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陈凯之钻入了自己的厢房。
这时,他确实需要好生静一静才好。
“凯之,凯之……莫生气嘛,师兄和你开玩笑的。”邓健贼头贼脑的在窗外探头,笑呵呵地继续说:“师兄还有事和你说呢。”
陈凯之拿他没办法,只好开了门,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说道:“师兄有话快说。”
邓健这才板起脸来,总算摆出了一副大师兄的样子,道:“一次听了你的话,我在部里,处境好了一些,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
师兄这个家伙,也难得有正经的时候,倒不是说他不正经,而是这家伙修书回金陵的时候,牛逼哄哄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京师里,每天回来弹弹琴,陶冶情操,舒舒服服地做着京官,即便不是仆从成群,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和柴米油盐是不沾边的。
可陈凯之一到了这里,方才知道,这一切都特么的是假象,一个每日惦记着柴米油盐的人,怎么正经得起来?
他从外头进来,在房里坐下后,才缓缓道:“今日很怪,那位侍郎大人,竟是笑容可掬地请我去他的公房里,说是部里恰好一个好差遣让我去办,办成了,将来前途有望了。凯之啊,这侍郎平时对着师兄,可都是板着个脸的,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非真的是弃了前嫌吗?”
陈凯之已到了案,翻开白纸,接着提笔蘸墨行书练字,一脸好地问道:“哦?是什么差遣?”
陈凯之写的,乃是《三字经》,这几日,刘梦远不但让自己写章,还让自己练行书,每日要写千字,现在功课繁重,陈凯之只得一边行书,一边应付着师兄。
他下笔‘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邓健才道:“倒不算什么大差,只是命我前去巡视西营,你也知道,我乃是兵部的坐堂官,兵部负有巡视之责,不过平时都有其他的人去,我只负责坐堂,其实这巡营算是肥缺,到了营里,营的将官总会殷勤招待,生怕兵部找什么麻烦。”
陈凯之笔锋已写到了‘子不学’这儿,却是突然若有所思起来,抬眸看着邓健道:“巡营?”
“是啊,巡营。”邓健一脸兴奋地说着。
“西营?”
“西营!”
“西营的将官是谁?”陈凯之也觉得蹊跷了。
他历来遵从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看这个师兄平时贼兮兮的,可论起职场里的经验,还是太单纯了。
“叫张欢。”
“此人有什么事迹?”
邓健懵了,一双大眼眸微微转了转,思索了一会,才道:“这……平时也不甚关注,倒是听说花银子挺大方的。”
卧槽,陈凯之不得不搁笔了,心里感觉有一万个***奔过。
这师兄哪里是在做官,他还以为他在学宫里读书呢?
旋即,陈凯之苦笑道:“花银子很大方?”
邓健点了点头:“只知道这些。”
陈凯之皱眉,想了一下,才道:“好端端的,竟是让你去巡营?这官场险恶,师兄要做最坏的打算。”
邓健若有所思,一副好像开窍的样子。
“师兄,懂了吧?”
“懂?懂什么呀?”
陈凯之的脸有点僵了,老半天,才道:“当然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便道:“噢,明白,最坏是丢官。”
陈凯之开始磨牙了,这智商,你也好意思出来混?
可是龇牙咧嘴也是无济于事,陈凯之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认真地给邓健分析起来。
“我的意思是,什么是最坏的打算?首先,这个营有没有问题?若是有问题,你查不查?揭发了出来,然后呢?这个张欢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京营里贪赃枉法,你一旦揭发,极有可能遭致报复。可若是不揭发呢?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侍郎往日对你态度极差,现在会有这样的好心吗?那么最坏的打算是,即便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将来张欢将来被查了出来什么,你这是失察之罪,还跑得掉吗?所以,最坏的打算是,无论你查出什么,揭发与否,都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邓健越听越感觉震惊,最后打了个寒颤,道:“哎呀,这样黑暗?”
陈凯之苦笑道:“我的意思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却是脸都煞白了:“左右都是死?”
陈凯之摇头道:“师兄,你平时蒙师父的手段这样高明,怎么到了仕途,只有干瞪眼了?”
