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常理先将绳子系在十米高的树干上,在脖子套绳圈,往下跳,自身重力把颈椎扯断,死得决绝。现场勘查并没有外来人痕迹,他杀可能性排除。布法阵杀人目的是续命,制造诡计犯罪迷惑警方,最后的自杀使整个案件再笼上一层迷雾。
发现尸体后,向山下的警察增派人手,却无法用言语描述方位,我跟大象、周昊带狗下山,再让其他警察带狗进山,重点勘查瀑布洞,以及哑巴常理棚屋周边,叮嘱保持好屋内原状。经过这夜折腾,我心情亢奋,大象却露出少有的疲惫,说必须下山休息,明早才能接着调查。
隔天早上五点半,我们上山,他们俩以为没狗找不着路,但我对路线记得一清二楚,很快来到哑巴棚屋。路上周昊对我的记忆力感到诧异,问我读书的时候是不是成绩很好,在他看来,记忆力好就是学霸。事实上,我成绩只是中下游。
“后来我知道,记忆类型分四种,我们读书的时候,英文单词,课本上的重点理论,都是字符、文字、概念,这类是抽象记忆,我对这些记忆无能,英文单词背一次,基本很快就忘光。记忆力在这块并没有帮助到我。课本里面,有太多这类内容。抽象记忆好的人才算学霸。但我不是。”我说。
周昊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那你这类是什么记忆?”
“我这类是形象记忆。”我说,“就是以图形、图案为主的记忆力。我学过一种快速记扑克牌的方法,就是运用了图形记忆,将整副扑克牌的花色跟点数以图形的方式记下,在脑中转化成一条现实路,在路上遇见哪些人,这样记下来,路上的人物和标识对应每张扑克,就能很清晰牢固地记住整副扑克了。我跟朋友都学会了这一招,结果发现我快他们很多,后来我发现我对图形的记忆力很好,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大象说:“高考主要考的就是抽象记忆,你这种对图像敏感的,更适合去学艺术,比如电影或绘画。”
“觉悟得太晚。”我说,“我之前做了一个智商测试,分数不高,将自己的读书成绩与智商挂钩,现在我才发现这只是错觉。首先,智商测试主要考的就是抽象记忆,其次,我们的教育方向更推崇抽象记忆。”
“文明是各种概念的组装,在这个齿轮社会里,考验的更多是抽象记忆能力,等同于智商很正常。”大象攀上一个小坡,拍拍手掌上的灰尘反驳道。
“拯救世界靠的就是像你这样抽象记忆超群的人。”我讽刺道,“艺术家与世无争。”
“你知道真正的记忆大师是怎样的吗?”大象说,“所有人类的普遍记忆法,是按顺序一步一步记住整体,先A、再B、最后C,得出D.我们的逻辑也都是线性的,但非线性记忆法,不去记住一个单词字母的顺序,不去记读音,将字转换成脑中的一个图案整体记下来,每个字都是独一无二的图案,视线一扫,整页纸上的文字就变成图案记下来了。整副扑克是一个图案,程序是一个图案,公式是一个图案,哲学是一个图案。”
“我们接下来勘查的现场,也是一个图案。”眼前就是哑巴常理的棚屋,我将话题收尾。
棚屋空间三十多平方,东南角放一张床,床挂蚊帐。床边有一个衣柜,西南角放一张木桌,中间空地有一张饭桌和椅子,饭桌中央有半根蜡烛。地上是一个盛半桶水的塑料桶。门右边墙板上挂着一面长一米宽半米的镜子,西北角落有把扫帚和竹匾,竹匾里面有碎发。木桌抽屉中有一把理发专用剪刀,一把理发用的剃刀。看来哑巴常理是自己理发。门左边的空地上,有一个画架,旁边溅满颜料点。哑巴常理平时会画画,在衣柜抽屉里,我们翻出了他的画作,颜色偏暗色调,内容都比较低迷,黑狗站悬崖眺望;有人躺在游船上,船在湖心不动;一个人在树上上吊,底下落满红花,像是给自己画了遗像。
“画得真不错。”周昊将画拿给我看,又加一句,“对不对?”
“不仅不错,”我说,“还非常专业,不说是杀人犯的作品,可以卖个高价。”
大象没有说话,在看抽屉里一个铁盒内的照片。
哑巴常理并非单身汉,在那些照片里,可以看出他之前的家庭人员,有一位妇女,应该是他母亲。有一位小孩,看样子大概三四岁,是他的儿子。还有一位女子,长发,身高大概在一米六左右,看不清样貌,因为在为数不多的照片中,她的脸都被利器划掉。
“有试过联系常理家乡那边的亲人吗?”大象问周昊。
“按身份证的地址查了下,那个村现今基本荒废,哑巴当时的口供是父母去世,没查出什么来。”
“身份证在档案室那边吗?”大象问。
“嗯,身份证我查了,是真的。”周昊拿出手机,“我当时拍了下来。”
我看了身份证照片,再对比哑巴常理较年轻时的照片,发现这两个人不像同一个人,“感觉这不是常理本人。”
“啊?”周昊边对比照片,边说,“都不是同一个时期的照片,当然有一些差别了。”
“脸型会变,五官会变,”我说,“但五官的比例不会变,整容都很难改变。这个身份证的人,像哑巴常理,但我认为不是他,你看这两个五官的比例,没看出不同吗?”
