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太液池结冰了,远远望过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盘。

  裴玄静听上年纪的内侍说起,过去太液池几乎从不冰冻。“天气变了,大明宫是越来越冷咯。”老太监边咳边叹。

  也许是真的变冷了。裴玄静心想,自己在大明宫中度过的两个冬天,太液池都冻得硬邦邦的。

  玉晨观位于太液池的西南侧,从向东的廊檐上看出去,整个水晶盘就在眼前。盘面并不平整,隐含水波的细微起伏,反射着一点又一点破碎的金色阳光。

  从清思殿方向来人的话,必须绕过整个水晶盘。

  裴玄静将东面的房门大敞,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在大明宫中,玉晨观的钟磬之声因别具一格的清润而受到称颂,并被写入诗句。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只有永安公主曾从廊前经过,倨傲地抬着头,径直前行。自从上次在三清殿前的谈话后,她就对裴玄静唯恐避之不及。裴玄静感觉得到公主内心的忐忑和恐慌,但她实在没有兴趣和余力去揣测其中的含义了。

  终于,水晶盘的边缘照出一行人匆匆赶来的身影——京兆尹郭鏦大人真够辛苦的。

  “裴炼师!”一见到裴玄静,他便兴冲冲地说,“圣上饶恕了李弥,也答应你的请求了。”

  “太好了!多谢郭大人!”裴玄静面朝清思殿的方向深深叩头。这一叩,她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李弥劫杀了吐蕃囚犯论莽替,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一切罪行,并且答应了裴玄静的请求,将已经完全痴呆的李弥放出宫,送到韩府由韩湘代为照看。京兆尹郭鏦将亲自去办这件事。李弥不可能留在大明宫中,这是裴玄静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妥善的处理办法。

  李弥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不必担心他再泄露任何机密。尽管如此,皇帝的宽宏大量仍然超乎了裴玄静的期待。

  裴玄静试探着问:“圣上他……有没有要召见我?”

  郭鏦摇了摇头。

  裴玄静有些困惑了。整整两年来,她在大明宫中咀嚼着对皇帝的仇恨,在心中已经把他描绘成了一个恶魔,但是今天他却对她十分通情达理。皇帝的恩典令裴玄静倍感不安。她不愿意对他心生感激,更害怕自己又一次被利用、被欺骗。

  郭鏦说:“裴炼师,关于禾娘的事,我也问清楚了。”

  “请郭大人告诉我。”

  郭鏦叹了口气,简单地叙述了禾娘被吐突承璀的手下抓捕回京,又因熬刑被扔进地牢,遭到论莽替残酷凌辱直至惨死的过程。

  “……他们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良久,裴玄静才能说出话来。

  郭鏦低头不语。

  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烧起来。裴玄静清楚地感觉到胸中烈焰舔舐的痛楚,刚刚的犹疑转瞬而逝,信念重新变得坚定。她冷静地说:“看来在这两年里,李弥其实一直都躲在金仙观下的地窟中,还很可能亲眼目睹了禾娘的惨死,所以会对论莽替恨之入骨……只可惜,如今他已经完全痴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清醒过来,才能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郭鏦亦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将一张纸递过去。

  “还要麻烦郭大人一件事。”

  郭鏦接过纸一看:“这诗……”

  “我担心李弥见到韩郎还会发疯。所以想请郭大人在送李弥去韩府时,把这首诗交给韩郎。如果李弥不认得韩郎,便可以念这首诗给他听。”

  “哦?”郭鏦不由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他疑道,“这是谁的诗?”

  “长吉。”

  “哦!”

  裴玄静垂眸道:“我曾与李弥约定,任何人只要对他念出这首诗,便可以信赖。”

  “可是他如今心智迷乱,还能听明白这诗吗?”

  “能。”裴玄静坚决地说,“就算他忘记了一切,也一定会记得哥哥的诗。”

  “好吧。”郭鏦将纸收入袖中,“哦对了,那些吐蕃人中有一个还活着,经过拷问,供出了飞天大盗的实情,与炼师的推断相差无几。据他说,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吐蕃奸细,因需要多方打探情况,所以颇有几个掌握着飞檐走壁的绝技。元和十一年李素交出地下沟渠的图纸后,李景度便一直在暗地里寻找神偷,为了有朝一日再将图纸盗回来。结果,两者便沆瀣一气,勾搭了起来。”

  裴玄静点头道:“波斯人富有,除了京兆府中的图纸和玄都观中的两本道经,其余东西都可以花钱去购买。但一则容易暴露身份,二则以李景度的个性,尤喜制造惊天乱局。这次的飞天大盗案和当年的京城蛇患案一样,都是用古怪的现象闹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乃为李景度的一大乐趣。当然,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转移大家的视线,让京兆府把所有的防范力量都放到佛骨上,从而使金仙观空虚,吐蕃人便可借机行事。为了不引起怀疑,另一批负责接应的吐蕃人一直等到迎佛骨的前一天才混进长安城。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那天会有许多胡僧赶着入城,便乘乱偷盗了通关文牒,冒充于阗僧人的身份混进来。”

  “有道理,有道理。”郭鏦连连感慨,“真是多亏了炼师,还有李弥……终使他们功亏一篑。”

  裴玄静却在想,李景度和吐蕃奸细算是罪有应得了。可是李素呢,他又有什么罪?

