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朕听说你这两天很忙碌?”皇帝随意地问跪在面前的裴玄静,“连襄阳公主都跑到玉晨观去了。据朕所知,她向来与永安并不亲密,彼此没什么往来。”他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裴玄静,“襄阳公主去玉晨观,是因为你吧?”

  陈弘志早已在裴玄静的面前放好了纸笔,她却连动都没动。如果能够说话,她多半会直截了当地反问,陛下为何不直接去问两位公主呢?不过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落成文字,还是省略了吧。

  自从被截舌之后,裴玄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说了多少废话。

  见裴玄静没有反应,皇帝又换了个问题:“你去柿林院做什么?”

  裴玄静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皇帝吩咐陈弘志:“你念吧。”

  “是。”陈弘志毕恭毕敬地念起来,“请陛下召宋若伦来问话。”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个人来代你讲话?为什么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数若伦的年龄最小,长得也最不起眼。和几个各具风华的姐姐相比,宋若伦的人品平淡无奇,性格也软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后,她更是龟缩于柿林院中闭门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静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给忘了。

  宋若伦应召上殿,畏缩着双肩在阶前跪下,显得十分纤弱可怜。曾经声名远扬的宋家五姐妹悉数凋零,如今就只剩下这一枝独秀了。

  她怯生生地说道:“陛下,妾应裴炼师之命,带来了这些。”

  “是什么?”

  “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诧异。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炼师来到柿林院中,说她想为陛下演一出皮影戏。因为裴炼师过去造访柿林院时,曾经在三姐的屋中看见过皮影,所以想来找些用具。我回答裴炼师,三姐过去确实喜欢皮影戏,自己也做过一些,带着我们一起演来取乐,还曾为陛下演出过。裴炼师听了很高兴,便从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几件合用的,还有演出时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并带过来了。”

  皇帝越听越疑惑,不禁问:“裴玄静会演皮影戏?”

  “我教了裴炼师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学会了。”宋若伦一五一十地答着,显然都是裴玄静教好了的。

  皇帝皱起眉头,看了看陈弘志。

  陈弘志会意,连忙捧起宋若伦带来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在御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个人物的皮影。其中两位均戴冕旒着龙袍,应该是两位君王。第三个人物则穿着黄色的宦官服色。两位君王以须髯可以区分出来,一个较为年长,一个相对年轻。

  皇帝的脸上阴霾密布。他记得宋若茵确实曾在宫中表演过皮影戏。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她还特意选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迹,例如魏徵谏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鹦鹉的趣事,编成小戏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现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难道说,裴玄静要演一出由这样三个人物组成的皮影戏?

  皇帝将目光投向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她亦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在这个世上敢于这样做的,实在寥寥无几。

  “皮影戏么?有意思。”皇帝说,“朕倒是想看一看。”又问宋若伦,“你也一起演吗?”

  “不。”宋若伦回答,“裴炼师只命若伦帮忙准备,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点了点头:“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静利用了柿林院现成的条件,却周道地避免了将宋若伦牵扯进来。皇帝亦认可她的做法。归根结底,这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是吗?

  雪白的幕布支起来了。帷帘一层一层地放下来,隔绝了窗外的月色,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在幕布后方摇曳。龙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绝,恍似广寒的最深处。

  所有人都应命退了出去,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静立于幕布之后。除了仙人铜漏发出恒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无一丝声响。

  裴玄静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凌烟阁显影给了她灵感。因为接下来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场景,更不应该以任何形式保留下来。

  她会将它从岁月的深处找出来,惊鸿一现,再放它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只有转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开始了。

  首先出现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轻的君王。他疾步上场,来到一侧半卧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来。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会看见这一幕!裴玄静!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杀了她吧!现在就让一切终止,趁还来得及。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年轻的君王正在为老皇帝侍药。突然,药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轻的君王跳起身来,冲着老皇帝指手画脚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骂,随即拂手而去。