“单靠身份证上的一寸照,很容易将人混淆,但是我们现在沿用的识别法仍旧是人眼,用肉眼分辨五官比例,是很难看出来的,这对犯罪分子来说是个漏洞。”大象又说,“我也分辨不出这两副长相的差别,不过我同意阿雷的看法,毕竟他是图像记忆大师。”
“不信将两副五官放大重叠在同一个画面上,就能看出两者眼睛的间隔的差别,还有嘴鼻连线的角度也不对。”我说,“我怀疑这是别人的身份证。”
“这是张真的身份证,”大象补充,“只不过这张身份证上的常理可能是另外一个人。调查一下这个常理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对得上凶手的家庭组成。从这些老照片上推测,他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母亲,结过婚,生有一个儿子。他应该爱母亲,不然不会留存有多张母亲的照片,而来此地隐居,应该是两个原因叠加,先被女人背叛,女人可能将儿子带走,强烈的恨意让他将女人的脸孔划掉。之后母亲去世。他离开家乡,有人称他六年前就来过这里,狗是三四年前养的,假定他34岁的时候来这里,偷身份证是要为犯罪做准备,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在离家之前,他会不会已经有罪在身?比如将妻子杀害。偷身份证预防检查。”我说。
“有这个可能性,”大象说,“但是,从这些划掉脸部的照片上看,他对妻子仍有非常强烈的恨意,如果把人杀死了,已经报了仇,理应不会带着这么深的恨意了。”
“看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搞清哑巴的真实身份。”周昊说,“如果身份证真的是哑巴偷的,那他势必接触过被偷人,找出真的常理,问他曾经有没有接触过一个哑巴,或许能有突破。哪怕没有接触,哑巴是同村人,或者邻近人的可能性也会很大。根据你的画像一筛,很容易找出他。”
“就怕不会这么顺利。”大象眼睛看向某处,没有焦点,回过神来,“我们再来想想哑巴常理——先把他叫作常理,犯罪的动机。”
“他做了一整套法术的步骤,将尸体暴露在树林中,是为了续命。”大象说,“但犯罪之后却自杀了,这跟他的动机相悖。”
“他发现我们怀疑到他,怕会被抓住,畏罪自杀呢?”我问。
“畏罪自杀的话,也太早了点。”周昊说,“犯罪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给宠物狗店主一万块寄养费,还有吃了一顿丰盛晚餐。之后我们对他只做了一次例行口供,还没掌握证据呢,我们第二次去找他,他已经上山自杀了。一般畏罪自杀都是到了无法摆脱嫌疑的时候。”
大象说,“他冒了这么大的险杀人做法,是因为自己命不久矣,需要续命,说明他的求生欲很强,发现警察怀疑他,正常的反应是逃跑,结果却不是。我认为我们一开始的动机推错了。”
“他杀人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邪术目的?”
“对。”大象说,“绝对不是什么续命,我们一开始推测之所以在树林作案,是因为树林的地点符合风水要素,其实不是,在我看来,是因为这个地方,能让骇人的凶杀案快速被游客发现,传播开来。凶手的动机,是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大范围传播‘恐惧’。目的实现之后,他就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自杀了,他不会预料到我们能找到这个地方。”
“单靠他自杀而做出这样的动机推断,并没有比畏罪自杀更有说服力。如果哑巴传播‘恐惧’,完全不用费心去制造那个不在场证明,照样可以达到目的。”我说。
“我认为,他冰冻尸体,是为了误导警方,一桩破获不了的悬案,对公众来说更具有神秘力,疑案的传播效果历来更广,因为公众可以往里面添加恶意、阴谋论。”大象说,“但是,哑巴常理并没有如你所说,去费心制造不在场证明,相反,我现在发现那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纯属偶然。”
“偶然?”周昊惊讶。
“我们来回看案情里面的时间关系。”大象拿出笔记本,在纸上写,“昨天,17号,命案发生,法医检查尸体的时间是早上五点,推测的死亡时间是16号的晚上八点到九点半,16号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是常理的不在场时间,他完美避开了作案的可能,这里面的时间对应太精准了。所以我特意咨询了法医一个问题:一个人通过冰冻尸体的手段,能否做到将死亡固定在某个时间区间?”
以目前的尸检水平,凶手通过一些手段,确实可以将死亡时间提前或延后,但是,即使专业的法医,都无法将死亡时间固定在他想要的时段。因为这期间有很多不可控因素——尸体曝光的时间、死者体质、环境温度、湿度,都会对伪造的死亡时间构成影响。
“也就是说,常理冰冻尸体,确实让法医做出误断,但是他不可能做到让法医将死亡时间定在16号晚上八点到九点半这个区间,然后再去制造对应的不在场证明。”大象说。
“意思是说,法医推测死亡时间,也有可能是16号的早上或下午。”周昊说。
“对,凶手靠死亡时间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因为不知道法医会将死亡时间定在哪个时段,保险起见,他会准备很多不在场证明来应对。但常理没有这么做,他只准备了一个寄养狗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反而不像是不在场证明,更像是他本来有的计划。”大象说。
“他只要照常工作,山上的监控就会为他作证的呀,这些也都是不在场证明啊。”我说。
“我看了16号当天的山路监控,常理并没有出现。”大象说。
“这不就得了,他去别的地方制造不在场证明。只不过我们没问而已。”我说。
“制造不在场证明,你会选择在这个棚屋吗?”大象转问周昊,“你调查过常理之前出现在山路的监控摄像,有没有拍下15号那天常理的监控画面?”
周昊调出手机相册,“还真有,当时我不是去查他的走动路线吗?发现他16号没走岔口山道,但之前却都走这条道。这是15号我拍下的岔口处监控画面,当时他往山道上走,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很可疑,我拍了下来,但画面比较模糊。”
大象看了监控画面,拿给我看,“记忆大师,你看看这张照片,想一想,跟你昨天晚上在宠物店监控视频里看到的常理有什么不同。”
“啊,他是左撇子?”我看了一眼,发现他将扁担放在左肩上,快速说。
“这是因为监控画面是镜像呈现,左右互换了。”大象指出。
“我再仔细看看,”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身上穿的衣服不同。”
“还有呢?”
