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吃饭了。
即便是在这天人阁的学士,亦是需要吃五谷杂粮的。
杨彪也只好唏嘘,命人了糕点来,陈凯之看了这里的食物,不禁蛋疼,这……
果然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只见摆在跟前的,只是一些粗茶淡饭,他也只好味同嚼蜡地吃了。
此后又有人了茶,茶水饮尽。
杨彪已经迫不及待了,笑呵呵地朝陈凯之招招手:“来吾书斋。”
虽吃得朴素,都还管饱了,陈凯之肚子舒坦不少,看杨彪那一脸期待的样子,只好抬起脚步,亦步亦趋地尾随着杨彪至十三层。
杨彪的书斋也很是古朴,不见任何花哨,陈凯之倒也不觉得怪了。
杨彪跪坐下,双手交握地放在腹部前,深深地凝视陈凯之,才道:“你可以修一部书。”
陈凯之一呆,满是不解地抬眸,一双清澈如水的盈亮双眸迎视着杨彪的目光,困惑地凝着眉。
“书,什么书?”
杨彪笑容可掬地捋须道:“自然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说句实话,此句虽出自《论语,里仁》篇,可真正关注的却是不多,你的实践论,出自于此,何不自己丰富它,使它畅行于世呢?”
陈凯之不禁苦笑,他终于明白了杨彪的意图了,他是希望传播这种思想。
而今的儒家,虽然大行其道,不过宗派林立,有无数的学说,当然,绝大多数学说,都不太流行,真正流行的也不过七八种。
所以提出自己的思想,其实倒是容易,只不过……首先要做到的,是先要著书立说,其后再需得到衍圣公府的认证,唯有如此,方才准许进行传播。
杨彪这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名气来让全民知道这种思想。
现在杨彪提议自己著书立说,陈凯之垂眸认真地想了想,旋即却是摇了摇头,沉吟道:“学生虽得学子爵位,又蒙诸学士不弃,得以三入地榜,可是著书立说,资历还差得远。何况,学生方才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学生的志向,如方才学生所说的,学生写了太多的章,可是这些章终究只是空谈而已,学生希望能够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多去做一些事。”
杨彪面色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陈凯之会拒绝,这么好的提议,陈凯之居然不赞同。他在心里默默的感慨着,这个小子,有点不开窍啊。
仕途固然是前途,可著书立说,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这眼光得放远一些。
杨彪有点恼怒,可细细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人家所奉行的便是实践的思想,自然该去实践,著书立说,不是空谈吗?
没有实践,旁人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毕竟每个人的观点、想法都不一样的,只有实现了,旁人才会相信你。
思此,杨彪慢慢心平气和起来,顿了一下,却道:“你且等一等。”
说罢,他站了起来,从书架里取出了几张宣纸,接着提笔、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陈凯之则跪坐在一旁去看,眼眸不禁惊讶地一张,杨彪所记录的,竟是方才他在聚贤厅所说的话。
“杨公,这是……”
杨彪待大致记录了下来,才抬起眼眸,一脸笑盈盈地朝陈凯之说道。
“此书你若是不著,老夫来著,吾为政数十年,虽也略得一些薄名,却深知治国之艰辛,现在天下承平,因此朝野内外,浮夸清谈的风气日甚一日,这样下去,可如何得了?你这实践之学,发人深省,令人耳目一新,老夫并不知道这部书立出来,最终会有什么反响,或者随波逐流,最终湮没于长河,可诚如汝之所言,若是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老夫所做所为,是否可以检验呢?其实……进入仕途是实践,著书立说,也是实践。”
“自然……”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整个人越发亲切和蔼:“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闻道有先后,老夫虽是年长你不知几何,可汝却先闻其道,在这方面,你是老夫的老师,从现在起,老夫希望能够随时和你攀谈,整理你的言行,要修出一部书来,你看,如何?”
陈凯之惊得目瞪口呆,清隽的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居然给自己立说?