  紧接着宦官登场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药,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太监吓得瘫倒在地上,刹那间,老皇帝已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继续演下去。

  太监冲过去,想要夺下匕首。

  年轻君王匆匆跑上来,像是听到动静而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监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年轻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回转身,将匕首塞进太监的手中。

  幕布上的场景就停在这一刻。随后,裴玄静吹灭了幕后的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炉中摇动的火,照在皇帝惨白狰狞的脸上,直与恶鬼无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静的手抖得厉害。

  裴玄静沉默。无需回答,他应该猜得出来。

  “俱文珍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纯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摇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他一直以为是俱文珍动手杀了先皇。正因为他在心中起过这个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问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这一点最根本的怯懦。因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个目击者必将被无情地消灭。何况他所目击的,是比弑父弑君更惨烈的人伦悲剧!

  先皇是自尽的。

  而皇帝却一直误以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对先皇下的毒手。他不愿承认弑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无法否认。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无数次地回想,无数次地与自己的良心对峙,却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就能从此得到解脱了吗?

  “你!”皇帝指着裴玄静,“你怎么敢……”他还想说什么,喉咙却被腥咸的东西堵住了。忽然,一大摊黑红的血就吐在裴玄静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摊。皇帝的身体摇摇欲坠,裴玄静伸手去扶,却被他用尽全力地甩开。

  “滚!”皇帝声嘶力竭地吼着,“滚出去!”

  裴玄静径直向外走去。陈弘志带着一帮内侍从她的身旁经过,慌慌张张地奔入殿内。

  她一直走到御阶的尽头,才停下脚步。

  大明宫中的夜色是多么恢弘。头顶繁星似盖,一轮皎洁的圆月将清光遍洒。脚下的长安城中,万家灯火无限延展,仿佛可以生生世世地凝望下去,永不停顿,永不消亡。

  她想象着,千百年后人们会像仰望今夜的明月一样,仰望大唐的盛世荣耀。但他们不会去想,在这盛世中的每一个人都流尽了眼泪,不论君王还是走卒。

  所有眼泪均无足轻重,一切盛世都稍纵即逝。

  裴玄静双手捧面,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还是头一次,她在大明宫中失声痛哭起来。

  直至黎明时分,裴玄静再度被召入殿。

  “就在刚才,朕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裴玄静闻声抬头,又看见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君主。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战胜了最软弱的自己,凭借叹为观止的意志力重现一位帝王之尊。

  不论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此时此刻,裴玄静还是肃然起敬了。

  “在盐州与吐蕃之战虽然惨烈,但大唐终究还是胜了!盐州刺史李文悦死守了整整二十七天,等到了灵武牙将史奉敬的援军,前后夹击大败吐蕃。”

  裴玄静真心想说一句祝贺的话,可她的面前没有纸和笔。是陈弘志忘记摆放了吗?不可能,那只能是皇帝特意的安排。

  也就意味着,今天他不再需要她说一个字了。

  “你知道盐州在哪里吗?”皇帝对她说,“你来看。”

  裴玄静随他来到悬挂在一旁的巨幅舆图前。

  “这就是盐州。”皇帝指着图上的一个小点说,“从元和初年到现在,吐蕃一再要求会盟,朕均以种种理由拖延,如今他们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率先发兵进犯。但吐蕃没有想到,大唐已今非昔比,朕再也不必对他们虚与委蛇。”他越说越兴奋,焕发的神采掩去了深重的病态,“藩镇已平,下一步就是收复河湟旧地。大唐的子民还在那里等着唐军,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十年,朕不会让他们再等那么久!此次盐州首胜,是吐蕃主动挑衅的。接下去就该大唐……”皇帝突然住了口,摩挲着舆图的手也停下来。

  他转过脸,注视着裴玄静问:“你曾经看过大唐的疆域吗?”