我认真想,将这两个人物形象在脑中重叠,终于找到大象想要的答案,“15号跟16号的常理的最大差别,是头发。”
“对,常理犯罪当天16号晚出现在宠物店的时候,头发是理过的,但15号还没理发。也就是说,16号白天,他待在这个棚屋,用自己的理发工具为自己理了发,墙角的竹匾盛有碎发,理完发,他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这棚屋至今还充斥一股香皂味未散,西北屋角有肥皂干沫。因为他要将爱狗送走了,心中不舍,在棚屋周边跟狗玩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带狗下山,去了城里的宠物狗店。”大象说。
周昊想了想,说,“这不对啊,你说他去寄养狗是本来的计划之一,我还是之前那个论调,这不像是一个挑山工会做的事。”
“在隐居这座山之前,”大象说,“他并不是一个挑山工。”
大象让我们看常理存的照片,从照片的房间背景,可以依稀看出格局和家具,不是富裕之家,至少也不是底层人。其中有一些出游照,是十多年前的北京、上海、深圳、澳门景点照片。千禧年前后去这些大城市景点游玩,说明常理之前的生活水平并不低。
“看这两张照片,房间里左边出现了一条黄色狗尾巴,还有这张,他的儿子骑在一只金毛身上,这也证实了他之前的生活有养狗经历。所以,临死之前,将爱狗寄养宠物店,希望遇上一个好人家,是符合他的行为的。”
周昊用手捋了捋额前头发,“要遭受怎样的变故,才会选择来这样一座山中当挑山工呢?”
“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大象说,“可以说,找出真正的答案,这个案子的眉目就清晰了,很多东西物归原位。”
“单亲家庭,自身残疾,被妻子背叛,儿子走失或死亡,母亲去世。这些表面可以推测出来的遭遇,构成了常理的绝望。绝望之人,会寻死,但有的人是偷偷死,有的人会报复之后死。常理等了这么久才自杀,可能是因为他终于实现报复目的了。以‘红鬼’案作为开端,这个真正的幕后凶手借法术杀人续命的外衣,来吸引病入膏肓的教徒,有的人,像一飞,是真的相信续命,但有的人,像常理和我们之前遇到的张延实案,他们是想借骇人连环凶杀案向社会进行报复,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传播‘恐惧’。他们是真正绝望之人,他们想死前,做一些挣扎,表达愤懑。”大象说。
三月初春时,67岁的退休医生张延实,在凌晨将对面楼的小孩胁迫进屋,掐死,然后将尸体吊在房间的吊扇上,周昊通过张延实口供的漏洞,将他定为嫌疑人,最后在他的垃圾中发现了作案工具。当时我们都认为,患有糖尿病的张延实,作案动机是迷信续命,但是儿女皆离家,他独身生活,孤独绝望,求生欲很低,痊愈和长寿对他都不再有吸引力。真正的动机,跟常理一样,是传播完恐惧,然后赴死。
“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论证常理的绝望,他的画。画得这么好的人,哪怕随便在山底下支个摊,帮人画像,也比做挑山工轻松和来钱快,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这可以说明,第一,他是真的爱画画,第二,他对生活得更好没有欲望。画画可能并没有给他带来好的回忆,所以他只能偷偷画,在这里画。看他对画作的处理,随便堆积在衣柜内,并不珍惜。画画只是他放空或发泄的一种途径,这也可以解释他画中的内容都很阴郁的缘故。”
大象接着说,“当一个艺术者只靠体力活谋生时,一定是真正的绝望。真正的绝望者,会一直任其下坠,不会做向上爬的念想。剥除掉这个系列法术案的续命外衣,我们可以这样想,红鬼,这个幕后杀手,他创办了一种邪教,拉拢患绝症或彻底绝望的教徒,唤起他们内心的恶念,让他们在死前杀人,完成某种报复。为了说服绝望者,他可能会做一些事回报这些人,比如杀掉他们想要报复的人。”
我说,“比如常理的妻子。”
“让常理耿耿于怀的,就是他划掉样貌、背叛他的妻子,现在,我们要查凶手常理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妻子的下落。从两个方向着手查,一个是查身份证上的真实常理,看他曾经有没有接触过哑巴,另一个是查凶手,通过这些照片线索来查。找出凶手再找出他的妻子,而且他的妻子很可能已经死了。”大象将哑巴常理的照片悉数整理好,放进一个密封袋里。
这个案子告一段落,周昊须回武汉,大象拜托他帮忙调查一下真常理的真实身份。顺便查一下张延实是否有过仇人,以及目前这个仇人是否还在世。大象将这些照片全复制一份,回去仔细留意里面的事物特征,看能拼凑出多少哑巴常理的身份信息。我整理哑巴的画作,复印回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你们说,我们这么快就破获了这桩树林凶杀案,会不会有奖励啊?”下山的时候,我看大象仍眉头紧蹙,开了个话题。
“应该会有。”周昊也有点心不在焉。
“接下来恐怕不太明朗。”大象从坡上跳下,“当杀人的动机是传播恐惧的时候,是最难应付、最棘手的犯罪。”
周昊补充道:“也是警方最担心遇到的案子,因为凶手都不惜命,犯罪目标都是随机的,范围广,各节点之间也很少有关联。”
“这种全国性的犯罪,是不是会快速成立专案组,定期限,集中力量侦破?”我问。
“嗯,”周昊说,“但遇到这样的案子,最优先级,是封锁消息源,阻断传播,并加大力度监管,草木皆兵,必要时会用强制手段调查可疑对象。”
“比如?”
“比如,外国要搜查嫌疑人房屋,需要向法院申请搜查令。我们比较暧昧。”
原来“暧昧”一词也可以用在这么严肃的事情上,我问,“那这起系列案件接下来最糟的走向会是什么?”
大象拿出手机,并不直接回答,“对了,记忆大师,我这还有一道题要问问你。”
是两张图,百元人民币的正面和反面。大象问,“你看像什么?”