  李素惨烈地自绝于清思殿前,竟无人再提及。为什么?难道佛骨案告破,司天台监的生死就引不起任何兴趣了?裴玄静的心中凉意丛生。还有,李素临死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纯勾,他为什么会知道长吉和纯勾的关系?

  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厘清,裴玄静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京兆尹还没有离开。

  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

  郭鏦迟疑着问:“裴炼师,你想不想去看一看三清殿?”

  “三清殿?”

  “不是大明宫的三清殿,是太极宫里的三清殿。”郭鏦知道裴玄静误会了,忙解释道,“太极宫里也有一座三清殿,三清殿中亦有一座祭天台,关押论莽替的地牢就建在那座祭天台的下面。”

  原来如此!

  裴玄静的心中微微一动。长安城中三大内,东内大明宫和南内兴庆宫,她都已经在其中探寻过秘密了。现在,连西内太极宫的秘密也在等待自己了吗?

  裴玄静抬起头,对郭鏦淡淡一笑:“郭大人,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马车向西穿过右银台门,便一路向南而行了。

  走了一段,郭鏦开口道:“因大唐尊道,当年高祖皇帝迁入太极宫时,三清殿就建好了,专为供奉太清、上清和玉清三神。后来太宗皇帝在修建大明宫时,同样也建了一座三清殿。自高宗皇帝起,三清供奉转到大明宫中,太极宫中的三清殿便弃之不用了。只是,在这座三清殿的祭天台下面,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地窟。”

  裴玄静问:“和金仙观下面的一样吗?”

  “比金仙观下的地窟更大更坚固。”郭鏦道,“正因为有这两座地窟的存在,使得在两座道观之间修筑地道会比较容易。”

  “地道究竟是何人所建?为何而建?”

  “金仙观下地窟直通太极宫三清殿中祭天台的地道,是在大历年间挖掘而成的。”

  “大历年间?那就是代宗皇帝的时候了?”

  “正是。”郭鏦干巴巴地讲述起来,“裴炼师肯定知道,金仙观是当年睿宗皇帝为金仙公主修道所建的。此后,皇家历代公主有出家修道者,均以金仙观为首选。大历年间,代宗皇帝的女儿华阳公主也曾在金仙观出家。华阳公主生得聪明美貌,从小就备受代宗皇帝的喜爱,只是体弱多病,代宗皇帝特意让她发愿修道,就是祈盼能消灾祛病。可惜华阳公主福薄,终究还是在二十岁刚出头时便病薨了。华阳公主离世,让钟爱她的代宗皇帝深受打击,没过几年也晏驾西去了。华阳公主是在大历五年入道的,年十八岁,二十二岁薨逝,共计修道四年有余,一直都在金仙观中。但是直到代宗皇帝驾崩之后,他为华阳公主在金仙观下修筑地道之事,才为人所知。”

  裴玄静惊讶地问:“竟是代宗皇帝下令修筑的地道?”

  郭鏦颔首:“是啊。代宗皇帝爱女心切,尽管华阳公主修道的金仙观就在皇城之侧,但他仍然不放心,恨不能日日见到女儿。可是不论皇帝出宫去见公主,还是公主回宫拜见父皇,都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所以,代宗皇帝便想出了修筑地道这个主意。”

  “原来如此。”裴玄静问,“那后来又怎么会把论莽替关进去的呢?”

  “请炼师听我说。贞元十六年唐吐大战,剑南节度使韦皋抓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将其送至长安关押。因为论莽热的身份特殊,为了找一个秘密又妥当的关押地点,令德宗皇帝颇伤脑筋。最后还是先皇提出建议,将论莽热关押到太极宫三清殿下的地窟中。先皇认为,这样就等于把论莽热关在皇宫大内,吐蕃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冲破宫禁来救人。而且太极宫中的三清殿废弃已久,南、北面各为掖庭宫和皇家大仓,都是戒备森严的所在,周围从无闲人来往,可以保持绝对机密。”

  裴玄静赞同:“这个主意很周全。”

  “当时朝中仅有德宗皇帝和先皇,以及几位宰相知道论莽热的关押地点。可是正当大家都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论莽热却逃走了!”

