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耽端起碗饮了一口绿豆汤。没有甜味,入口味道很淡,但慢慢喝着,煮豆的清香、与略粉的口感还不错,越喝越顺口了。
这时宪英沉吟道:「平章政事堂,平章、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辛敞转头看过来,立刻回应道:「《尚书》里的,便是‘平章百姓那句。」
宪英恍然,笑道:「想起来了,还是汝记得清楚。今上真是可称文武兼备、智勇无双,不只会征战,同样饱读经书古文呢。」她收起笑意道:「我还听说他精通音律?」
她的弟弟辛敞点了点头:「通琴瑟,不过平日忙于军政,听过的人不多。」
因为宪英也喜好音律,听到这里,她更是仿佛充满了兴趣,提到陛下她的眼睛也明亮了几分,似有仰慕之意。
跪坐在侧的羊耽也不以为意。妻子已是六旬之人,她大致只是把自己当作士人一样,头发上用布巾的打扮、正有几分那样的气质。不过宪英实际上显年轻,所以年近五十那年、还生了羊琇。
随着年纪渐大,羊耽还有点羡慕妇人,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愈发平静、难有波动,精力也有所不济;而妇人年纪大了,好像仍然对很多事都有热情。这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罢,毕竟在上古时期,年迈体弱的大丈夫便无法狩猎了、老妇却还能照顾孙儿。
叔子的声音淡定道:「陛下虽以军事见长,但起初在洛阳太学读过书、同样是士人出身。」
侄子是羊耽亲自照看长大的,羊耽还是比较了解他,他似乎有一种想重建士人言行操守、议事规矩的志向。叔子虽然没有像宪英一样出言称赞,但从他故作淡然的主动言语之中,可见他对皇帝建立的议政制度、十分满意。
平章政事堂确是为了分相权,并且会造成君权上升和相权下降;然而这也是在尝试建立、更加稳固的规则秩序,规则里有读书士人的重要位置。
实际上羊耽对此事,同样抱有好感。毕竟他自己又做不了宰相,小一辈的羊祜志在国家全局,辛敞也没有什么个人野心;如果将来又让某个臣子独揽大权,反而会增加动荡和风险!
关键是现在羊家、辛家各一人封县侯,这是晋朝开国之初,除了王家令狐家之外,地位最高的封爵!开国的重臣公侯,基本在整个朝代都有地位,羊耽等人当然希望这样的格局稳定下来。所以宪英等人对皇帝的好感、或许也有莉益的关系,只是她一时没注意罢了。
这时羊耽又谈起了昨天早上,他在阅门外与钟会同行的情形。
果然宪英对钟会一向厌恶,提到此处、她当即说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钟士季、诸葛公休那些人是一样的,才华着实出众,但成名主要还是靠名士之间相互吹捧。而今上几乎没有参与那些事,却仍已闻名天下、目不识丁的小民皆知,无他,乃有改变天下的大功绩。」
羊耽微笑道:「宪英的品评、也对士人的名气很有用,许多士人都愿意获得卿的品评,尤其是吹捧之评。」
宪英轻轻撇了一下嘴道:「我可不敢再随便在外人面前品评,陛下做大将军时便敲打过我。不过想想,品评士人会影响选举,我一个妇人无官无职,实不该多言。」
辛敞却道:「我不是外人,姐可以对我说。」
然而辛敞正是典选举的官员之一,几个人听罢不禁笑了笑。唯有叔子、夏侯氏没有笑意,他们身上仍穿着丧服。同样穿着丧服的人,还有北边永安里相国府内的潘淑。她服丧已有半年多,但直到最近几日、才觉得尤其难熬。
在此之前、潘淑也是整天呆在这个小庭院里,因为穿着生麻衣到处走不太好,好像没什么不同;不过她知道这内宅里住着很多人、每天会发生很多事,即便自己没亲眼
看到,心里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况且她还能与侍女交谈,听她们谈论府中诸事,偶尔亦可与住在附近的人来往。
而今周围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没有人、自然没有事。不仅寂寥,而且她还有点莫名的害怕!