“论颜色和图案的布局,最像台币100元。”我站定沉思了一会儿,不知大象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有按照我的认知,在脑中搜索对比各国钞票图案回答。
“不对。”大象说。
边走边想,“啊,我知道了,像那种高度仿真的冥币。”
“最后一次机会。”
我思索大象问这个奇葩问题的理由,钱是放在一张桌子上,为什么是图片?为什么不拿出现金给我辨别,“给点提示。”
“钱是从哑巴常理出租屋内的桌子玻璃底下拿出来拍的。”
哦,是假钞,想通了,“像真的100元。”
“有时一个东西的真相,哪怕是图形记忆大师,也不可能单靠视觉就做出准确判断。必须综合形象、认知、逻辑和触感,才能贯穿因果。”大象说,“接下来最糟糕的走向,是这些实为传播恐惧的连环凶杀案,会借以邪术犯罪的惊悚外形,快速复制并流传全国。”
大象的担忧不到十分钟就被验实,我们到达山下管理处,是早上十点。管理处里面人员密集,包括昨天三位西装人,他们表情复杂地看向进门的我们,将我们召集到一个角落,悄声说:
“刚刚接到消息,又同时出现了三起同类命案。”
“baker”
周昊回武汉休息一天后,驱车50公里,去了哑巴常理身份证上标示的家乡,那个地方位于湖北省孝感市云梦县的一个人稀村落。村里不乏装修现代的楼房,但多空置。车轮轧土路,嘎吱声不绝,趴在阴影里的狗警觉站起,对着汽车吠。
常理的家是一间瓦房,木门破落,周昊一推,腐锈门把手脱落,屋内几束光从洞开的屋顶穿入,立于三十平米厅中,冷清肃穆,一眼即知是一间很久没住人的房。周昊又走访几位老村民,从他们口中得知,身份证上的常理不是聋哑人,果真如推断,凤凰山树林命案凶手哑巴身份证上非他本人。而这名叫常理的人,村民回忆,“他早前就出外打工了,他妈去世后,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查询常理身份证信息,显示他2004年5月离家,到四川,2006年5月辗转到广州,同年7月到了辽宁丹东,之后就没新的记录。假设在这期间身份证丢失,理应会补办,工作、住宿、交通、通讯、上网,生活的方面都需要登记身份证。一个还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人,不可能丢失了身份证之后不露踪迹地活着,极大的可能,这个真正的常理,被人暗暗从世界上处理掉了。哑巴得以顺利扮演常理。
能这么做的,会是谁?怎么推,答案都导向那个隐在幕后的红鬼。他通过某些手段,找到了一个与哑巴面貌相似的青年,偷他的身份证移花接木,并将人杀害。哑巴在山中制造骇人听闻的命案,之后的自杀,断了审讯路径,我们只得捡起旁枝材料,再作推理。
“哑巴的身份还没查清,又发生了三起同类命案,这些命案现在已经在全国形成非常恶劣的影响。”大象焦躁。
“这些命案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传播恐惧,警方必须快速破案,否则权威会大大减退,引发我们料想不到的社会后果。”我说。
“在破这些命案前,要先解决的疑点是,前三桩的命案凶手:屠夫一飞,张延实和哑巴,他们身上是否存在这样一个共同点:都有一个仇人,并且这个仇人都得到了严酷的惩罚。屠夫一飞,他的仇恨源是从小虐待他的继父树德,他在磨石村五年如一日地施行激素猪实验,间接让树德染上性病,双腿截肢,生不如死。张延实也确有一名仇人,那个开车撞伤张延实妻子的肇事者后来也出了车祸死亡。”
经周昊调查,2010年夏天,张延实的妻子在回家路上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撞倒,当时医院的检查结果只是皮外伤,司机是一名混混,赔了点医药费了事。但张延实妻子回家后就一直头痛,张延实的儿女再去找肇事者,反而被打了一顿。同年8月,张延实妻子病逝。2011年4月,那名混混肇事者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事故被判定酒醉意外,周昊调查当天前后张延实和儿女的行踪,没有可疑迹象。但他查看了那辆事故车,发现刹车器被人做了手脚。
“因为是同系列命案,找出这些命案之间的共同点,对接下来案件的破获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哑巴的仇人无疑是背叛他的妻子,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妻子是否遭受厄运,我要查明之后才好作下一步的推理。”大象叹息,“哑巴没留过案底,指纹和血液派不上用场,而我们连哑巴的名字都不知道,找到他和他妻子身份,短期内难以办到。现在要压住舆论,缓解大众的恐慌情绪,避免群情失控,只能寄希望于案件明晰。警方已经向外公布,这些命案是纯粹的恐怖主义行为,跟传言的续命法术毫无关系,也已经在各种媒体上播送各案件的矛盾点,惩处造谣,以此消解掉连环命案的神秘面纱。”
“我看这是在做无用功。”我说。
“怎么说?”
