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上元节时的大安国寺,今天的西明寺被拥挤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所包围。韩湘与段成式横穿西明寺前的人群,心中的焦虑却比上元节那日更甚。增多了数倍的金吾卫执仗守卫,仍然挡不住汹涌的人潮。大安国寺门前数人死伤的记忆早被抛诸脑后,人们只知,佛祖留在世间的舍利子会带来无上的福祉,洗脱所有罪孽。
可是韩愈在《谏佛骨表》中明确指出,佛骨本是死者的遗骸,只能证明佛祖已死。死去的佛祖又如何为活着的世人带来福佑呢?
韩湘突然明白了,为何叔公的一份《谏佛骨表》,会令皇帝暴怒到差点将他开刀问斩。皇帝的理由是,叔公的劝谏没错,但不该诅咒他死。
诅咒皇帝的不是叔公,而是另有其人!叔公为了谏言遭到惩罚,只因他在无意中揭露了皇帝的恐惧!原来一切皆源自于皇帝的恐惧,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恐惧显然未得到消解,反而愈演愈烈了。就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虽然还在竭力挣扎,末日将来的预感却越加汹涌。
终于到了东市。
快到日暮时分,街上的行人反比靖安坊少。韩湘和段成式直奔荟萃楼而去,还差一条横街时,韩湘突然停步,用力一拽段成式,将他拖到一堵粉墙后面。
探头望出去,横街的对面就是荟萃楼张灯结彩的正门了。只见门前停着数匹高头大马。一位紫袍将军正在神策军的簇拥中,杀气腾腾地迈进荟萃楼。酒客们纷纷抱头鼠窜而出。
段成式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吐突承璀!”
两人望着彼此失去血色的脸。吐突承璀是皇帝最信任的奴才,他在这个时候亲自出马闯到荟萃楼,不可能是为了其他事。
韩湘问:“你把那东西……藏得好不好?”
段成式目不转睛地盯着荟萃楼,没有回答。
韩湘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原来你在这儿啊!”忽然一个人蹿过来,“我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是郭浣!
“我今天刚听阿母说,圣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不知什么人[ziwushuwu.com]给他看了《辛公平上仙》,圣上气得、气得……”郭浣的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阿母拿了一页回来,我见到鬼花就知道不好,段成式,你这回惹上大麻烦了!”
段成式问他:“圣上命了吐突承璀查办此事吗?既然已经认出鬼花,他们怎么不去我家抓人?”
“我爹爹已经去过了……”郭浣擦着汗道,“所以我才知道你不在家,我担心你直接撞到吐突承璀手上,又赶到荟萃楼来堵你。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
段成式厉声问:“我爹娘怎样?”
“这你放心。金吾卫只是守在府门外,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怕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也是为了在你回家的时候,可以直接逮住你。”
韩湘和段成式面面相觑,看来要不是他们先赶来荟萃楼,在段府门口就被金吾卫抓个正着了。
“段成式,你逃吧!”郭浣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就往段成式的手里塞,“我偷了我爹的腰牌,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暮鼓敲过,城门关闭以后,你用这个腰牌出城,他们绝对想不到的。”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的。”
段成式将铜牌推回去:“谢谢你,我不需要这个。”
“你要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去见吐突承璀!”
“你!”郭浣跺脚,“那家伙是个怪物,你斗不过他的!”
韩湘也拦道:“段郎莫要冲动,吐突承璀进去很久了,看来要找出原稿并不容易。你何必急着去自投罗网呢?”
段成式镇定地说:“他肯定找不到的,我藏得非常好。但这无济于事,我相信吐突承璀绝对能拿出一份以我的笔迹书写的《辛公平上仙》,呈给圣上。他今天来荟萃楼,只是做个样子。能找到原稿最好,找不到他也有办法。”
郭浣说:“吐突承璀敢伪造证据?圣上英明,怎会被他轻易蒙蔽!万一识破了,这个欺君之罪他吐突承璀担得起吗?”
“对于军国大事,我相信圣上的睿智决断。可是这件事……”段成式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你们说说看,如果你们是圣上,看到《辛公平上仙》的内容,还能保持头脑冷静吗?”他冷笑了一下,“我现在算彻底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大圈套。我段成式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使出如此阴损歹毒的招数来陷害于我。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也不想逃。如今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再牵连其他人,特别是我的爹娘!”
从荟萃楼前传来人喊马嘶,吐突承璀阴沉着脸迈出大门。
段成式朝郭浣和韩湘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地向神策军走去。
郭浣还想跟着往外冲,被韩湘牢牢拖住:“你此时出去只会火上浇油,帮不上段郎分毫的!”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段成式被神策军押住,吐突承璀率众惶惶然离去。
“咳!”郭浣一拳砸在墙上。
韩湘的心中也好似滚油烹灼,困惑、懊恼和没来由的恨都混在了一起。见郭浣快哭出来了,又想安慰他几句:“你也别太着急了。段郎聪明绝顶,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看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段郎如能面见圣上,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们都能看出他是遭到陷害的,圣上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段成式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啊!”
“证据?”
郭浣红着眼圈说:“其实,自从上回骊山行猎之后,段成式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我追问了他很久,开始他怎么都不肯说实话,只让我帮忙去吏部查,有没有两个县尉叫辛公平和成士廉的。”
“哦!”韩湘顿悟,“怎么样?查到了吗?”
“我想了好多法子找关系,总算查到了吏部在元和年间的全部记录,根本没有这样两个县尉。”
“那……再往前呢?”
郭浣瞥了他一眼:“当时段成式和你一样,也叫我往前查。我就不干了,非要他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才把骊山夜猎那晚的经过说了,还给我看了《辛公平上仙》,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韩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郭浣虽不及段成式的天资聪慧,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比段成式更有头脑。段成式成天浸淫在妖魔鬼怪的传说之中,对人情世故失去了一点必要的敏感。
郭浣继续说:“我又去查了从贞元到永贞的吏部名单……”他的嗓音中带着丝丝恐惧,“也没有这样两个人。”
韩湘明白了郭浣的意思:即使段成式将他的奇遇和盘托出,对皇帝也是毫无说服力的。骊山、华清宫的废墟、两个根本子虚乌有的县尉,所有这一切都更像是段成式的胡言乱语,或者虚假的托词。
看样子,这次段成式真的在劫难逃了。
韩湘喃喃:“至少,你我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们信没用啊!”
“别急,别急。”韩湘道,“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段郎的?”
郭浣一拍脑门:“对了,他还让查过一个人来着。我刚刚找到些线索,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什么人?”
“段成式说他在华清宫里遇到一个人,正是那人把他送上马车,载去见的辛公平。”
“对。应该也是那人去鬼花间留书给段成式,与他订下华清宫之约的。”
“段成式说那人自称李谅。所以我也查了李谅的来历,但查了好久都没结果。”
韩湘催促道:“究竟查没查到?”情况紧急,郭浣怎么倒变得啰嗦起来了?
“直到昨天,我试探着对阿母提起这个名字,谁知她立时变了脸色,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我想法搪塞了过去,她才告诉我——”顿了顿,郭浣道,“永贞元年时,有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谋反,李谅是罗令则的逆党,二人都被处决了。”
“处决了?”
郭浣点头道:“李谅曾在先皇时任了区区几个月的度支巡官、左拾遗。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将他贬为彭城县令。于是他便怀恨在心,与逆贼罗令则相互勾结企图谋反,最终因为阴谋败露被杀了。”
“难道说……段郎真的遇上鬼了?”韩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不知道。阿母只告诉我,此人名谅,字复言。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韩湘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