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年号。
在仔细阅读了史官送来的实录和内传后,裴玄静首先获得了这样一个感觉。
实际上,那一年开始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因而被称为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会中,德宗皇帝因没有见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泪,后感不适,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于大明宫会宁殿驾崩。三日后,太子李诵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风症而卧病在床,已逾数月,是抱病勉强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后一切从简,也没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贞元二十一年的年号。当年八月,先皇因病体难撑,宣布禅位给当今圣上,自称太上皇。当今圣上即位后,才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永贞。于是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变为永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为元和。所以,永贞这个年号总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连这一年中,也有一个月是从德宗皇帝那里借来的,而从八月到十二月的五个月,又是当今圣上慷慨赠予自己父亲的。真正属于先皇的永贞,只有从二月到八月的区区六个月。
皇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命史官送来的资料除了永贞一年的,还包括了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裴玄静查出个究竟来。
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人性不可考验。永贞,偏偏就是集中拷问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这场试炼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
裴玄静把思绪收回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谜题上。
遍览面前的记录,裴玄静只找到了一个发生在壬辰日的事件,并且与帝位更替相关。
永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处死了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
从手上寥寥数语的记载中,裴玄静读到: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秘密奔赴秦州,妄称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废黜矫称内禅、擅自登基的当今圣上李纯。刘澭没有上罗令则的当,而是拘禁了他。罗令则被押解到长安,遭到大理寺严刑拷问,之后皇帝下令将其连同党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静直觉,这个事件相当蹊跷。
首先,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提到罗令则的唯有这一处,关于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两个字:山人。山人是什么意思?裴玄静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隐士吧。那就等于说,这个罗令则没有官职,也非豪门贵戚。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突然便声称携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谋反之事来。
从罗令则的身份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上皇,所以应是矫诏。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胆量,也实在令人讶异。朝廷严刑逼供,罗令则是否供出了同党呢?记录里没有详写,只说皇帝下令将他连同党羽一起杖毙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提了一个:彭城县令李谅。
裴玄静找到了李谅曾被先皇任命为左拾遗的记载。这说明,李谅是有可能和先皇说得上话的。但是,他又怎么会和一个山人混在一起谋反呢?难道李谅因遭贬而心生怨恨,诈以太上皇的名义谋反?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永贞之后,“二王八司马”皆遭贬谪,其中包括柳宗元、刘禹锡这样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当今圣上赐死,都没有一个敢出来造反的。贬谪,毕竟还有翻身的希望,谋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绝路上,谁会出此下策呢?
裴玄静不理解李谅的行为,更看不懂罗令则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毫无根基的山人敢于矫诏谋反,他到底是怎么考虑此事的风险的呢?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功吗?从他直接去找陇西经略使刘澭的支持来看,其所作所为可谓丧心病狂。
罗令则和李谅的谋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疯狂之举,还是另有隐情呢?
另外,这个事件对先皇是否有影响?虽然事件被描述得与先皇毫无关联,但既然有李谅参与其中,恐怕皇帝不会不起疑心。而且,罗令则是以皇帝篡位的名义起事谋反的,说明至少在当时,这是一个能够引起共鸣的理由。
何止当时,其实直到现在民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先皇是被迫禅位的。先皇病重属实,但未必就到了必须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会舍得仅仅过了六个月就放弃吗?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德宗皇帝刚驾崩,因太子卧病日久,内外忧心帝位空悬。为了安定人心,卧床好几个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撑着站了起来,登上九仙门召见诸军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议。由此可见,先皇谋求皇位之心有多么迫切,竟能使一个瘫痪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会在仅仅半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拱手交出吗?这实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贞内禅在世人眼里,始终不尽合理,不尽可信。
有没有可能,罗令则的确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静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龙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着这条思路下去,裴玄静害怕终将会遇上一个无法承受的谜底。实际上,她已经和这个谜底多次擦肩而过了:“真兰亭现”离合诗所指向的丰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泄露的玉龙子的下落……前几次她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但这个谜底一直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再看《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老树枯萎倒地,新树在它的残枝中荣发。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预言永贞之事,那么这幅画便活生生地描绘出一个事实:老皇帝拖着病体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龙和白兔会不会是说:史载先皇崩于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实,早在永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罗令则谋反案发之时,先皇就已经“死”了?