“你知道有个著名的记忆理论,‘Baker/baker悖论’吗?”见大象没回话,我接着说,“这是一个记忆实验,跟一组人说,请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叫Baker(贝克),跟另外一组人说,请记住一个人的职业是baker(面包师),过一段时间后,验收记忆,结果是,人名的Baker很少有人记得住,但很多人能说出面包师baker.记忆程度为何相差这么大?因为人名Baker没有形象,而面包师在人们心中有个具体的形象。”
大象缓缓点头,“大众的大脑只会并只愿意接受,那些突出的,甚至是怪异的形象作为固定印象。红衣男孩的死亡现场由于过于鲜明和诡异,在大众的脑中,已经跟‘邪教’‘续命’‘法术’等印象捆绑在一起,挥之不去了。纵使后期警方、科学家再怎么解释,基本也是白费力气。”
“对的,费力还不讨好。”我说,“大众会认为,警方在维稳、欺骗、混淆视听,是办案不力的表现。”
“只有抓到凶手,才能从根本上化解危机。”
“查出哑巴的真正身份,我认为并不如你所想的那般困难。”我说,“与‘Baker/baker悖论’同理,当一个人的形象鲜明到,已经足以形成身份的标识,标识越多,我们要定位他越容易,完全无须得知他的名字。这就是成功人士追求‘Title’的原因。‘Title’越大,知名度越大,\'Title\'越多,人物形象越具体。我们已经知道犯罪者是一个‘哑巴’,隐居山中,对他家乡人来说,是‘失踪人士’,并推理出他的职业是‘理发师’,同时是一名高超的‘画手’,有一个背叛他的‘妻子’,‘母亲’和‘儿子’可能已经‘死去’。再从他棚屋中留下的照片细节中挖掘出别的特征,靠这些‘标签’的组合,定位出他的身份,我认为不难。”
“阿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睿智?”大象精神一振。
我微笑,“这些都是记忆法常识啦。”
“我有头绪了!”大象拨云见日,“我去找个人。”
印象中,大象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哑巴常理树林命案刚破,就同时爆发另外三起命案,因皆发生在公众场所——分别是云南昆明一座公园湖心拱桥下,四川巴中一个村的古亭里,陕西安康一家刚建成不久的模具厂内。犯罪信息不胫而走,半日即遍布全国,连同之前四桩同类命案,人心惶惶。
警方快速成立专案组,并案研讨方案,因大象之前的优异表现,他被临时纳入警方队伍,并被指定为专案组“犯罪分析师”。组内再分成十二个小组,大象为其中一个小组领头,周昊和我自然在大象麾下。
26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加之他给予了大象很多明确的破案指导,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最近的三起命案进展如何?”26在大象面前坐下,直入主题。
这是大象跟26第三次见面。
“上次我们推测,以‘红衣男孩’为首的这一系列邪术犯罪,主谋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传播恶,邪术只是蛊惑大众的外衣,起传播引爆的作用。刚刚破获的树林命案,凶手将现场设置在景区里,犯罪后自杀,以及现在的这三起命案,暴尸地点都是公共领域,这些都可以坐实我们对犯罪动机的推测。”大象将资料和照片摊开在铁桌面上,“最近这三起命案同时发生,分属不同省份,符合你画的传销犯罪模型,三起命案由三个凶手所为,并且这三位凶手都师承‘红衣男孩’案主谋红鬼。”
“包括之前三起,也就是说,红鬼已经招纳了至少六名手下,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在全国六个地方,遵循时间规律性地犯罪。”26看向桌面的资料。
“这三桩命案同时爆发,明显将案情推到最高潮。”大象说。
“在监狱里都能感受到这股动荡的余波。”26拿起笔,在白纸上画坐标轴,“将历史上著名的连环凶案各案的时间按月份为间隔,画成曲线图,不管是伦敦的开膛手、韩国华城命案,还是中国的白银案,都可以发现是波动状,也就是说,凶手选择犯罪的时机并不遵循规律,想的只是在一个时段中有效并密集犯罪,满足自己的犯罪心理,同时对社会形成震慑。”
又说:“红鬼系列案,因各案之间并不是一个凶手所为,相比连环杀人案的无序,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邪教犯罪行为,又因这系列案件的示众性质,以及传播恶的目的,我们可以认为,如今暴露出来的这七起命案就是所有命案,将这七起命案作案的时间间隔画成曲线,可以看到是一条下滑线。”
“下滑线说明什么?说明红鬼组织的犯罪遵循时序,一开始两案之间间隔二十一个月,到最后凤凰山树林案及接连爆发的三案之间,都在同月发生。恐怖的作案法,先缓后急的作案节奏,既符合传播规律,又具备叙事要素,在生理观感上给人措手不及之感,由此带来强烈的心理刺激。再看他犯罪地点的选择,一个命案选择一个省份,地域越大,辐射范围越大,明显是要将犯罪影响力扩散全国至全球。所以这个时候同时出现的这三桩命案,不仅使民众的恐慌达到最高潮,还让他们对警方的怨气达到最高潮。唯有以最快速度抓住三起命案的凶手,并且公布破案过程,把这些公众怨气、怒气疏导到罪犯身上,逼供罪犯说出有关红鬼的线索,之后对他们立即执行死刑,方可化解隐患。”
看到一位刚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的犯人,站在局外,冷静地说出“逼供”和“立刻执行死刑”这种绝对理智的话,大象惊讶又暗暗佩服。
“抓到这三起命案的凶手不难。”26说。
“难的是抓住红鬼。”大象说。
“根据这个下滑曲线来看,最后的时间间隔已经为零,我倾向认为,红鬼策划的这系列邪术犯罪已到尾声,后续很可能不再有类似命案发生。或者如同钢琴曲,高潮之后还有一段舒缓的收束。总之,如果这时不能将他抓获,之后要抓到他的难度恐怕将大大增加。就此成为悬案也有可能。”
“很少有这样的犯罪吧,在案情达到高潮时收手?”大象疑问。
