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裴玄静又回到了大明宫中的玉晨观。

  永安公主远远地站在廊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裴玄静走进自己的屋子。秋风乍起,黄叶纷纷飘落。因为无人打扫,裴玄静的屋前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走在石子铺就的甬道上面,裙下发出簌簌的轻响,竟成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对世间万物最真实的感受。

  严冬将至。这个冬天一定会很漫长,漫长到永远不会终结。

  裴玄静知道,和大唐皇帝的对决即将迎来终局。她甚至已经能够确认,自己将赢得最后的胜利。尽管这是一场险胜,更是一场惨胜。

  层层叠叠的尸体为她铺就了这条胜利之路,裴玄静不会辜负他们。

  其实,当裴玄静推断出李忠言所布置的一切时,也曾有过疑惑:既然他苦心孤诣地筹划了十几年,已经能够将离合诗直接摆到皇帝的案头,那么就算要杀掉皇帝,也并非不可能的。但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直到现在,裴玄静才完全理解了李忠言的意图。复仇,固然是李忠言唯一的目的,但在李忠言看来,直接杀掉皇帝未免太便宜他了。李忠言不想让皇帝痛痛快快地死,相反,他要折磨皇帝,从所有的方面打击他。李忠言巧妙设局,小心实施,一步一步地让皇帝失去最仰仗的臣子、最信赖的女官,乃至手足和妻儿的亲情,直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终失去健康和最令世人钦佩的意志力。

  当皇帝当着裴玄静的面吞下金丹时,他的崩溃已经一览无余。

  皇帝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忠言才是《推背图》变字的幕后主使,包括凌烟阁的第一、二次显影,也肯定是他策划的杰作。宋若昭心里明白,却有苦说不出,因为即使向皇帝告发的话,也无法使柿林院置身事外,宋若华的干系总是洗不掉的,甚至会被认定为同谋。以皇帝的多疑和冷酷,等待宋若昭和小妹若伦的仍然是灭顶之灾。所以宋若昭只能拼命强调鬼神之力,甚至自己动手安排了第三十三象的显影,希望能从这个必将导致不幸的可怕乱局中摆脱出来。但最后,她连自己的命也没能保住。

  裴玄静认为,杀死宋若昭的还是李忠言。按理说,致无辜者于死地,应使裴玄静感到愤怒,但现在她的良心也似乎有些麻木了。况且,李忠言已经用自戕的方式赎了罪。他临死前去看望裴玄静,让她认识到,他也只是一个可怜人。在先皇的陵寝中苟活了十几年,支撑他的唯一力量就是对皇帝的恨。时至今日,裴玄静完全理解了他。

  不得不说,李忠言精心打造的复仇大计十足血腥。他在临死前,将它转交到裴玄静的手中,因为他相信,她一定会帮自己完成它。

  假如皇帝没有犯下弑父的罪行,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恐惧和绝望。李忠言所设计的,正是用皇帝自己的良心来行杀戮。其最高明之处在于,皇帝将用自己的死来认罪。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皇帝是罪有应得的。

  当裴玄静认定裴度在用崔淼的生死欺骗自己时,便也抛弃了最后一丝幻想。

  裴玄静相信,崔淼死了,绝不可能还活着。当初亲眼目睹裴度射杀崔淼,裴玄静仍然竭力摒弃对叔父的恨。现在她不再做这种努力。事实上,当她目送叔父远去时,心中也没有太多的恨,而是一种解脱。

  今日的大明宫中,再无一位生者使裴玄静留恋,她只想亲近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的面目在她的心中栩栩如生,裴玄静认定,自己与死者谋面的时候不远了。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炼师!裴炼师,快开开门啊!”一个女声在门外轻唤,紧张得连声调都变了,但变不了的甜美和娇嗲,却令裴玄静感到似曾相识。

  原来已经入夜了。裴玄静这才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忙摸索着将手边的一支蜡烛点亮。被关押在太极宫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忘记了人是需要光明的。

  烛光如豆,在她面前划出一个红色的光圈。

  门外的人还在叫:“裴炼师,你在吗?”声音愈发焦急。

  裴玄静举着蜡烛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啊,裴炼师,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杜秋娘惊喜地低叫,“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不能让人看见了。”

  她想往门里挤,却被裴玄静挡住。

  “怎么了?”杜秋娘端详着裴玄静的脸,“裴炼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呀!”

