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梦觉得,当时自己一定是太沉溺于书里的故事了,所以没有注意到孟建芳女士就像闪电一样杀到她眼前。
从门被“啪”的打开到她站到她跟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你不是要写作业吗?”孟女士叉着腰,眉头皱的很紧,“我看你看书看得很起劲啊!”
“可是我写完作业了啊。”俞梦答。
“你不是说作业很多吗?”孟女士眉头皱得愈发紧了,“我看你轻松得很嘛!”
“可是我就是写完了啊!”
俞梦仰着头跟她顶嘴,当然没有获得什么好的结果。孟女士大发雷霆,从她的桌子上把那本签了名的小说拽起来,三三两两地翻了翻,质问道:“你都看的什么闲书?!你不知道自己的数学都考成什么样了,还不去把补习班老师给的练习拿出来做一做?”
“每天就知道看这些!”孟女士重重把书扔到地上,一脸晦气。
“林叔叔送的!”俞梦连忙反驳,去拿那本书,“是签名版的!你轻一点!”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没有一点心思在学习上!”孟女士闻此,仿佛逆鳞被触,盛怒更甚。
电光火石划过,伴随着刺耳的“撕拉”声,那本有作者签名的小说葬入片片雪花,她珍视的作者签名分裂成两半。
俞梦一定是一下子就吓哭了,她看到父亲从门外进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抓着父亲告状,说那是林叔叔送的书,但对方同样没有理她。
“我今天就撕给你看,你看好了!你找你爸也没用!”孟女士把她拽过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俞梦不记得自己对着那本沈石溪《狼王梦》的尸体哭了多久。
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那本小说是《狼王梦》,甚至想不起来沈石溪的签名是什么样的。
那个有着狼王的封面,在记忆里只剩破碎的残缺。
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道理她在中学的时候看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才明白。
他在序里写:“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的时候,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全新的过去。”
后来的俞梦回忆那天下午的情景,记忆为她提供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她经由这些年在家与父母的相处才堪堪拼凑起来。
首先,那一对叔叔阿姨自己先前虽然不曾见过,但大抵是对厂子有大用处的人物。
那段时间鞋厂正在走上坡路,俞梦只管做自己的公主,但上坡的路上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问题,关节大概与那一对叔叔阿姨有关——而且,父母对此很没底,于是那天的谈话才会那么长,长到俞梦没有具体时间流逝的观感。
也许是为了留下更好的印象,也许是为了占据谈话的主动权,所以那天母亲不管怎么样样,都要让她出来露一露脸。
而自己的表现实在没有给母亲脸面,母亲与叔叔阿姨的会谈也不甚顺利,越想越觉得先前的事情晦气,所以才把这种火撒在自己身上。
父亲那天回来的时间不对,他本来应该更早回来,但他选择让母亲单独应付那对叔叔阿姨——他不方便出面,又为什么呢?其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小时候的自己是不知道的。
所以一直以来乐于调节和和稀泥的父亲,也对自己冷眼相待——自己大概坏了什么事吧。
那些毫无关联的事情被组合起来,俞梦想起爸爸带自己参加聚会时候的表情,想起自己被夸“小张爱玲”或者“天才”时父母的神色,想起妈妈牵着自己去新华书店买书时候的手的温热。
记忆里的一切都如此矛盾,但是又如此严丝合缝地,被缝合在了一起——她对父母牺牲自己情感的认识,远远抢先于她对失去沈石溪亲签版《狼王梦》的惋惜。
后来的记忆与明澜有关。
那时候她肯定因为签名被撕毁伤心了很久。毕竟这样的书带到学校里去,同班同学都会无比羡慕她。
她闷闷不乐好几天,连带着对明澜脸上也露不出一点儿笑影。
“所以是阿姨把你的那本书撕了?”纪明澜废了很大的劲儿,才理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俞梦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姐姐,你不要哭了。”
纪明澜当时没多说什么,但是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给她带过来一本有沈石溪签名的《狼王梦》。
“你哪里来的?”俞梦一遍遍摩挲着封面那个用金笔签的签名,不可置信。
“我一个同学的,他不喜欢看书,我向他要,他就送给我了。”他说得波澜不惊。
“送给你?”俞梦狐疑道,“这么大方,谁啊?”
“杨涛。”纪明澜挠一挠脑袋,说:“我们顺路放学,我帮他背几天书包就行了。”
俞梦默默感谢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名字。
“你喜欢这本书就好。”他语气轻松,看向她,“怎么还要哭啊?”
