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陈弘志带着裴玄静绕过云母屏风,皇帝背朝外站着,面前的长案上正是那具微缩精巧的凌烟阁模型。模型的旁边多了一件原先没有的东西——金匮。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说自己在凌烟阁查看过金匮后,皇帝就命人将它取来了。为什么?宋若昭不是说过,《推背图》是不可以离开凌烟阁的吗?

  “大家,裴炼师来了。”

  裴玄静跪下叩首。她低着头,视线落在青绿色江山海牙纹的地毯上,看见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鞋尖朝向自己。

  “你进过凌烟阁了。”他说。

  “是,遵陛下的旨意,妾进阁查看过了。”

  皇帝“哼”了一声。

  裴玄静等着他非难自己前两次未经许可进入凌烟阁,不料皇帝却问:“感觉如何?”

  “……陛下是问我对凌烟阁的感觉?”

  “嗯?”

  裴玄静稍作迟疑,答道:“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心目中的凌烟阁是至阳、至刚、至光明的所在。可我没想到……还是在其中发现了阴暗。”

  少顷,皇帝方道:“阴阳互体、黑白共生本是道家的精髓,你身为修道者,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是妾愚钝。”

  “不,你并不愚钝,而是太执着了。”皇帝道,“那就说一说吧,你所发现的阴暗是什么?”

  裴玄静沉默着,她尚无法确定皇帝的真实意图,不愿轻易开口。

  “宋若昭失踪了。”

  裴玄静惊骇地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与皇帝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自从被关进大明宫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真正地与皇帝对视。刹那间,裴玄静便觉通体恶寒,仿佛跌入冰河。

  “你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裴玄静抖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看了一眼陈弘志,他立刻心领神会地向陪立在侧的内侍们示意,几个人悄无声息地上前来,从屏风旁抬起盛满冰块的于阗白玉大盘,带着一缕袅袅的寒雾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裴玄静才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回升,全身的血液又能流动起来了。

  “真有那么冷吗?你的嘴唇都发紫了。”

  “陛下不冷吗?”

  皇帝没有回答,尽管他的嘴唇也泛着青紫。

  裴玄静想起永安公主说过的关于皇帝服丹的话,心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皇帝说:“朕在问你话。”

  “是。”裴玄静道,“陛下,宋学士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三天前。”

  那也就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于凌烟阁窗内显影的第二天。那夜,裴玄静和宋若昭在柿林院前分手时,宋若昭曾说过,第二天一早将面见皇帝,向他汇报对凌烟阁异象的分析。

  宋若昭面见皇帝,并将金匮的钥匙交还之后,清思殿外的侍卫们目睹她沿着太液池的南岸,朝柿林院的方向走去。巨大的水晶冰面上反光耀眼,宋若昭的身影消失其中,再也没有出现。

  宋家小妹若伦在柿林院中空等一天一夜后,才通报了皇帝。因宋若昭袭了宋若华的女尚书之职,在宫中女官里位列头等,她的失踪绝对算得上是宫中大事。于是皇帝下令神策军和内侍省在宫中遍寻宋若昭的踪迹,可是找了整整三天,至今一无所获。宋若昭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皇帝在遍寻三天无果之后,才命裴玄静进入凌烟阁做了一番调查,随后便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取来清思殿收藏。因为他担心《推背图》再发生什么意外,那将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一点儿痕迹都没找到吗?”裴玄静不可思议地问。

  “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皇帝的语气再次令裴玄静感到寒意刺骨。她抬起头来问:“陛下,宫中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据朕所知,从来没有过。”

  “陛下,让我试试吧。”裴玄静说,“我愿意来寻找宋四娘子的下落。”

  “哦?你居然也会主动请缨?”皇帝嘲讽地说。

  “是的,陛下!四娘子失踪前夜就与我在一起,曾和我有过一番长谈。也许我能帮上一点忙。”

  沉吟片刻,皇帝说:“不,此事不需要你,朕交给神策军去办。”

  “神策军?他们找了三天都没有结果。”

  “那就再找三天,三十天。”

  “可是陛下……”

  皇帝呵斥:“教训过你多少次了,朕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朕!”

  裴玄静猛地一个激灵,头脑好像清醒些了。佛骨案后皇帝对李弥网开一面,给予了特别的恩遇,这使他得到了裴玄静发自内心的感激。就本性而言,裴玄静终究是一个心地善良并且懂得感恩的人。像她这样的人,爱一个人固然不轻易,但恨一个人更难。最近裴玄静甚至开始想,自己对皇帝的恨是不是太固执太偏狭了。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禾娘与李弥的噩运,裴玄静都把它们归咎于皇帝,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真凭实据。

  裴玄静心里明白,自己所恨的与其说是皇帝这个人,不如说是他所代表的,绝对的权力。正是这种至高无上、天命所归的权力,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践踏弱小者的尊严,剥夺他们的自由、希望乃至一切,却连申诉的机会都不给。

  最可怕的是这种权力以家国天下的名义行事,因而无人能与其争辩。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唯独在与这种权力相结合时,就可以为所欲为,杀伐予夺,不需要承担任何良心的谴责。