“我把你当成对手,但在跟你的交手中,你未能破解我的招数并致胜。我认定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选择隐退,在世间留下的迷局,静等其他高人破解。”26双手手指交叉一起,语调平和,“请把这当作抓住他的最后一案,如果实在抓不到他,就将幕后红鬼的身份隐掉,把他当作不存在,或者指认之前案子的某个凶手为他。这是给观众的交代。”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不就代表认输了吗?”大象说。
“就算你现在抓住他,也不光彩,严格来说,仍是低他一等。”26看着大象的眼睛,“这就是犯罪者大于侦探理论,如果有一个连环罪犯让最聪明的侦探感到头痛,最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很大的代价将他抓住,那么,犯罪者的才能高于侦探。因为博弈不平等,侦探在这个游戏规则中,可以借助高科技道具,有很多精英帮忙,获得很多外力资助。最重要的是,社会还会给予呼声支持。在现在这个时代,一个犯罪者还能这样兴风作浪,无形无迹,可以肯定一点,在世界范围内,他是数一数二的犯罪者。”
“我想抓到他。”大象声音微颤,“花前半生不足惜。”
“我会竭尽所能帮你,”26说,“这是我在狱中的唯一乐趣。”
“谢谢。”
“说说你接下来的想法。”
“嗯。”大象稍作整理,说道:“从已破获的三桩命案来看,除了屠夫一飞,其余两人,退休医生张延实还有哑巴,他们的犯罪动机都不是为了‘续命’,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传播邪恶,也就是报复社会。以此推理,如果凶手真是迷信人士,要实现‘续命’,就愈不会暴露自己的犯罪现场。反之,现场愈公开,报复社会的性质就愈浓。因此现在爆发的这三起命案,现场一个在景区,一个在村里,一个是厂内,都是明目张胆地公开案情,背后这三名凶手很可能不是迷信人士。他们听信红鬼或红鬼属下的教唆。”
26点头,示意大象接着说。
“综合三名被抓的凶手,他们会听信红鬼以这样的方式报复社会,共同点,他们都是绝望者或得绝症,对生活没有期许,被抓最多一死,好过活着等死。所以,现在这三起命案的凶手,同样也会符合这个特征——绝望人士或绝症者。”
“嗯,合理。”
“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愿意听从红鬼的指挥呢?我的推理是,他们跟红鬼之间存在交换关系。红鬼精准读出了他们的仇恨,并帮他们消灭了仇恨源,换取他们的信任,进而让他们成为犯罪棋子。”
“这个推测的根据在哪?”26问。
“屠夫一飞和退休医生张延实,都有仇人遭到报复,一个截肢,一个出车祸死亡。”大象说,“看起来都是意外,但其实是人为。”
“所以你现在要找出哑巴的身份,再找出他的仇人妻子的下落,以此断定这些犯罪者的共同点,依据这个共同点来筛选接下来三桩命案的嫌疑人?”26问。
“对。”大象说,“这是我综合计算后得出的最快并最稳妥的破案步骤。”
“严谨。”26向后倚靠椅背,“那现在的难题,就剩下怎么查出哑巴的身份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在全国选定了一批盲人进行保健按摩培训,学成之后分散各地,盲人按摩行业慢慢开花结果。到了1998年,杭州出台了盲人按摩行业管理的通知,规范盲人按摩市场,恰好赶上杭州经济十年飞跃的春风,盲人按摩行业规模迅速扩大,乃至今日,按摩成为盲人就业的第一选择。
以此作范,八十年代南方也兴起大大小小的聋哑人技能培训学校,主要教授理发。最盛时,这些聋哑人理发师分布广东、湖南、福建等地,开设理发室,技艺高超,根据1999年的统计报道,单单广州登记的聋哑人理发机构就有49家。但因不具有独特性,在时代大潮中,最后并没有形成规模。
哑巴自杀后,大象仔细分析他遗留下来的照片,室内照片有的墙壁上糊有纸张,这是南方的防潮特色。在北京、上海、深圳、澳门四个地标建筑景点前都有全家合影,唯独没有去广州“旅游”。再看照片细节,出现番石榴和杨梅,翡翠电视台,儿子吃的一种广州市著名雪糕品牌“五羊”,以及两处外景的“粤A”汽车牌照。可将居住地缩小在广州。而常理身份证最后的动向是2006年7月从广州坐火车中转北京再到辽宁丹东,综合来看,哑巴曾在广州开有一间理发室,看室内的装修、儿子的穿着,间接说明他理发手艺精湛,盈利不菲。遭受变故后,他用了常理的身份证离开了广州,在凤凰山成为一名挑山工。
再对比哑巴照片上标注的日期,大象认为,1999年那则有关广州聋哑人理发机构的统计报道,其中有一家理发店为哑巴所开设。找出那49家理发店的地址,分派人力实地走访,根据已经得到的哑巴身世信息,查出他和他妻子的详细资料,不用一天就可以办到。
“但是,那份广州聋哑人理发店的地址清单早已丢失,资料室存下的只有‘49家’这个数据。”大象丧气。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26问。
“所以前来求助你。”大象说。
26沉默了一分钟,拿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之前合作过的黑客的银行账号,你找他试试。找他的办法比较特别,要亲自去香港,随便找一家渣打银行ATM机,向他账户转一笔费用。他是一名马拉松爱好者,自2006年成立马拉松大满贯开始,每项赛事他一期不落轮轴参加——作为一名黑客,他连报名流程都省了。我是2009年12月找的他,那时他刚参加完纽约马拉松比赛,是他第20次参加马拉松大满贯赛事,将参赛次数换算成20美元,加上接下来距离最近可报名的赛事费用,即距离12月最近的2月报名的芝加哥马拉松比赛的报名费。转账后等他反馈,假如他认为你值得一见,你就会收到见面地点的通知。”
“26在2009年12月找他时,他总共参加了20场马拉松大满贯,现在是2012年6月23日,按每年五大赛事计算,4月底结束的伦敦马拉松比赛是他参加的第32场赛事,接下来最近可报名的马拉松赛事是9月份的波士顿马拉松,报名费是225美元,32加225等于257美元,等下你要向他账户汇257美元。”在飞机桌板上,我用了十分钟算出了求助黑客的费用,“包括我们的机票费用,不便宜啊,希望物有所值。”