他看着杨彪一脸认真的模样,陈凯之的嘴角微微张了张,想说些什么,突的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此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这个世,见识过太多的套路,那些利益熏心,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真是不知凡几,可他也见过似恩师那般,淡泊名利之人。
至于这位杨学士,以他的名誉和声望,自己和他相差,是何其的悬殊,可是他竟……
要知道,著书立说,一般都是弟子做的事。
如孔子的论语,是他的弟子们整理了他平时的言行,从而编成。儒家各派能够盛行于世,都和弟子们总结归纳了孔圣人的思想分不开关系。
这本来是弟子的事,可是杨彪居然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身份,要为他陈凯之著书,这似乎是破天荒的事。
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眼眸带着满满真挚的看着他的杨彪,陈凯之汗颜道:“学生何德何能,杨公此举,学生愧不敢当。”
“不。”杨彪郑重其事地摇头,格外认真地看着陈凯之,道:“老夫心没有市农工商,也没有你陈凯之,老夫心里有的,是……道!”
杨彪那刻画着苍老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坦然的笑意,随即捋着须继续道:“老夫闻道,该将这个道给记录下来,好让更多人知道,使更多人如老夫一般,醍醐灌顶。这才是兼济天下,是为苍生所谋划。”
也许怕陈凯之误会,也怕陈凯之不敢跟自己敞开心扉交谈,此刻的杨彪,竟是真诚的像个求学着,娓娓地将自己的心迹表明给陈凯之听。
“老夫活了许多许多年了,也经历许多许多的事,到了今时今日,功名利禄,不过是浮云之事,早已看厌了,只是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这个疑惑,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其实也是老夫当初毅然登天人阁的原因之一,而如今,既然这个疑惑解开了,那么为何还要让天下许多似老夫这样的人,心里有了疑惑,却苦苦冥思呢?”
越说,越激动,杨彪的眼帘微垂,竟是像在说自己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说着。
“老夫此举,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自己啊,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可以死,甚至你也可以死,天人阁诸公,无一不可以死,可是这道,却需恒古永存,你看这天人阁,藏书浩瀚如海,这都是先贤们所遗留的,它给我们指明了疑惑,也给我们道出了世间的真谛,老夫来立说,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若能为后世进入天人阁的人,为后世这天人阁外的读书人,去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又有什么妨碍呢?吾闻道,则希望后进之人俱知此道,陈凯之,该是老夫感谢你,你无需致歉。”
“现在。”杨彪深深凝眸,抬首看了陈凯之一眼,继续道:“老夫有一个疑问,若是实践,过程出了差池,该当如何?”
难得遇到个有身份还能如此真切对人的,更何况杨彪这可谓是推心置腹了,陈凯之也没顾忌了,便也将话匣子打开了。
“这需要辩证来看问题了,事物的发展,绝不可以对错而论,譬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实践过程,它不可能使所有人得利,也不可能使所有人失利,这时候需要搞清楚的是,谁是失利者,谁是得利者,看待事物,决不可只看一时,所以,实践是一个反复论证的过程,而绝不是只看到了某个结果,从而做出一个总结,如此,实不可取。”
杨彪闻言,不解地皱眉念道:“辩证?”
陈凯之用心地想了想,继而认真地跟杨彪分析起来。
“如征税,有人田产多,因而收了更高的税,势必变成了失利者,可若是将这些税,用在引水灌溉,使劣田成了良田,良田成了肥田,从而导致亩产大增呢?那么最后得利的,反而是田产更多的人,所以事物是发展的,它并非是静立不动,在实践出现问题,想要分析和讨论,决不可一蹴而。”
杨彪颔首点头:“不错。”
下一刻,他提笔继续记录下来。
这些对话的稿,自然会进行重新的修饰和改编,最后编撰成书。
当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现在,陈凯之给他开启了一个新的大门,他突然发现,自己半生的所有疑惑,尤其是施政所遇到的许多难题,如今在这里,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如同样一项国策,反对的可能是某一部分人,可是数年之后,可能歌功颂德的亦还是这些人,他虽然知道了事情的本质,却无法去做到归纳,可在这里,陈凯之解开了他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