹏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大象说,“一个还要活着的人,只需藏好钱,等风声过去,无须写信告知。但信中明确透露的讯息是,我命不久矣。包括最后那句‘我们都很爱你’,他将自己与已经去世的张真苓合并为‘我们’,说明在何英才的意识里,他是站在逝者那边的。何英才知道自己要死。”
“有没有可能是他认为,自己的凶手身份会很快被识破,写信是有备无患。”茜茜问。
“如果信是在警察找上门后写的,有这个可能。”大象答,“但这封信是何英才毁尸灭迹后就写好的,他明确知道张一礼是一个无人际关系的人,杀他无后顾之忧。那时没人怀疑他,所以这个行为更像是写遗嘱,他有自杀的打算。”
“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何英才是做了自杀的打算,他已经报了仇,或者良心过不去,决定自杀抵罪。我认为这解释得通。这跟他的撒谎有什么关系吗?”李峰林问。
“一个决定想自杀的人,面对警方的怀疑,他会直接摊牌,不会做多余的抵抗。”大象说。
“认罪代表他要交出私藏的巨款,钱是他抵抗的理由。”李峰林说。
“李队长,假设我是凶手,我提前供认了罪行,然后说我将张一礼的随身衣物销毁了,你还会将精力放在搜寻这笔钱上面吗?你们可能会冻结张一礼本人的所有账户,但钱存在张一礼去世妻子的卡里。也就是说,何英才一开始就供认,钱被搜出来的几率其实比抵抗时小得多。”
“这不代表凶手也会这么考虑,”李峰林示意,“你先接着说。”
“杀掉一位无人际关系的仇人,本来是一件解恨的事。但何英才却起了自杀的念头。这是矛盾一。一个要死之人,面对警方的问询,认罪完全是顺水推舟的事,却还不断抵抗,这是矛盾二。承认杀了人,事后却在细节处说谎,这是矛盾三。”大象停顿,说道:“要解决这些矛盾,就要找到何英才犯罪的真正动机。要找出他的动机,须先厘清何英才处理尸体过程中的疑点。”
见大家没有问题,大象接着说:“处理一具无人际关系的尸体,有一百种更轻松隐蔽的方法,比如埋了。但何英才先肢解,再绞成肉泥,最后分装扔到江内。而且,注意,威和肉厂外头就有一条污水河,臭气熏天,苍蝇、老鼠和野狗聚集。正常的做法是把已分辨不出尸体特征的肉泥随手扔进河中,混淆在这些腐烂物中,但何英才在口供里说,他特地将尸体肉泥扔到家附近的江里。多做一道工序,就多一道风险。况且扔进江里,完全没必要将肢解的尸块再绞一遍。绞肉看起来是风险最大并且最无意义的一项,而带回家再丢弃更是毫无必要。”
“我记得你之前的解释是,杀他、肢解还不足以平何英才对张一礼的愤恨。”郭乘鹏说。
“这是当时案情陷入僵局时的穿凿附会。”大象说,“现在,如果没猜错,有一个被我们忽略的事实,将变作真相,解开所有谜团。”
上午十点。
龙珠佛堂的住持和两位和尚来到何英才家中,在客厅摆了一个祭台,念了经文,戴上白手套,拧开骨灰盖,将骨灰倾倒在一台电子称的铁盘中,拿一片细木板,在盘上抹匀骨灰,得出骨灰的总重量是2.9公斤。
“以张真苓逝者一米六五的身高及体重估算,火化后的骨灰最多不会超过1.8公斤。当初的骨灰匀在两个骨灰盒中,一个存于龙珠寺的灵堂中,另一个存于家中。现今家中的骨灰重量2.9公斤是不合常理的。”住持颔首,向李峰林说出推断。
“骨灰量过多,而且骨灰质地明显不一样,覆在顶端的骨灰明显更白,更细碎,盒底的骨灰可见大块的骨头,颜色也较深。”大象接上住持的话,“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找银行卡这个事情上,从而忽略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何英才将尸块绞碎,就是为了便于火化?”李峰林问。
“对,绞肉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在自己店内狭小的火炉里,更利索地将张一礼烘烧成灰烬。”大象从骨灰中拾起一小块骨头,“这块部位应该是髌骨,你看断裂处,有很规则的割痕,我保证,将这些碎骨头放大,都可以在上面看到绞刀的痕迹。”
“将张一礼烧成灰,才是何英才的复仇?”李峰林皱眉。
“你会将一个仇人的骨灰,跟心爱之人混合在一起吗?”大象问。
“啊?”李峰林惊讶。
大象不急不缓地说出真相,“张一礼认识张真苓是真的。十七岁跟张真苓商定私奔,却丢下她一人去了香港是真的。他妻子去世,无儿女是真的。回来祭拜张真苓是真的。想要出家也是真的。何英才认识张真苓是真的。爱张真苓是真的。杀死张一礼是真的。”
“唯独何英才恨张一礼是假的,何英才甚至是对张一礼有愧。何英才杀死张一礼,是张一礼自己要求的。”
“因为命案的真相不至于让何英才被判死刑,为了确保能死,他抵抗、说谎,甚至夸张自己的犯罪程度。”
