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见她眉目如画、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绚丽,随风飞扬,衬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仿佛随时就要翩翩起舞。

  这尊雕像太传神了,不论五官表情还是肌肤动作,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制作它的人不仅拥有超凡的技艺,一定还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静看呆了,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遮过来,挡住她的视线。

  “你总算醒了。”崔淼满脸憔悴,语气中还带着点儿埋怨,但那双眼睛中满满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无力开口,只能还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过裴玄静的手腕,凝神诊脉,片刻之后,他更大声地欢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静娘,你的病已无碍了!”

  有人在他身后说:“看崔郎的样子,是不是想喝酒庆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头道,“炼师可有酒否?”

  一个陌生女子应声来到榻前,微笑着说:“裴炼师与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况且,你看贫道的这座洞中,何来的酒?”

  她的容貌秀丽,声音尤其悦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瞩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纸。

  裴玄静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来:“您是……”

  对方淡笑不语,但裴玄静已经能断定她的身份了。

  “我们终于找到您了,薛炼师。”裴玄静喃喃地说。

  薛涛和她想象中几乎没有区别,将近五十的年纪,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通身白袍,乌发在头顶盘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丽、高贵、纤尘不染,令裴玄静不自觉地想起聂隐娘来。她们二人的年龄应该差不太多,同样超凡脱俗,只不过为了达到这一境界,聂隐娘靠的是杀,而薛涛凭借的却是情。似乎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在她们的身上殊途同归了。

  想到自己那时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从“麻衣胜雪一支梅”的诗句得到启发,竟然洗尽铅华试图模仿薛涛的样子,裴玄静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胜唏嘘。

  薛涛,是裴玄静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当真的面对她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见二女无言,崔淼兴冲冲提起话头:“静娘,你知道吗,咱们掉入的那个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们现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来,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绵延长达数里的山间溶洞,其中曲折绵延,山泉流淌,更有数座深潭汇聚其中。洞中钟乳林立,冬暖夏凉,又藏于后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发现。从青城山的前山要来神女洞,唯一的途经便是渡过幽人谷中的山涧。而后山陡峭深僻,几乎没人能直接登上后山入洞。

  裴玄静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条路了吗?”

  “对,一旦像咱们来时那样雨水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涨,淹没山涧,那就没有人能来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为一座天然溶洞,实际有多个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静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来为了掩盖入口,也为了以免野兽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为遮,却不想被这场疾雨冲垮,才有了裴玄静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们掉下的深潭,本来只有一泓浅浅的泉水,却在潭壁上有一条天然形成的暗沟,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于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积,漫过了暗沟,使他们最初没能发现这条通道。然而祸福相依,这一潭的积水也使二人下落时没有直接掉到石头上,否则摔伤不可避免。

  薛涛说:“听崔郎讲,正是裴炼师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静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对了吧?”

  “当然不是。”薛涛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无误。我只是没有想到,真的有人靠这一点进入了神女洞。”

  裴玄静心中一动:“薛炼师,您是在此隐修吗?”

  薛涛笑了:“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在此避祸,对吗?”她微微点一点头,叹道,“我观测天候,算出了将有这一场暴雨,便预先躲入洞中。如今索桥已断,在暴涨的山涧退去之前,将无人能从前山过来。后山本就极难攀登,时令近冬,连采药人都不会涉险上山的。所以,据我估算,至少能够在此洞中躲到明年开春。”说到这里,她又微笑起来,“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作准备,生活所需洞中一应俱全。谁能想到,才刚安顿好,你们就闯来了。”

  崔淼说:“多亏找到了薛炼师,否则我们就困死在那个深坑里了。正巧薛炼师在洞中还备有各种草药,其中就有治疗疟病的特效药材——常山,故而能及时给静娘用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玄静忙在榻上行礼:“多谢薛炼师的救命之恩。”

  薛涛淡淡地说:“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算是我与二位的缘分吧。”

  裴玄静又问:“薛炼师是在躲避什么人吗?”

