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太极宫的西隅,肯定是长安三大内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北面的皇家大仓和南面的掖庭宫,都是神策军时刻戒备巡逻的绝对禁地。不分白天和黑夜,从掖庭宫中传出的细若游丝的哭声总是盘旋在上空,再被乌鸦的鸣叫打散。

  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宫墙,夹在大仓和掖庭中间的这条狭长地带,终日不见阳光。哪怕在此走一走,都会令人胆战心惊。狭长地带的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圆形祭台,和大明宫三清殿中柳泌夜醮时的祭天台一模一样。

  当郭鏦率众赶到祭台前时,负责守卫的禁军十分诧异:“郭大人,您怎么来了?”

  郭鏦命道:“立即打开地牢,把吐蕃囚犯论莽替提出来!”

  “这……”禁军拦道,“大人有圣上的旨意吗?”

  “哎呀,旨意马上就到!事发紧急,先行动吧!”

  “不行!地牢中是朝廷要犯,没有看到圣上的旨意,我们无权打开地牢!”

  正在僵持,从祭台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伴随着闷响,众人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颤动。

  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地牢!”

  守卫率先跑上祭台,将中央的圆石移开,豁然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郭鏦带头钻了进去,还没下几个台阶,浓烟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呛得众人眼泪直迸,咳嗽连连,几乎是摸索着找到了地牢的门外。突然,数道寒光划破弥漫的黑烟,向他们袭来。

  一场混战开始了。

  血肉横飞中,浓烟渐渐散去。从地面涌来更多的禁军士兵,终于能够看清现场——简直让人魂飞魄散。倒在血泊中的,既有披着甲胄的大唐禁军,也有全身黑衣已被血浸透的异族人。而在原先的地牢最深处,破开了一个大洞。

  郭鏦踏着鲜血和残肢冲入地牢,面对中间的空铁笼,顿足大喊:“跑啦!论莽替还是跑啦!”

  铁笼旁倒着一个神策军士,满面血污,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郭鏦俯下身问:“怎么回事?!”

  “我、我听到下面……有怪声,就、就开门进来看……突然,那边墙上就……”神策军士艰难地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前方。郭鏦悚然发现,这名士兵的手掌已经整个不见了,手腕处的骨头戳在外面,鲜血淋漓。

  郭鏦强自镇定,望向墙上的大洞。洞中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大张着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

  “墙上突然……爆、爆开大洞,火和烟冲、冲过来,我给震飞了,晕……他们砸开铁、铁笼,论莽替跑出来……”

  “人往哪儿跑了?”

  “听到有人来,那些人就、就冲到上面去断后……论莽替往、往洞里逃了……”

  士兵头一歪,气绝身亡。

  郭鏦举剑一指,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快给我追!”

  地道和暗渠,缠绕交错,四通八达。郭鏦带着众人像落入一个黑暗的巨大迷宫,到处乱撞一气,论莽替却踪迹全无。

  郭鏦急得近乎癫狂,突然,他大吼一声:“地图!”

  怎么早没想到?

  郭鏦直拍脑袋,从怀中摸出地图,在幽暗的光线中拼命辨识——那条红线。

  论莽替一定会朝金仙观逃跑吗?郭鏦不知道。一旦进入暗渠,论莽替就能从长安城的任意一个角落钻出来。但是直觉告诉郭鏦,必须沿着红线追击!

  “跟我走!”

  他们疯狂疾奔,仅一人高的地道中回荡着脚步、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每到一个路口,郭鏦便根据地图判断方向,然后继续追赶。

  从金仙观通往皇宫的地道,郭鏦听说过很久了,真当置身其中时,仍然有种堕入噩梦一般的虚幻感觉。地图他也曾经仔细地研习过,知道实际距离并不长,可为什么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血!”身边的士兵惊呼。

  郭鏦也看到了,地上突然出现了绵亘的血迹,似乎是有人受伤了,被拖拽着向前。郭鏦退后半步,脚下又踢到了什么凸起物。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终于发现,这里就是地图上黑、红二线的交接处!自己恰好站在一块巨大的铸铁上,靴子触碰到的是铁门上的钉子。

  原来铁门打开后,便整个地阖在地上了。

  尽管心急如焚,郭鏦还是情不自禁站定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恩怨凝聚之所,总会使人敬畏。今天,又有新一层的仇恨堆叠上去,压迫至深,永世不得超脱。

  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跟着血迹追,快!”

  血迹越来越淡,似乎是血渐渐流干了。又钻过一系列曲折蜿蜒的狭窄地道,前方豁然开朗。

  “将军快看,在那儿!”

  所有的火把一齐举高,照亮了这个地下的洞窟。前方倒伏着两个人。虽然郭鏦只在二十年前论莽替被抓时见过他,但是立即便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论莽替——那具躺倒在地仍然像一座小山般高耸的巨大身躯,头上覆盖着野兽皮毛似的浓发。

  在论莽替身边一步之外,还倒着一个人。脸朝下,身形又瘦又小,被论莽替一比简直像个儿童。两人的身上全都污秽不堪,散发出阵阵血腥的恶臭,同样一动不动。

  郭鏦迈步过去。

  “将军小心!”

  “没事,我看他们都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个“儿童”从地上一跃而起,嘴里发出怪叫,向郭鏦直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