面对李峰林关于骨灰的质疑,何英才垂头,久久不言语,抬头时,李峰林发现他脸上有两行泪。
“李警官。你说我杀了张一礼,并毁尸,烧成骨灰,情形是不是很恶劣,一定会判死刑吧。”
“我不想骗你,”李峰林假装不知道何英才的求死之心,“案卷已盖章递交,不管怎么说,你作为命案凶手这个事实已经确凿无疑,一定会判死刑,所以你也不用再遮掩了。”
“好,那我不再抵抗了。”何英才脸露欣喜之色,“那银行卡是张一礼给我的,正确地说,是给张东的。他认为自己对真苓的命运负有责任,但真苓不在了嘛,就只能给张东了。”
二十五年前,情侣决定私奔的那天,张真苓破天荒送了何英才一支钢笔。对何英才来说,这很反常,他从张真苓的表情中发现了告别的神色。何英才就是从那一刻起,知道自己会永远地失去心爱之人。
“我从小就很讨厌张一礼,因为真苓爱的人是他。又因为真苓的缘故,我加入他们之间,成为他们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牵的手,在哪里幽会,我一直跟踪他们,他们暗地做了逃跑的打算,并没有告诉我。是私奔这个事情,点燃我的嫉恨的。你张一礼让真苓爱上自己还不够,还要带她走,我不甘心,就告诉了真苓的家人他们私奔的计划。真苓被扣留下来,而张一礼从此回不了家。”
看着张真苓在往后接二连三地遭受厄运,弱小的何英才却无法伸出援手。那时的他才意识到,有罪的并不是张一礼,是愚昧的人心,是两个村子区区三十四米的距离却无法跨越的障碍。
“而我是恶的导火索。”何英才脸色平和,“如果当初不是我告发他们,他们会远离这里,在哪里都能过上更快乐自由的生活,真苓的人生不会变得这样困难。那晚张一礼来向我悔过,我跟他说,是我的罪,应该由我来赎。”
二十五年倏忽过去,心爱人已逝,过往罪错水冲土埋,居然不留一丝痕迹。仇人是谁?只是挥刀向虚无,大家都忘光了吧,只有张一礼和何英才不识时务,沉湎伤疤,他们对坐长谈,最终认定无人有错,只是生错了地方和时代,因爱而站立,形成枪靶,叹息这些无源的子弹把张真苓打得体无完肤。是要多么热爱生命,多么相信爱,才变成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在滚滚洪流中摇摇晃晃,仍屹立不倒。
“但我一直没有回来。”张一礼的眼泪滴向桌面。
“你不必苛责自己,后面是我在照顾她,照顾得很好,她最后去世时,心里没有怨恨一人。”何英才说,“只是我从不忍对她说出那个告发她私奔的真相。”
“我之所以出家,是因为对世间还有执念,说服自己超然物外,求自己放过自己。但今晚很突然的,我的心结全解开了,真正无欲无求了。”张一礼跟何英才说,“就想赶紧去下一个地方。”
“你帮我个忙,让我死,让我消失掉。我是一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消失了,没有人会好奇。”
何英才看张一礼平静的面容,没有不帮助他的道理。
“李警官,你应该没有这样的体会,就是毫无征兆的一天,一个人突然就想死掉,彻底消失掉。我为什么杀张一礼?因为我特别理解这种心情,你必须代入到那晚的情境:三十平米的店铺只亮着一盏白炽灯,我们对坐着,什么都没有吃,聊了两个多小时,都流了泪,外面的大路偶尔开过一辆卡车,无风,一片寂静。我们彼此心下澄明,经上虽说色身是苦本,却不容人自绝。张一礼是佛教徒,自杀跟他的理念不符,借我之手杀了他,是在渡他,我们彼此心结纾解,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我很乐意帮这个忙。他说他命中注定今朝死,这是他心深处得到的旨意,他希望彻底消亡。我跟他说,放心交给我吧,然后我站起,从后厨拿了一根绑在管道上的草绳,在手上绕了三圈,他点头示意,我走到他身后,将他勒死。我去肉厂把尸体绞成肉泥,为了更容易烧出骨灰,把他跟真苓放在一起。”
李峰林目瞪口呆,听何英才说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警官,很多时候,真相是天方夜谭,真相不遵从逻辑。大家只会接受我因财杀了仇人这个版本,这样也好,我也想死,一直没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帮张一礼,现在他也帮了我。”
“李警官,我在山上的佛堂留了一个骨灰位,在真苓旁边,到时麻烦将家中那个骨灰盒放在她隔壁吧。房子、存款跟店铺给张东,如果可以,麻烦你跟他说下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对了,真苓送我的钢笔也交给他,在我床头柜第一个抽屉中,我想他会理解的。先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