  薛涛平静地回答:“我以为你们都知道了。”

  裴玄静看出来了,薛涛虽没有明显的敌意,还肯出手相救,但毕竟与他们二人素昧平生,戒心还是有的,便说:“其实,是元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青城山寻访薛炼师的。”

  为了获得薛涛的信任,少不得还得把风流大才子的名头抬出来。

  “元微之?”薛涛的脸上波澜不惊,“他倒还记得我。”

  “微之先生被贬通州,如今的景况并不太好,还染上了疟病。不过,他仍然十分挂念薛炼师。”

  裴玄静遂将通州之行的经过讲了一遍,对有关刺史夫人姜离的内容仅仅一带而过。但她还是发现薛涛的神色中有了微妙的起伏。

  裴玄静不禁想起元稹那首著名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听说就是专门赠给薛涛的。诗写得动人肺腑,事实却是元大才子在经过花丛的时候,仍习惯性地频频回顾。所以说,诗终究只是诗,当不得真。

  那么,《长恨歌》里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听完裴玄静的叙述,薛涛恢复了世外仙姝的淡然。她并不打听元稹的情况,却道:“知道我在青城山中修炼的人不少,但你们是如何找来神女洞的?”

  裴玄静与崔淼互相看了一眼,还是裴玄静发问:“薛炼师,你是否认识一位长安女傅氏?”

  薛涛沉默。

  裴玄静又说:“我们在真武宫借宿时,遇到了两个盗墓的阉人。”

  “盗墓的阉人?”

  “对,正是他们身上的地图,将我们指来了神女洞。”裴玄静说,“不过请薛炼师放心,那两个阉人一死一逃,不会再追来了。”顿了顿,又试探着问,“这位傅氏女,与宫中有关吗?”

  “她的名字叫傅练慈。”薛涛长叹一声,“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去年年末。当时我收到她从江州寄来的书信,信中说自己的行踪可能败露了。她担心连累我,不会再返回成都,将自己设法摆脱追踪。如果万一无法逃脱,她已决心一死了之。她只提醒我要好好保护自己。”

  “原来是这样……”裴玄静思忖道,“如此说来她应该没有被抓到,否则那两个阉人就不会到真武宫来掘墓核实了。”

  “但愿如此吧。早在元和元年的岁末,我就把傅练慈的死讯散布了出去,并称将她葬在了真武宫。但实际上,直到去年收到她的信后,我才为她在真武宫匆匆立了一处生冢。一来是想蒙蔽追踪者,二来也算是为她祈福吧。”

  崔淼说:“那座墓已经被两个阉人掘开了,所以我们才看到墓中并无遗骨。”

  薛涛默默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傅练慈原来是宫人吗?”

  “不,她是一名歌妓。”

  “歌妓?”

  薛涛淡淡一笑:“我与她十五岁时在成都教坊中相识,从此成为最好的朋友。”

  教坊!裴玄静震惊地想起来,薛涛还真是出身乐籍的。当年,薛涛的父亲薛郧为人耿直,得罪了朝中权贵被贬谪西川。长安出生的京城女儿薛涛不得不跟随父母远赴成都。薛涛十四岁那年,父亲在出使南诏时身染疟疾亡故,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薛涛凭着“容姿妍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十六岁不到便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贞元元年时,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一次酒宴中,薛涛应韦皋之命,即席写下一首《谒巫山庙》。诗云:“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拍案叫绝,薛涛从此成为西川节度使府中的红人,声名鹊起,进而与诸多文人官宦交往甚密,改变了命运。

  但是,傅练慈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玄静问:“傅练慈既是成都教坊出身,为何称为长安女呢?”

  “只因她走了一条与我不同的路。在成都教坊成名后,傅练慈即被一名顾姓茶商看中,纳为妾,过了几年奢华惬意的日子。当傅练慈年满二十岁时,顾茶商厌倦了她,便赐以重金,又将她休了。傅练慈拿着多年积攒的银钱去了长安,在曲江之畔买下一座别舍,开门迎客,做起了生意。没过多久,她便成了长安最令人艳羡的头牌歌妓。那时节,全长安的青年才俊、贵胄公子们,都以能进入傅氏别舍,成为傅练慈的座上宾为荣。”薛涛看了看裴玄静和崔淼,悠悠叹道,“你们俩都太年轻了。对这二十多年前的盛况,自然闻所未闻。因为,从贞元十四年起,傅练慈就销声匿迹了。”

  崔淼也被勾起了好奇心,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离开长安了?”

