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这半个月来,每夜在翰林院中轮值成了一件苦差事。翰林院东面的麟德殿正在大修,为了赶在良辰吉日召开永安公主的出降大典,皇帝命将作监日夜不停地施工。大明宫恢宏宁静的夜晚被叮叮咚咚的敲击声打得粉碎。

  受罪的当然不止翰林学士们。内侍和宫女,以及驻扎在附近九仙门的左神策军统统不胜其扰,半个月过去,人人挂上黑眼圈。可是皇帝的旨意,谁又敢抱怨呢?

  太液池西南岸的清晖阁前,有一块彩旌和锦幡围饰的平地,向来作为教坊演练歌舞之处。今日,这里歌舞又起,宫娥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动的身影倒映在太液池的碧波百顷中。她们的背后是云烟浩渺的太液池,隔岸承香、含凉、紫兰诸殿飞檐翠瓦、画栋朱梁,如同月中蟾宫,人间仙境。

  煞风景的是,从麟德殿的方向仍不时有捶打敲击声传来,把一阕好端端的《霓裳羽衣曲》搅得支离破碎。当舞曲由慢转快时,宫娥们的舞步也变得零乱起来。

  皇帝面沉似水,朝教坊内官摇了摇头。她见势不妙,赶紧叫停。

  “走走走,你们快退下!”她一边忙不迭地向宫娥摆手,一边跪倒在皇帝面前。

  “你们怎么回事?”皇帝愠怒道,“再过三天就是庆典了,这支舞怎么还是跳不好?”

  “是奴婢失职,请大家责罚。”

  “责罚你们有何益?朕要的是《霓裳羽衣舞》!”

  内官匍匐于地,一个劲地发抖。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不快去练!”

  “大家,”内官向上磕了个头,“那把琵琶是不是可以……”

  “琵琶怎么了?”

  乐班第一名的琵琶女出班跪倒,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紫檀琵琶。

  内官战战兢兢地回答:“禀报大家,这把琵琶我们实在用不好。请大家开恩,允许我们用回原来的。”

  “你们用不好?”皇帝厉声质问,“你知道这是谁用过的吗?”

  “知道,知道!”内官磕头如捣蒜,“正因为它太尊贵了,我们、我们真的是承担不起啊!”

  “算了。”皇帝十分扫兴,“你们回教坊继续练习吧。三天之内必须练成,庆典上若再有差池,后果你们自己清楚。”

  “是。”内官见陈弘志朝自己使眼色,赶紧将紫檀琵琶交到他手中,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陈弘志小心地把琵琶捧上御案。

  皇帝问:“你可知这把琵琶的来历?”

  “奴不知。”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它是杨贵妃曾经用过的琵琶。”

  “哦!”陈弘志瞪圆了双眼,其实他对杨贵妃知之甚少,但看到日前吐突承璀将这把紫檀琵琶送来时,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又命教坊第一的琵琶女演奏它,今天还亲自观看她们的演练,可见他对这把琵琶极为珍爱。所以,陈弘志也竭力做出惊异的表情来。

  “可惜啊!现如今的大明宫中,已经无人能够奏好它了。神器虽还,天籁依旧难觅啊。”皇帝的声音中满是惆怅。

  “大家,吐突将军来了。”陈弘志低声通报。

  “来得正好。”皇帝的表情开朗了些,招呼吐突承璀上前来,“你把它送回兴庆宫去吧。”

  “兴庆宫?”

  “是啊!勤政务本楼上。你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是。”吐突承璀赶紧答应。

  皇帝犹有不舍,轻轻拨了拨琵琶的弦,苦笑道:“这么好的五弦琵琶,教坊中竟无人能够弹奏,给她们也是暴殄天物,罢了罢了。如果……”他的声音突然低落下来,若有所失地说,“说不定杜秋娘能弹得好它。”

  吐突承璀和陈弘志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都赶紧敛容肃立。

  “不管怎样,白居易献琵琶,这件事做得好。朕应不应该奖励他?”皇帝看着吐突承璀道,“白居易贬去江州有段时间了,如今台州刺史一职正好空缺,要不然就把他量移到台州去?”

  吐突承璀的眼皮跳了跳,躬身道:“大家,白居易被贬还没满三年,现在就量移吗?”

  “嗯?”

  “奴是觉得早了点,太便宜了他。”

  “你呀,也太小气了。朕不是说了要奖励他吗?贬满三年再量移,就算不得奖励了。”

  吐突承璀看出皇帝心情不错,便继续恃宠卖乖道:“江州原就是个好地方,白居易遭贬谪还能过得那么舒服,写了首《琵琶行》又流传开来。若是再让他去了台州,更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微笑:“若不是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傅练慈也不会将紫檀琵琶托付给他。”

  “算他识相,到头来还懂得要把琵琶交上来。”

  “否则还能怎样?”皇帝一收起笑容,便恢复了冷厉的表情,“他知道傅练慈的身份,也明白紫檀琵琶的来历,再匿藏的话就是存心欺君,他这辈子还想在朝为官吗?”

  吐突承璀附和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也有点道理,还是让白居易在江州继续待个一年半载吧。台州刺史的人选,朕另外考虑。”

  “大家英明。”吐突承璀道,“奴把柳泌送回老地方了。”

  “哦,他怎样?”