“转账费是32美元加上12800日元。”大象纠正,“东京马拉松在明年会被纳入大满贯赛事里面,今年8月报名,是距离6月最近的报名赛事,报名费是12800日元。”
大象转完账,刚走出银行,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今日下午两点,香港西营盘德辅道西246号义工中心606室。”
“太快了吧。”我看着短信,在香港熙攘的街道感到不真实,“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ATM机的摄像头。”大象抬头看着逼仄街道外的正午阳光,“他获取转账人的样貌后,读取相关数据。我的头衔不是‘犯罪分析师’吗,为了提高会面的概率,我昨天还特地将这个头衔置顶到我的介绍里。‘Baker/baker悖论’,你说的。”
我们刚走进义工中心,一位坐在室内课桌用笔涂涂写写的青年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纯绿T恤,一条运动裤,耐克跑鞋。身高大致一米七,身形精瘦,一对粗眉毛,宽脸,棱角分明,留着一头不太相宜的蘑菇头,神采奕奕。他向我们走来。
“你就是大象吧!”他跟大象握手,“久仰久仰,我就是你要找的黑客,叫我山药就好。植物和食物的山药。”
“你好。”等他跟大象握完手,我适时伸出手,说道。
“你就是阿雷吧!”他指着我,拍了我一下肩膀,看我伸着的右手,赶紧握住,“大象的破案经历,你写得很好,我都看了。”
“是26介绍我过来的。”大象说。
“什么26啊,”山药领我们走向他桌子,边说,“他名叫郑齐仕,今年42岁,未婚,性冷淡,有两套房产,没有心理问题,犯罪学造诣颇深。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被抓获是意外,是败于偶然性。扯的!他找了我,让我给他更改IP地址,作为一个正义黑客的职责,我要回访啊,然后我发现他在网上找的那些人,后来都不再出现了,我直觉有问题,然后我就调了他家门外路段一个摄像头录像。一天看到他将一袋不明物体放进了后车厢,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就去他任职学校的停车场撬他的车看,果然是未来得及销毁的尸块,然后我想了个办法,让一群捣蛋的学生去识破。很简单,我盗了他们班一名学生的账号,那名学生那天正好回家,我在群里怂恿情人节应该给老师送一个惊喜,大家议论纷纷,我说充气娃娃,搞个新闻,得到一致赞同,我还给班长转了购买娃娃的钱。郑齐仕到现在仍认为自己的犯罪是偶然败露。”
“我猜,你们是不是在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山药在桌前站定,笑,让我们坐。
“厉害厉害,你还能读心。”我进入他的语境。
“我们这次来,是想……”大象坐定后开口。
“等等,我今天在解一道题,你们也帮我看看?”山药将一本习题册转向我们,“我最近在这家义工中心辅导小孩子,这是他们书上的一道题,难住我了,你们解解看,解完再说正事。”
书页上画的是一辆停着的红色双层巴士,车头朝右,车身前后两个车门皆打开,有一人从前门上车,无人下车,第一层车窗上可见十二个乘客和一位司机,第二层车窗上有七位乘客。提问:请指出图中的错误点。
“车厢下层高度应该比车厢上层大,这图的上下层比例一样,不太符合动力学。”我说。
“来来来,我们限定时间,畅所欲言,沙漏漏光,看谁的答案对得上。”山药从课桌抽屉中拿了一个绿色沙漏放在桌上。
“人穿的是短袖,车旁的一家早餐店正在营业中,说明现在是夏天的上午,这时的太阳光是不是会反射到车窗玻璃上,导致看不见车内的人数?”我问大象。
“你想复杂了,这是一道小学生题,不会用到这部分知识。这个错误一定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我们没有发觉。”大象看了一眼沙漏。
“那我怎么看都没有发现问题。”我说,“对比我人生中见过的所有公交车,都……”
“我知道了。”大象突然说,“我也在对比平常见过的公交车,经你一提,立刻明白了,我们之所以没有发现错误,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脑中对比内地的公交车。但这是一道香港的题目,是一辆香港的公交车。”
“什么意思?”我的思维一时没有转过来。
“香港跟内地公交车的差别啊,香港路面是靠左行驶,当公交车的车头朝右,那车身是没有车门的。这就是这道题的错误点。”大象说。
“这个回答说得通哦,我看看标准答案。”山药随手平放沙漏,翻开题册的最后一页,露出笑脸,“对,就是这个答案,怪不得我也想了很久,原来要将车子的行驶方向考虑进来。”
“我们这次来,是想让你帮忙找一个人,26,郑齐仕说,没有你找不到的人。”大象说。
“嗯,你描述一下那人,并说说想让我用什么方式找到他。”山药说。
“这个人是一个哑巴,杀人后自杀,公安系统没有案底,我们只知道他的职业曾经是理发师,还会画画,2000年前后大概率在广州定居,开理发店,跟一名女子结婚,后来女子背叛他,他的儿子可能被带走,或者出了意外,导致母亲悲痛过世。他因此恨妻子。这个人物故事很典型,我猜想在当时一定有纸媒报道,只是当时网络还不发达,服务器上储存的新闻数据非常有限,需要你的专业技能。如果此路不通,我想让你帮忙,能不能用什么办法找出2000年前后广州注册的理发厅,筛选出符合以上描述的选项。或者根据我带来的这些旧照,综合外景的道路和建筑,室内光线方向,来定位出大致的位置?”大象从包中掏出照片包,拉开拉链,递给山药。
“等下,我们再发散一下呗。”山药并没有接过大象的照片包,他又将题册移到桌面中心,“我刚从这道题上延展出一个新的问题,很有意思,你们再猜猜,用一种最简易的办法,将这道题错误点抹掉?”
“将车门涂掉不就可以了。”我有点愠恼他的态度,“不是说解完题就说正事吗?”