  “不,她一直待在曲江之畔的别舍中。只是从贞元十四年起,那座别舍便门户闭锁,外人再也不得入内了。”

  裴玄静的心念一动,名噪一时的歌妓突然关门闭户……就在不久前,她不是也见到了类似的情形吗?

  崔淼脱口而出:“难道是……”被裴玄静悄悄一拽衣袖,又赶紧闭了嘴。两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薛涛,等她揭晓谜底。

  薛涛却沉默良久,才道:“有人专宠了练慈,从那之后她便只属于那个人了。”

  “是谁?”

  薛涛又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就让我替练慈保守这个秘密吧。”

  “这……”崔淼还想说什么,见裴玄静朝自己一个劲儿摇头,只得作罢。

  薛涛继续说:“到贞元二十年时,练慈又一次被弃。那个专宠她的人命她离开长安,练慈不敢违命,只得于当年秋天返回成都,我们姐妹方能重逢。接着便到了永贞元年。那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也就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到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时,练慈便与我商议,决定诈死避祸。”

  “非要用这样决绝的方法吗?”裴玄静忍不住问。

  薛涛点了点头:“二位都是聪明过人的,应该懂得无端牵连进皇家恩仇里,会是怎样的结果。练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她尚有未尽之心愿,所以不敢轻易言死。想来想去,唯有诈死才能摆脱追杀。”

  “那时追杀她的人,也就是这次派阉人来掘墓的人,对吗?”

  薛涛好像没有听见裴玄静的问题,却道:“总之,诈死一计为练慈赢得了十年的平安。可惜,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自从那封书信之后,我便再未得到她的消息,更不知她的死活。”

  “炼师担心她吗?”

  “担心又有何用?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裴玄静完全听懂了薛涛的话。又或者说,因为元和十一年的杜秋娘一案,使得裴玄静对傅练慈的命运也有了贴近的认识。

  她从崔淼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感。

  傅练慈,就是二十年前的杜秋娘。而那个专宠傅练慈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应该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先皇顺宗皇帝。

  从永贞元年至今,关于皇帝与先皇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一直有各种传闻喧嚣尘上。皇帝对此极为不悦,但始终无法平息人们的议论。裴玄静是不相信流言蜚语的人,尤其涉及宫帷秘事,她向来认为除非当事者,其他人的观点都只能是揣测和臆想。但是,她毕竟在《兰亭序》一案上,曾与皇帝面对面谈及先皇,当时皇帝那阴郁又愤懑的神情令她记忆犹新,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的父亲,怀着如此深刻的敌意。

  今天所揭示的秘密,又使裴玄静窥探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皇帝在悄悄地模仿先皇。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又或者,他把这种行为视为对父亲的冒犯,乃至鄙夷。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父行子效”这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裴玄静又想到,假如傅练慈受宠于先皇,那么她所谓的未尽之心愿,一定与先皇有关。当今圣上花了整整十年追杀她,也就不奇怪了。

  傅练慈还活着吗?她的心愿终于了结了吗?

  等等——裴玄静突然醒悟过来:傅练慈只是他们在真武宫遇到的意外事件,虽说因此找到了薛涛,但他们原先的目的却与这个神秘女子无关。

  她忙说:“薛炼师,微之先生让我们来找您,是为了寻找一个叫王质夫的人。您知道他吗?”

  薛涛从容回答:“崔郎已经对我提起过了。不过,关于王质夫此人,我一无所知。玉龙子嘛,我确实听过这么一件宝物。但自安史之乱后,便不知所踪了。玄宗皇帝把它藏在何处,肃宗皇帝有没有得到它,我都不了解。所以,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所以薛涛躲入深山溶洞,全因受到傅练慈的牵连,而与王质夫或者玉龙子都没有丝毫关系。

  冒着生命危险寻到薛涛,难道只能听到一桩二十年前的宫帷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