  在与皇帝打交道的过程中,裴玄静时刻感受着这种权力所带来的可怕压迫,但与此同时,她也能感觉到,皇帝同样被这种权力所裹挟,他所承受的压力也许超过了天下任何人。

  她知道他有多么强大,他是万人之上主宰众生的天子,但裴玄静还是试图从人的角度去理解他。每当这样做的时候,她对他的恨意便会有所松动,她的人生也就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可是现在,宋若昭的失踪令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裴玄静认为,这一次宋若昭肯定凶多吉少了。

  首先,宋若昭要逃出大明宫是不可能的,况且她绝不会将小妹若伦单独留下。偌大的一个大明宫,如果想刻意藏身某处的话,以宋若昭的聪明应该可以办得到,但她何必如此呢?宋若伦才刚十六岁,性格单纯怯懦,一向依赖姐姐们惯了,半分主见都没有。从皇帝的说法来推断,宋若伦对宋若昭的下落肯定一无所知,否则以她的那点胆量,绝对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现在宋若伦的天已经塌了,今后的命运更加堪忧。但凡有一点办法,宋若昭都不会让唯一的妹妹落到这步田地,除非——她自己遭遇了不幸。

  所以说,宋若昭的失踪绝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她已经死了,也可能她正在生死的边缘挣扎,而裴玄静作为她最信赖的朋友,却根本不知该如何施以援手。

  为了自保,宋若昭选择做一个无心的人。即便如此,无心的宋若昭还是未能幸免。

  裴玄静的心又一次被无能为力的恨浸透了。

  多少次了,从《兰亭序》的谜题开始,她执着地寻找真相,解开了一个又一个谜,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运。武元衡、王义、禾娘、宋若华、宋若茵、贾桂娘、王质夫、李弥、崔淼、宋若昭……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或尊敬或怜惜或同情或挚爱的人离她而去,而自己所追求的真相不仅没有帮到他们,反而成了索命的绳圈,穿心的利箭!

  不,她再也不会犯傻了。

  裴玄静沉思的时候,皇帝保持着沉默。如果裴玄静注意去看,一定会发现皇帝的脸上阴晴不定了很久,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冰块移出去之后,皇帝只能用意志力来压抑腹中时刻翻滚的燥热,这对他来说谈何容易——应该是越来越困难了。

  终于,皇帝勉强用平稳的语调说:“宋若昭之事不必再提。你只说说对凌烟阁异象的解释。”

  裴玄静紧张地思索起来,要怎么说才合适呢?

  第三十三象“一枯一荣”的显影,裴玄静能够肯定是宋若昭一手制造出来的。其实在那夜的长谈中,宋若昭几乎已经向裴玄静承认了这一点,并暗示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裴玄静也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示了支持。所以,即使今天裴玄静推测出了宋若昭伪造异象的全部过程,也找到了相关的证据,却仍然必须以“鬼神之说”来搪塞皇帝。

  别着急,别着急。裴玄静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宋若昭为什么非要用制造异象的方式来保护柿林院?

  异象一共发生过三次。第一、二次显影是《推背图》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裴玄静并未亲眼目睹,而是听宋若昭叙述的。第三次便是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裴玄静和宋若昭、柳泌等人在一起亲眼所见。也正因为人在现场,裴玄静才能及时发现剪纸和其他蛛丝马迹。

  等等!裴玄静的心头一亮:即使宋若昭制造了第三次异象,就能推断第一、二次的异象也是她制造的吗?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剪纸是不会动的!

  宋若昭不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制造出“一枯一荣”和“猿猴戏火球”这两种异象。因为即使她能够搞到“猿猴戏火球”的剪纸,也没有办法让它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和第九象的显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动”与“静”之间。

  宋若昭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光源和显影的问题,但是她的办法制造不出猿猴嬉戏和明珠发火的活动效果。

  第一、二次显影用的光源肯定是蜡烛。而且,这两次显影时凌烟阁中是有人的!

  裴玄静想起曾经看过的皮影戏,如果要让窗上的影子动起来的话,皮影戏的方式或可一用,但必须有人在后面操纵。所以她推断第一、二次显影时,应该是有人在阁中点起蜡烛,再操控猿猴和火球的皮影,远远望去,绝对能造成“猿猴戏火球”的异象。而且策划者对宫中的规矩了如指掌,深知众人在看到异象后,绝对不敢立即冲进阁中,所以阁中之人有充分的时间熄灭蜡烛,收拾好皮影,在众人到达之前安然离开凌烟阁。

  这个人绝不是宋若昭。宋若昭从大明宫到太极宫去一趟都颇为不易,更别说在夜间。制造第三次显影时,宋若昭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费尽心机地布置机关,她根本不具备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条件。

  但是,宋若昭为什么非要制造出第三次显影呢?还一再向裴玄静强调,这三次显影都是鬼神所为?难道是为了掩护制造第一、二次显影的人?还是为了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第九象的“猿猴戏火球”转移到第三十三象的“一枯一荣”上去?

  裴玄静觉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三次显影的原理,却反而走进了死胡同。不仅离真相越来越远,离她真心想要帮助的人,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偏偏她不能再闭口不言了,皇帝在等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