不,必须到此为止了。
裴玄静决定,在没有进一步佐证的情况下,绝不再向这条思路迈进,太可怕了。
还是看一看另一句诗吧。
七言诗第三句的“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这个变化把裴玄静彻底弄糊涂了。从五行来说,东北方为木,所以原诗写天军自东北方向,有木同来,是合乎逻辑的。然而改成“南”字后,因东南方为火,这句诗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时换却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静心头一动,通常来说,家中土指入葬。“换却家中土”,似乎有迁墓的含义在里面。
她翻起面前的实录,在这里写着: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于兴庆宫咸宁殿。裴玄静记起在兴庆宫时,汉阳公主曾经提到过,先皇在永贞元年八月禅位后,便移居到兴庆宫中,还曾在勤政务本楼上会见过倭国来的遣唐僧空海。汉阳公主特别说过,就是在那次会见空海之后,先皇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奇怪的是,实录里还记载着,先皇是在太极宫的太极殿发丧的。以裴玄静所见,从大明宫到太极宫的距离不近,从兴庆宫过去则更远。为什么要移殡到太极宫去发丧呢?这样做既没有必要,又不符合规制。
莫非“此时换却家中土”是暗指这个?
在永贞前后的实录上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裴玄静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
凌晨时分她方才蒙眬睡去,很快又被钟声惊醒。裴玄静按照规矩做了早课,朝阳渐渐地从窄小的窗牖探进来,把面前的席子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图》的谜题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来是只彩球。在廊下弹了几下,滚到门边便不再动了。
裴玄静欠身将它捡起来。
“炼师!”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涨红着脸向她伸出双手。
裴玄静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朝他微笑一下,将彩球递过去。
“多谢裴炼师。”他欠身致意。转身的一刹那,从袖中掉出一个小纸团来。
裴玄静观察周围,确认没人注意时,才迅速捡起纸团揣入袖中。
当郭浣再朝这边望时,裴玄静已经从廊檐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纸团收好了。
裴玄静关拢窗扇,借着从窗格中透进来的日光,迅速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从没想过会读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读下来,裴玄静根本不能判断这个故事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胆大包天的想象,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实。
她只觉得心跳如鼓,许多零乱的想法在脑子里四处乱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么。太多的假设、线索、推论和谜团,全都围绕着《辛公平上仙》这个故事打起转来。经验和直觉都在告诉她,长久以来的迷雾即将被冲破,而这则写在皱巴巴的纸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裴玄静激动得全身发冷。
“裴炼师!裴炼师!”有人在窗外低声叫她。她移到窗边,隔着窗棂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是谁?”
“裴炼师,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记得你!”裴玄静想起来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观地窟时,正是这个孩子把金吾卫连同皇帝带去的。原来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裴炼师,看过《辛公平上仙》了吗?”
裴玄静警觉地反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哎呀,炼师,这是段成式写的呀!”
“段成式?”
“对!唉,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是他听别人说的。喏,就是那个辛公平讲给他听的故事,段成式记下来的。”
裴玄静恍然大悟。不错,也只有段成式会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并且将它描述得那么栩栩如生。
“可是裴炼师,段成式让这个故事给害苦了!”
“怎么害苦了?”
郭浣遂将《辛公平上仙》经祈愿灯广为散发,又由纸上的鬼花印记引到段成式的身上,进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心急和紧张,他说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静全都听明白了。
郭浣说:“段成式现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难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炼师,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他?”
裴玄静沉默着。
“炼师?”
“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裴玄静问,“是段成式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炼师帮忙才破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次恐怕还得请炼师出手。恰好今天宫中有一场马球赛,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场上。我借口来玉晨观找永安阿姨要一个得胜符……”郭浣啰里啰嗦地说着,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看着他受伤害。”
“我明白了。”
“哦,对了。前几天我已经把韩郎送出长安城了,他说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担心李弥再遭不幸,所以就带着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么说李弥和韩湘都安全了。她少了这份后顾之忧,当可全力以赴了。
“我该走了。裴炼师——”郭浣的声音越发焦急起来。
“郭公子,我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你还能再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托炼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