“这个办法没我想的办法那么简易哦。”山药说。
“把问题改成简体字,或者把发问的语言换成普通话,将这道题放入内地的语境里,它就没有错误点了。”对于山药的轻视,大象没有一点不满的迹象。
“对!厉害。”山药向大象比大拇指,“就像一名好的编剧不是文字功底厉害,取胜核心在于故事。同样的,编程于我,只是工具,黑进数据库,根据平面图定位位置什么的,调看各种摄像头啦,不值一提,干什么事的重点,还在于思路要奇绝。”
“跟我来。”山药走到前台,从桌上拿起电脑,我们跟他保持同一个方向站着,看他手指翻飞敲击键盘,“大象的办法可行,但对我来说不是最优解,找起来也没意思。最易突破的口,是找女子相关的艳情史。”
“艳情史?”我纳闷。
“对。”山药操作电脑,“这是一个婚外恋故事,哑巴有个妻子,妻子背叛了他,很大程度上说明女子有了外遇。哑巴本来是弱势群体,他靠精湛的理发手艺赚了不少钱,势必会招致一些健全人眼红。女子的背叛,会让这些人暗中痛快。事前事后衍生的版本,哪怕是杜撰,也会极尽离奇和色情。这一块有很多暗道可以打通。虽然2000年前后网络还不发达,但那时的BBS社区和博客已经开始流行,百度贴吧也正在筹划中,服务器安在香港的色情网站大部分都是内地IP.只要确定几个关键词,‘哑巴’‘妻’‘理发’‘偷’‘情’‘广州’,起始时间设置为1999年,搜寻内地网络出现的符合关键词的内容,我请你们下楼喝杯鸳鸯奶茶,喝完我们来看看捕获情况。”
喝完奶茶回来后,我看到电脑还在运作中,已经搜索出129篇符合关键词的内容,时间最远的是2005年。
“先筛掉非广州IP发布的内容。”山药敲了几个代码,我看到129篇内容剩下74篇。
“从这些内容里面查找有没有相同的IP地址。”弹出4篇内容是同一个IP发布的,山药依次点开四篇内容,最早的内容发布在2003年,最后的内容发布在2005年。
其中一篇帖子,是2003年发布在一个黄色论坛的情事分享区。帖子写到,“我”去一个位于广州番禺区的理发店理发,理发师是一名聋哑人,他的妻子在逗儿子玩,是一个健全人,长发,长得很有诱惑力,在理发途中,“我”透过镜子跟理发师的妻子频频对视,确定她对“我”有好感。“我”于是经常去理发,有次看周围没人,壮胆在哑巴面前约那个女人。一来二去,“我”知道哑巴无威胁,更加肆无忌惮地跟他女人偷情,甚至还在夜晚潜入他家,跟他老婆做爱,哑巴养的金毛狗一开始还吠,被女人训了几次,就不再叫了。“你叫出来更刺激,反正哑巴也听不到。”“我”对女人说。
“内容劲爆,是个黄文高手。”山药再将这四篇发布在不同网页的内容重合,从中再筛出一些特征,均符合我们要找的哑巴本人的画像。
“再来看看这个IP地址。”山药定位出广州番禺区的一座老式居民楼,“户主叫李顺,三口之家,根据这个IP发布的其他内容来看,大部分是学生流行话题,对比偷情帖的构词和句式,出自一人的可能性极大,可以推断,2003年使用网络的,是李顺的儿子李文生,当时他在读高二,16岁上下,不太可能跟一个成年人偷情。”
“偷情帖子里的对话全部陷在色情里,没出现有关工作方面的交谈,连谈及私奔都看起来像儿戏,这里,还有这里,说给女人送了一个皮夹和香水,皆用了‘名牌’和‘高贵’,‘用掉了我半个月的工资’,提及细节又语焉不详,可以断定是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所虚构。”大象指着内容说道。
“看做爱的细节,完全受到了色情小说和黄色漫画的影响,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就是一个处男在意淫隔壁的少妇。”我也发表自己的见解。
“故事虚构,但基础取材于现实。发帖者李文生现在25岁,在广州天河区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调出运营商的数据,看他近半个月的通讯点,密集出现距离公司一公里左右的一间屋内,可以判断是他现在住的地方。”山药边说边操作,“看他的通讯对象大部分是客户,无开房记录,确定单身无疑,而且社交贫乏,目前银行卡里的存款是两万三千元,每月花销基本固定在一千元左右,没有娱乐消费需求,但以他刚染上兴趣的赌球的输钱频率,大概三个月会把存款赌光。看网络上的搜索和发言,厌女症晚期,判断有家暴倾向,性格懦弱。看他下载的电影,审美低俗。”
“带一名警察去找他,就跟他说,要查看他的电脑,就说是检测到他下载了非法视频。他电脑里存了5GAV,够他吓的,之后再跟他说明你的来意,他就会乖乖带你们去哑巴理发室的地址了。”山药合上电脑,“祝你们接下来破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就坐飞机到了广州。李文生一开始还狡辩,当时发布在网上的故事只是出于好玩,完全虚构,并没有什么根据,看警察一脸严峻,他才同意带我们过去指认,并不断表示“我不知道这个会犯法”。
在番禺区的一处待规划的老房区,我们找到了哑巴的理发室,那家理发室至今还在营业,装潢乎还维持之前的风格,绿白的马赛克墙壁,水泥地面被踩踏得油光水滑,天花板安了两架吊扇,扇叶上缠绕一层黑乎乎的丝尘,发出“嘎哒嘎哒”的噪音。店主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健全中年人,我跟大象、两名警察和李文生进店时,他正在用一个推子给小孩剃后脑勺。
“2006年,我从他手中买下他的店后,就没见过他了。”理发店店主跟我们说道。
哑巴本名叫冯富良,正是缔造丹东凤凰山树林命案的凶手。2001年,哑巴的妻子吴妙婵趁冯富良工作的空当收拾行李,跟另外一名男子离家。留下三岁的小孩,冯富良的母亲回家后,发现孙子触电倒地,她当场昏迷,在医院躺了五天,没有再说一句话。在短短一周时间,失去两位挚爱,冯富良那天一直喊叫,悲伤拉扯到极限,发出尖锐的嘶鸣。听过那个声音的医生和护士,表示终生难忘,“耳膜都像被刺破了一样。”
冯富良之后就行尸走肉地生活,理发室也不开张了,有人让他去警局报案,儿子和母亲的意外,吴妙婵负有很大的责任,冯富良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将照片上有关她的脸孔,用小刀划掉。
2006年7月,他卖掉房产后,悄无声息离开了。邻居有天意识到他,才发现他早就消失不见。直到2012年6月,事情过去了将近六年,我们找上门,他们都还不清楚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杀了他妻子了?”有人问。
在派出所查询吴妙婵下落,我心里是暗暗担忧的,一方面我不希望她真的“出意外”死去,一方面又希望案情如大象所推理的那样发展。
“她现在居住在湖南的郴州市。”一名年轻的警察抬头看向大象,“人还活着。”
“我看看。”大象脸上现出疲倦,俯身看向电脑屏幕。
“等等,吴妙婵报过案。”警察用鼠标点开她的报案信息,“2009年5月28日,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生下的9岁儿子,被人在老家屋内杀害,她的前夫冯富良被警方列为最大嫌疑人,因为他人失踪,案件至今未破。”
吴妙婵的儿子,就是“红衣男孩”案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