  裴玄静沉默。

  杜秋娘说:“哦,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啊?哎呀,说来话长呢。我是偷着来找你的,求求你还是先让我进去吧。”

  裴玄静仍然一动不动。

  “裴炼师,你怎么不说话呀?”杜秋娘突然想起来,“呀!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被圣上……他……”

  裴玄静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呐!”杜秋娘的眼中猝然泛起泪光,“这要是让崔郎知道了,岂不得心痛死……”她一语未了,就被裴玄静用力拽进屋中。

  杜秋娘尚在晕头转向,裴玄静已飞快地关上门,取过纸笔唰唰几下,递到她的面前。

  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崔淼?

  杜秋娘捂着胸口道:“我的老天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抓住裴玄静的胳膊用力摇撼,“裴炼师,你听我说,崔淼还活着!正是他设计将我送进大明宫来的,就是为了来找你!”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盯住杜秋娘,目光中仍然充满疑问。

  杜秋娘稍微定下神来:“裴炼师你别急,此事原委容我从头讲起,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写在纸上吧。”

  于是她娇叹一声,将崔淼到浣花溪头的薛涛别墅寻找自己,又与聂隐娘夫妇一起来到长安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裴炼师,我杜秋娘虽是风尘女子,却素来羡慕侠义风范。当初蒙了崔郎和裴炼师二位的救命大恩,这次二位有难,我自当相报不在话下。只是入宫的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敢轻易打听裴炼师的下落,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知炼师在此,恰[子午书屋]好圣上他……”她突然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莫名的红晕,“圣上命人传话给我,说今天身体不适不叫我过去了,我才得了这么个空,偷偷地溜出来找炼师。”

  杜秋娘总算说完了,便愣愣地瞅着裴玄静,等她在纸上写几个字,或者至少显露出一些表情来。但裴玄静就像入定了一般,蜡烛的红光将她的面庞照得莹泽如玉,在杜秋娘看来,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美丽,简直超凡脱俗,宛然若仙了。

  杜秋娘怯生生地问:“裴炼师,你是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惹圣上不开心了……”

  裴玄静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原先的“崔淼”二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已死。

  “嗯?”杜秋娘愣了愣,“我说过了呀,崔郎没有死,现正在春明门外,等着炼师前去相会呢。”

  裴玄静把写了字的纸凑到烛火上。火焰迅速燃烧,片片黑灰像蝴蝶般起舞。

  杜秋娘若有所悟:“裴炼师,你不相信我的话?”

  裴玄静与她眼神交错。

  杜秋娘几乎跳起来:“裴炼师,我骗你做甚!我都诈死远离京城了,如今又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难道就为了对你说几句谎话吗!我吃饱了撑的啊!”见裴玄静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杜秋娘真火了,“好,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也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了!别的,我管不着了!”

  她作势起身要走,裴玄静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气呼呼地卷起袖子,将悬在玉腕下的一个小香囊解下来,恨恨地扔到桌上。

  “这是崔郎中叫我带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裴玄静还是不动。

  杜秋娘简直气得火冒三丈,从桌上捡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静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来仁至义尽。喏,崔郎中说了,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迷魂香料,你或许会用得着。还有……”她又从香囊外侧的小袋中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有这种小药丸,说是比普通的鸡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会被迷魂香所害。装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还说,此香的味道会被龙涎香所掩盖,可以用这个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强调,他不在乎自己的什么身世,只想你平安归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却意外地看到裴玄静猛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燃起两团烈火。

  裴玄静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转而又去握笔。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有人在门外低声叫:“秋娘快出来,圣上派人来传你了!”

  杜秋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裴玄静抢步过去将门打开,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郑琼娥。

  见到二女出来,郑琼娥忙道:“传话的公公等在清晖阁的前堂,我谎称娘子已经睡下了,请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搁就要引起怀疑了!”

  杜秋娘赶紧跟上她,走了几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琼娥道:“我见你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裴炼师的情形,刚才又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清晖阁,朝玉晨观的方向而来。我便猜你多半是来找她的。”

  杜秋娘圆睁双目:“你在监视我?”

  “哎呀!”郑琼娥急道,“我是担心秋娘呀。”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杜秋娘厉声道:“我警告你,休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如今圣上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虽入宫才没几天,对嫔妃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况且过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争风吃醋,所以极为警觉。郑琼娥人长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对她本就相当忌惮,不想今天还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郑琼娥听得一愣,随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炼师曾对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会去乱说的。况且娘子如今圣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击石呢。”最后这句话说得饱含辛酸,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郑琼娥抬起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支凤钗插好,柔声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静独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崔淼真的还活着!

  杜秋娘说的是实话,叔父也没有说谎!

  刚刚搭建好的复仇之塔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得到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