呃……
这下尴尬了。
邓健明显感觉陈凯之这是**裸的嘲讽啊。
他面有点发红,最后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辨道:“这不一样啊,师父是正人君子,好糊弄,我说什么,他信什么,可是那侍郎奸诈无,怎么糊弄得过去?”
呃……这下又轮到陈凯之懵逼了。
顿了半天,他苦笑道:“谈正事,谈正事,师兄,这事看样子绝不简单,你现在可能要遇到杀身之祸了,不过……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你说。”邓健也顿时正经起来,现在仿佛那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双乌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便道:“我问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会继续查吗?”
“会!”邓健一下子义正言辞起来:“国家养士,难道是让我辈尸位素餐的吗?师兄读书做官,为的乃是利国利民,为此,何惜此身?”
见他嗷嗷叫似的信誓旦旦。
陈凯之反而怪地看他,大师兄,还真是复杂啊,一个时辰前,还在抠着他那几两碎银子碎碎念呢,可转眼之间,尼玛的,差喊八荣八耻了。
好吧,敬你是一条汉子。
陈凯之吸了口气,才道:“既如此,那放手去查,师兄,凯之佩服你,好好干。不过……”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狡黠,接着道:“这既然是侍郎大人交代你的差事,想来侍郎大人一定是有所深意的,所以师兄去查的时候,一定要言明这是侍郎大人请你去查的,有侍郎大人给你撑腰,你记着了吗?”
邓健略带不解地看着陈凯之:“嗯?”
陈凯之却是一脸肃然,郑重其事地又道:“总而言之,你言必称侍郎大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
邓健将信将疑地看着陈凯之,终是点点头:“师兄……试试看。”
陈凯之舒了口气,便又继续下笔,练习他的行书。这纸卷,一行行端正的字落下:“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次日一早,邓健心里很不安地要去当值,昨夜,他是一宿不曾睡好,既觉得自己要死了,又觉得这师弟是不是危言耸听。
不管了,他先去街坊里买了一些糕点,这时陈凯之已醒了,昨夜子时的时候,还看陈凯之房里亮着灯,想来,这个师弟现在功课实在辛苦,邓健将糕点给他,道:“这个荷叶包里的是你在学里的茶点,这蒸饼是你的早餐,莫要偷吃,正午的时候要饿肚子的。”
陈凯之道:“师兄吃过了吗?”
“吃了啊。”邓健瞪着他,然后打了个饱嗝:“走了啊,今儿得早些去当值。”
摸着肚皮出去,邓健却觉得有些饿了,走了小半时辰,再转个街角,那兵部部堂,遥遥在望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几个脚力正软哒哒地在街旁闲坐,他招招手,威严地道:“抬一顶轿子来。”
脚力听了吩咐,眼睛放光,忙打躬作揖,过不多时,一顶藤轿便抬了来,脚力客气地道:“官人要去哪里?”
“去兵部部堂。”邓健背着手,直接坐入了轿子,这时,才有了几分官仪。
脚力顿时有点懵了,坑哪这是:“兵部部堂,拐过街到,官人,这……”
“啰嗦什么,还会少给你钱?快快,两个铜钱给你。”
这脚力摇摇头,罢了,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于是抬着邓健转过街角,到了部堂门前。
邓健板着脸进入部堂,心里吁了口气,如今家里多了张嘴,想不到,这倒成了省钱的良方。
他摸了摸肚子,倒是真有些饿了,还没吃早饭呢,不过……这也不打紧,他到了兵部职方清吏司的衙署,刚刚坐下,便吩咐小吏道:“斟茶来,噢,取些干果,今儿清早的鸡汤太油腻,得去去油。”
吏便笑嘻嘻地道:“大人,这油腻的东西吃得多了,也未必有好处,小人去斟菊茶,给大人败败火。”
说着,便折身快步去了。
邓健心里又得意了,以后清早的饭也可省了,不容易啊,从前怎么没有想到呢?可旋即又想到即将要去巡营,心又顿然沉了下去。
过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同僚便纷纷来当值了,有人笑吟吟地和邓健寒暄:“据闻邓兄要去巡西营?”
同一个部堂,消息是藏不住的,若是平时,邓健要假装谦虚一下,这等事,他还算是轻车熟驾。
可今儿不知怎的,他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交代,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个师弟,其实挺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