  她摇了摇头。

  “朕每天都看。喏,这就是长安。”皇帝点了点舆图的中央,“你看,大唐是不是很辽阔?”

  当然。裴玄静在内心由衷地赞叹:辽阔的大唐,无可比拟的大唐,诚当生死与共的大唐!

  “可惜啊,如此美好壮丽的山河,朕却未有机会真正地亲近过。除了幼年随祖父逃难的那段时间,朕的这一生都未离开过长安。”皇帝道,“还记得吗?在春明门外贾昌的小院中,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朕就对你谈起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

  裴玄静点了点头。

  “其实,朕倒是有点羡慕隋炀帝,可以乘着龙舟沿运河下江南,亦能御驾亲征北上吐谷浑。纵使民不聊生,最后身死国灭,也算饱览了这片壮丽的山河。相反,朕却只能抱憾终身了。不仅仅是朕,还有朕的祖父、父亲和朕的孩子们都一样,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明宫的囚徒,必将这一身的骨血献给大唐。这,就是我们李家人的命。”

  皇帝说着,沿运河下行的手指停住了:“扬州。哦,差点儿忘了,朕的十三郎在扬州。”他用疼爱的语气说,“他还小,又是个傻孩子,所以就让他去开开眼界,比待在长安好多了。不过,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皇帝转过身来,背对大唐的疆域全图,庄严地说:“裴玄静,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裴玄静挺直身躯。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就将在这一刻被决定。几个时辰前,是她向皇帝揭露了真相。而现在,却仍将由皇帝来对她进行宣判。

  但这一点儿都不荒谬。裴玄静甚至感激皇帝,让自己在大唐的万里河山前接受命运的最终安排。不论结果为何,她都能坦然面对。因为她对自己、对大唐,对天子保有了真诚,无愧于心。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信:真相不能改变过去,却能决定未来。

  “朕想过杀掉你,这样做最简单。但是,昨夜当朕收到前线战报,站在这张大唐舆图前时,朕改变了主意。这张图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属于朕,朕的大唐如此辽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女子呢?大唐是朕的,亦是天下人的。当然,也是你的。所以,裴玄静,朕命你即刻离开长安,随你去到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只有一个条件,永远不许再回到长安来!”

  话音落下,寂静重回。裴玄静有一丝晕眩,不知今夕何夕。

  静待片刻,皇帝道:“朕将赐你自由。”

  裴玄静毫无动静。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想走?”双眸中闪现出含义不明的光芒,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

  裴玄静抬起手,在大唐的疆域图上,用食指缓缓地描出一个字型——“还”。

  皇帝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在唇边凝成一个意义深远的浅笑。

  “好吧。”他说,“裴玄静,朕还你自由。”

  裴玄静欺身下跪,向大唐的天子深深叩首。她终于可以确定——没有阴谋,没有圈套。他配得上她的这一拜,最后一拜。

  “快走!趁着朕还没有后悔,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裴玄静从清思殿的御阶上飞奔而下。在她的背后,曙光正从东方渐渐升起,晨钟还未鸣响,她的前方仍然是漫无止境的黑夜。

  “裴炼师!”陈弘志赶上来,右手中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他跑得气喘吁吁:“这是圣上的踏雪骢!圣上命炼师骑此马出宫,沿途的宫门、坊门、城门尽开,无人可以阻拦!”

  裴玄静接过缰绳,踏雪骢仰天发出一声嘶鸣。

  紫宸门、崇明门、含耀门、望仙门,一扇扇宫门在她的面前敞开。裴玄静先向南出大明宫,跑上天街,再穿过长乐坊、大宁坊、安兴坊、胜业坊,在东市前折向东,直奔春明门。

  旭日东升。

  万道曙光从安放着贾昌老人骸骨的白塔后射过来,耀得裴玄静睁不开眼睛。

  他在吗?他在哪里?

  裴玄静焦急地张望着,可是眼前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金色,什么都看不清。

  在她背后的长安城中,晨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