潘淑忽然有一种回到吴宫织室的感受!便是当年她父亲获罪、她们姐妹被没入织室做工的时候,当时不只每天要辛苦做工,主要是仿佛与世上隔离了、十分苦闷。
想来她给吴国大帝服丧,真的有点不诚心,否则也不会如此焦躁不安。譬如那些真正悲痛的人服丧,除了闭门谢客、还有人甚至在山上坟边结庐而居,过的日子更加清苦孤僻,却是心甘情愿。
不过潘淑在建业时、差点被人勒死在寝宫,大帝对她的心又有多诚呢?潘淑愿意给大帝服丧,除了回报他封后的隆恩,或也因为她的心里、仍未完全舍下在建业拥有的一切罢!
又一天过去了,潘淑赶紧在天黑之前、关好所有的门窗,然后躲到纱帐里的睡塌上。小宫女阿珞没再与潘淑同塌,毕竟主仆有别。
潘淑最近觉得白天很漫长,但又害怕天黑,简直左右不是、无所适从!
还好半夜她没再惊醒,一觉醒来,窗绫已然泛白,天已蒙蒙亮了。她便起来打开了房门,太阳还没出来,光线有些黯淡,熟悉的庭院里十分安静。这样朦胧的景色,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阿珞,阿珞。」潘淑立刻朝一侧的厢房唤了两声。
居然无人回应,庭院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宛若在此间回荡!潘淑顿时莫名心慌,甚至好似身处荒郊野外,她下意识提高了声音,顫声喊道:「阿珞!」
「哎!」厢房里终于有了一声回应。没一会,只穿着亵衣的小宫女便打开了木门,睡眼惺忪地说道:「殿下,妾睡着了,方才听见。妾穿好衣裳便过来。」
潘淑松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其实她也没什么事,只要小宫女应声了便好。
小宫女洗漱之后来到潘淑的房间揖见,接着去灶房准备膳食。两人都吃过了早饭,便在一起做点针线活闲谈。
天色已经大亮,若是晴天、太阳早就升到半空了。无意间,潘淑再次十分失落地说了一句:「陛下或许真的把我们忘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拜见陛下!」此间庭院比较小,声音清晰地传到了上房!但潘淑依旧愣了一下,几乎没回过神来。
片刻后,她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房门去看。只见门房内的走廊上,一个长壮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挺拔端正、却放松洒脱的姿势,不是秦亮是谁?
潘淑心里顿时既惊又喜!接着又有点莫名酸楚。
秦亮也看到了潘淑,遂加快脚步走来。他没有穿皇帝的服饰,发髻上只戴着一顶小冠,身上穿着褐色绸缎深衣、交领上有夔纹图案,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三尺剑。
潘淑等了片刻,便迎上去与小宫女一起屈膝道:「见过陛下!请君入内、上座受礼,妾恭贺陛下。」
秦亮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卿既非使节,何必太讲究?」
潘淑见秦亮随意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笑容,便幽幽说道:「妾刚还说起,陛下把妾等忘了。」
秦亮收起笑意,微微愕然道:「怎会忘记?只因刚受禅即位,我正忙着让朝廷恢复运行,有点抽不开身。」
潘淑道:「陛下不用亲自来的。」
秦亮走进上房,自己找了席位走过去,转头道:「我今日出宫还有点事,想去军营一趟。从薄室门出来、就在建春门内大街那边,离得近,所以顺道过来看看王后。」
潘淑恍然看了他一眼,心说我还以为、君是为了来接我呢!暗里又不免有
点担心,难道他还要自己继续住在这里?
薄室门一词里的薄室、又叫暴室,乃织造染练的地方,吴国也称作织室。潘淑只是听到这个词,便不禁有些不安。
这时秦亮朝门外看了一下,又沉吟道:「才过几天,府邸中的人便快走完了,忽然回来好生冷清。卿搬到宫城后宫去住罢,宫城很大、到处都是房屋。」
潘淑又是一喜,她稳住心情立刻回应道:「妾愿听从陛下安排。」
秦亮点头道:「那我先乘车去办事,回来再接王后进宫。」
潘淑脱口道:「现在妾就可以与陛下同行。」她说完才觉得好像有点不妥,随即严肃正色地解释道,「陛下也不用再走一趟了。」
果然秦亮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便用随意的口气道:「那卿等去换身衣裳,带上帷帽。」
潘淑马上点头「嗯」了一声,再次屈膝道:「请陛下稍候。」
别看秦亮的目光锐利、偶尔脸上有傲气的神色,其实他在小事上很随意,乐于听从别人的意思。这么久了潘淑只见过他几面,不过她亦已发觉、秦亮好像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潘淑不注意,都意识不到他已即位变成了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