  “全招了。包括蛊惑百姓、打压佛门、妄图一统道门各宗当首领等等。他手下那个叫乾元子的,也承认了占据楼观道、打砸仙游寺,还有在青城山和天台山上干的所有勾当。”

  “不谈别的,柳泌为了力压道门各宗,企图毁掉圣物玉龙子。单单这一条就死有余辜!他可知罪了吗?”

  “他敢不知罪!”吐突承璀鄙夷地说,“您别看他往日嚣张得很,被戳穿了真面目后就变成一条癞皮狗,怕死求饶的样子着实叫人不齿,亏他还是个道士呢。哦,他们还招出一件韵事来。”

  “韵事?”

  吐突承璀满脸坏笑:“他们为打听玉龙子的下落,逼死了通州刺史的妾。至于这个姜夫人嘛,和通州司马元稹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元稹么……”皇帝漫应一声,似乎没多大兴趣。沉默片刻,又道:“朕的丹药?”

  “哦,奴让柳泌又炼起来了。为求圣上饶命,柳泌发誓使出看家的本领为圣上炼丹,奴也会一直盯着的。”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吐突承璀鼓起勇气说:“不过奴觉得,那个丹药大家还是少……”

  “嗯?”

  吐突承璀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最近要多多留意论莽替。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意外。”

  数日前,吐突承璀为了逼迫禾娘招供,竟想出一个恶毒至极的招数,把禾娘送到吐蕃囚犯论莽替的地牢中,供给吐蕃人蹂躏。他的理由是:禾娘毕竟是个少女,即使能熬过严刑拷打,也绝对无法忍受野兽般的吐蕃人的凌辱,肯定会精神崩溃的。可他没想到,禾娘竟宁愿被活活虐死,至死不肯屈服。

  吐突承璀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极度变态的心理驱使下,才想出这样惨无人道的逼供方法。对皇帝只强调禾娘之死是自做自受,皇帝也没有追究,对他来说,禾娘的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吐突承璀谄媚地说:“大家,论莽替在地牢里都关了十几年,还能出什么意外。”

  “你不知道,朕将与回鹘联盟之事,吐蕃好像事先听到了风声,正在边境上集结,已然摆出了大战的架势。”

  “啊?”

  皇帝冷然道:“吐蕃一直在向我们讨要论莽替。朕就是不给。他们想要回论莽替,要么拿河湟的城池来换,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奴懂了,请大家放心,奴一定把论莽替看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在皇帝面前拍过胸脯,吐突承璀赶紧又下了一趟地牢,虽然明知绝无差池,还得再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狱卒刚一打开地牢的门,冲鼻的腥臭气息便扑面而来,吐突承璀虽早有准备,也几乎被熏得背过气去。为怕失火,地牢仅在门边点着两盏小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深处的铁笼中有一个臃肿如山的身躯。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野蛮的热力,似乎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千年异兽。

  吐突承璀原本还想仔细巡察一番,这会儿勇气消失殆尽。他掩着口鼻迅速退出门外,转而向狱卒询问论莽替的情况。

  狱卒回答,论莽替一切如常,只是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之后,他的饭量比过去更大了。

  “原先他一个人吃的就顶我们几个,还天天喊肚饿,而且只肯吃肉。”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权当养了头吐蕃蛮牛!”

  当天夜里,狱卒果然送来了更大块的肉排,放进铁笼后就赶紧退了出去。地牢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就算是狱卒也无法忍受。

  论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会儿,遂将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铁笼后方:“喂,小子,出来吃啊。”

  须臾,铁笼后方的墙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墙上的泥块被扒开了,露出一个孔洞。一个人从孔洞那头爬过来,捡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论莽替说:“天底下还有你这种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梳理了,乱蓬蓬地散着,脸上更是布满泥灰,胡子茬儿也有寸把长了,只有一双稚气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纪并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论莽替,转身又爬回孔洞里去了。

  论莽替道:“哎哎,别急着堵那个洞嘛,还得好几个时辰没人来呢。咱们聊聊?”

  没有回答。

  论莽替无奈,但又不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伙子,是他受困于大唐十几年后,第一次出现的逃跑的机会。现在,论莽替只要设法出铁笼,就能从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这小子都不肯明确答应一声。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来。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吗?

  论莽替怎么也想不通,但这个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论莽替决定先养着他,再等待时机。

  论莽替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带出生天的。

  论莽替自说自话起来:“嗳,你从金仙观那儿挖过来,一定在墙上看到过一些画吧?画着海还有龙什么的。”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论莽替就当作他在听:“我给你说说那些画的来历吧,想不想听?我打赌如今在你们大唐啊,都没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弥窝在坑洞中,只是紧盯着手中的一枚金簪。

  当禾娘的尸体被拖出去时,他从窄缝中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肮脏,可是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正好照到了李弥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金簪,于是决心挖穿砖墙,进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这枚金簪的。

  见李弥终于进来了,论莽替喜出望外,拼命要求他帮自己逃走。李弥不理睬他,只是捡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没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观,而是继续留在了坑洞中。

  李弥作了一个决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远守在这里。

  他摩挲着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语:“禾娘,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

  论莽替那怪腔怪调的话音持续地传过来,李弥充耳不闻。

  吐蕃人完全想错了。李弥留下来,唯一目的就是为禾娘报仇。他现在还杀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杀他。李弥是眼睁睁地看着禾娘受尽折磨而死的,他要让论莽替经历同样的过程。

  不,是更加惨烈的过程。

  李弥举起金簪,在墙上划过一道,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在地下度过的日子。

  今天划的正好是第一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