俞梦原本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眼里汪汪的。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拿书去打他。
她记得那是她小时候最深刻的感动。
那本书放在她的书架上,很快就不再特殊了。仅仅一个学期,她看的书已经一茬又一茬地替换,她也不再只满足于那些依靠动物说人性的故事。
伤疤也会一茬一茬地留,接着被间歇性地抚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各种各样的人。她所在生活的真实面目,其实她早就窥见了。
纪明澜不曾知道让俞梦那么伤心的一本书,后来竟然被遗忘在记忆的末端。
这本书留给他的印象几乎是刻骨的。
他上的是一所弄堂小学,虽然硬件设施极差,有全市独一无二的“水泥操场”,但是在里面读书的孩子却不乏天资聪慧的。
就他所知,他所在的那个班后来有好多人考上了川中。
有两个还是提前招生进去的竞赛班,家长圈子里都流传开了。
那个小学时候很招人喜欢,但是后来又有很多波折的女班长,和一个小学时候一直绕着她打转的男生,都在中考前就进了川中。
他的母亲孟建婷,曾经在他面前啧啧称赞,说这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听说华兰上了川中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那些流言蜚语没有毁掉她——多少带了点始作俑者的愧疚。
这个消息让自己心安。
他始终没有勇气和华兰承认那两千块钱的事情。在流言满天飞的那几个月里,他曾经给自己找过很多的理由——比如自己也不知道那个铁盒里是钱。
比如杨涛骗他那个铁盒里是明信片,是他写给班上某个女孩儿的,然后被班长拿走没收了。
杨涛有那本金签的《狼王梦》,他说,只要他帮自己把那个铁盒子拿回来,不让华兰等下上交给老师,他就可以把那本书送给他。
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让杨涛把钱还回去,他不要那本书了,华兰本身不应该负担这种罪名。
“你看得惯她平时那个样子?”杨涛闻此却冷哼一声,“你少管东管西!你拿了就是拿了。”
小学生对彼此家庭背景的感知很模糊,纪明澜不知道杨涛家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但是知道他有几个哥哥——敞着衣领、抽着烟在校门口等他,没有人愿意去招惹。
让小明澜觉得绝望的,是杨涛跟他说的那句“你拿了就是拿了”。
“我们这层没有监控?”杨涛嬉皮笑脸,“你怎么证明不是你拿了,在陷害我?”
“你听着,要是你敢去告诉老师,你就别想再来上课了!”
杨涛铁了心要把他拉下水。当时的纪明澜畏惧他那几个哥哥,后来的纪明澜一想起这件事就不寒而栗——一个小学生,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纪明澜最后保持了沉默,隐入不分黑白又嘈杂的大多数,华兰为这件事情付出了他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不曾想过,自己只是想让姐姐开心,但是这种开心经过蝴蝶效应,成为了另外一个女孩好几年的梦魇。
他很对不起她。华兰不知道,当时除了她盼着小学赶紧结束,同伴的纪明澜也在期盼这件事情,好像过去了,所有事情就都过去了一样。
那天他去川中参加社团节的时候,远远见过华兰,一直心里惴惴不安,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等俞梦和华兰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的青春不知道已经出走了多少个春秋。
“姐姐,你不要哭了。”
对于此时的俞梦来说,她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把那本书放到哪个书架的哪个角落了,但是她会永远记得纪明澜这句话。
因为纪明澜是她第一个很用心的读者,也是少数真心无条件支持理解她爱好的人。
房间的节能灯不知为何那么刺眼,伴随着孟女士无休无止的唠叨。俞梦把她嘴巴的张合当做一种机械运动,等她能量耗尽扔出一声“赶紧给我去睡觉”后,看她走出房门。
早知道会是这样结束的。俞梦呼出一口气。
就在刚才孟女士肆意编排自己侄子的时候,俞梦真的很想冲到隔壁房间里,把俞鸣拉起来,跟他说“管管你老婆,别让她整天盯着我发疯,你俩的生意该怎样怎样,别把火发到我这里来”。
还有,对着孟女士说“你多管管你儿子吧,星星把字认全了吗?”
但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因为她想到俞玲珑在微信上告诫她的那些话。
俞梦躺在床上,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疗愈自己,像小时候那本书被撕的时候一样。
这次她不能依靠明澜。
她塞着耳机,上下划拉歌单,凭缘分划到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开头钢琴的声音一响,她的眼泪就很不争气地滑下来了。
一直滑一直滑,枕头已经湿了一小块。
《富士山下》太催泪了,她听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借了田圆的泪腺,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想,这都怪陈奕迅。
陈奕迅算是惹了她了,得为今晚她的情绪买单。
本来黑着的手机屏幕闪了闪,她拿起来一看,著名的智者发来一条消息,问:
俞梦,睡了吗?
没有。
这么晚不睡,在干嘛?
俞梦心想,关你屁事。我现在在清算陈奕迅,你想代替他被清算吗?
但她还是如实回:在听歌。
在听《富士山下》吗?他问。
俞梦奇怪:你怎么知道?
猜的。Q-Q里不是有最近在听么?
她把那个界面划过去,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着《富士山下》了。
著名的智者:你听歌品味不错,这首歌我也喜欢。
真要死。俞梦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1.我没有《狼王梦》的亲签,但我有余华老师《在细雨中呼喊》的亲签哈哈哈。麻烦这本书友情出场一下了
2.---世界线收束---谁的喜悦谁的遗憾又是谁失落的童年
3.陈奕迅:6
4.本书预计周日入V,当天万字更新,接下来这周就要狠狠写这个万字了呜呜呜。V后有榜随榜,无榜隔日或隔两日更一章。作者在上学,专业课多,码字不易,辛苦大家的等待了。感谢在2024-03-09 23:13:14~2024-03-11 23:3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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