  裴玄静没有追问论莽热是如何逃跑的。谜底昭然若揭,就在眼前。

  “裴炼师已经猜到了吧?论莽热正是通过地道从金仙观逃出去的。更可恨的是,他还将金仙观中修道的女冠几乎屠杀殆尽。”

  “当时金仙观中有女冠?”裴玄静十分意外。

  “有。”郭鏦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时在金仙观修道的皇家女眷正是——郭贵妃。”

  裴玄静不觉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郭念云也曾入道,而且就在金仙观中?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郭鏦略显尴尬地说,“那时郭贵妃刚嫁给圣上不久,新为广陵王妃。二人都年轻气盛的,难免有些嫌隙。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广陵王妃突然提出要入道观静修,德宗皇帝竟准了她。由于广陵王妃的身份,最适合她修道的地方便是金仙观了。”

  “难道说,就是在郭贵妃于金仙观修道的期间,论莽热逃跑了?”

  “没错。”郭鏦用心有余悸的口气说,“不幸之中的万幸,虽然金仙观遭到灭顶之灾,但广陵王妃却毫发无损,只……受了点惊吓。”

  “真的吗?”

  “……其实还是有伤害的。广陵王妃受此惊吓,小产了,是个男婴。那本该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啊。唉!”

  没想到金仙观中竟还藏着如此惊人的往事。裴玄静再次体会到了帝王家的可怕负荷。一切家事都是国事,一切个人的恩怨情仇都可能影响到天下兴亡。

  她仿佛又看到了皇帝要将所有人活埋时的目光。裴玄静一直认为,他的目光充满了凶残。现在却突然想到,其中会不会还包含了隐痛?谁知道呢?没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他,因为天下只有他一人,是完全彻底地属于这个帝国的。

  郭鏦说:“金仙观一案至今疑云重重。首先,论莽热关押在太极宫三清殿下地牢是绝对的机密,吐蕃人如何能够得知?其次,宫中的三清殿和宫外的金仙观之间有地道相连通,更是绝密中的绝密,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这两个疑点的确太重大了。裴玄静追问:“后来都查清楚了吗?”

  “论莽热一逃,德宗皇帝震惊,还是先皇抢着把案子揽下,力辩当务之急是追回论莽热。其他问题,可以待解决了论莽热之后再做处理。先皇派出了一名东宫死士,此人不辱使命,一路追杀到唐吐边境,终于在那里赶上了论莽热,将其射杀后,悬头颅于边城的旗杆之上,总算没有让论莽热逃回吐蕃。论莽替是论莽热的兄弟,从吐蕃赶到边境上接应兄长,反而被大唐守军逮住,送回长安,接替他的哥哥成为大唐的人质。”说到这里,郭鏦方才露出晦涩的笑容,“有了论莽替在大唐为人质,吐蕃这十几年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终究维持住了唐吐边境上的安宁啊。”

  裴玄静听得惊心动魄:“真是多亏了那位东宫死士,他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裴玄静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东宫死士的身份,注定了此人只能是一位无名英雄。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么之前提到的两个疑点呢?后来找到答案了吗?”

  郭鏦摇了摇头。

  “抓住论莽替之后,先皇命人在金仙观通往三清殿的地道中修筑了一道铁门,彻底封死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论莽替仍被关押在三清殿下的地牢里,为了以防万一,还加设了一个铁笼。从那时起到现在,整整十六年,论莽替就一直待在那个铁笼子里。金仙观也被封闭了,直到几年前,圣上命裴炼师入观修道时才头一次打开。”

  来龙去脉,渐次清晰。裴玄静却没有拨云见雾的畅快感。这些谜底,一个比一个沉重,以至于她开始觉得,假如每揭开一个真相,就如同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那么有些真相是否永远不去面对,反而更好呢?

  在金仙观和三清殿的秘密中,仍有许多不清不楚,尤其是郭鏦提到的两点:贞元十六年时,吐蕃人是如何得知论莽热关押在三清殿地牢的;又是如何发现从金仙观到三清殿的地下通道?从郭鏦的叙述来判断,这两个秘密只掌握在朝廷最上层的几个人手中,所以秘密泄露的途径一定骇人听闻。

  也许正因此,先皇才采用了封闭金仙观,并筑铁门的方式。他封堵的究竟是什么?

  郭鏦打断了裴玄静的沉思:“裴炼师,今天本官特意恳求了圣上,请他允许我向炼师谈起这些往事。只因我看到李弥今天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你们原本与这些皇家隐秘毫无瓜葛,却被硬生生地牵扯进来,还因此遭受到了许多不公。本官觉得,应该给你们一个交代。唉!怎奈我只能说到这里,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说着,向裴玄静深深一揖。

  “郭大人不必如此!”纵然心中仍有许多不平和怀疑,裴玄静还是被打动了。她看得出来,郭鏦的歉意是真诚的。她更看得出来,郭鏦真诚地盼望随着论莽替的死,金仙观和三清殿底下连通皇宫内外的地道,以及所有相关的秘密,都能够一起死去。

  也许他是对的。这些秘密除了带来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带来其他。

  只有一点出乎裴玄静的意料,带自己来看三清殿并非皇帝的命令,而纯粹是京兆尹大人的一番好意。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车外唤道:“郭大人,三清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