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何其酷烈的爱情,何其悲惨的命运,都只因为——宋若茵爱上了皇帝。

  宋若华在得知另一个扶乩木盒被送去杜宅时,肯定就猜出了真相,她拼命要求扶乩,应当是想借机招来妹妹的亡魂,最后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可怜。

  裴玄静不禁黯然神伤,为了宋若茵,为了宋若华,还为了杜秋娘,甚至包括面前的郭贵妃。她们都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活,也为了同一个男人而死,生命早就不由自主,幸福更无从谈起。

  做皇帝的女人,真可怜。

  裴玄静的心,又向郭贵妃稍稍偏过去几分。

  郭念云说:“方才对炼师说的那些,委实不堪启齿。但想来想去,如果我不对炼师说的话,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告诉炼师。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还是下决心召炼师来。但愿,对炼师破案有所裨益。”

  “贵妃提供的线索确实关键,足可使案情拨云见日。”

  “果真?那就太好了。”郭念云叹道,“其实我这样做,还是为了圣上。宋若茵和杜秋娘,都是圣上亲近的女子,她们出事,且不说圣上的心情必然大受影响,对于圣上的安全乃至声誉,也相当不利。”

  裴玄静真心实意地说:“贵妃的这番苦心,着实令玄静感动。”尊贵如郭念云,为了皇帝在外人面前自暴隐私,确实不容易。

  “就是不知能不能让他……也有所触动了……”说这句话时,郭念云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红云,竟如少女般情思缱绻、欲语还休。

  裴玄静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皇帝会不会被触动,甚至被感动,裴玄静可猜不出来。显然郭念云作为他的发妻,也没有半分把握。

  沉吟片刻,郭念云又道:“炼师方才提到,宋若茵将一幅《璇玑图》锦帕垫在扶乩木盒里?”

  “是的。”

  “我想,她是有所指的。”

  “贵妃的意思是?”

  “当初苏蕙以一幅心血凝成的《璇玑图》挽回了丈夫窦滔的心。可惜有些人的心,就不那么容易挽回了。”

  郭贵妃道出了心里话。

  该说的都说完了,裴玄静告辞。郭念云说:“我送炼师。”

  “玄静不敢。”

  “仲春天气,正好我也想在外面走一走。今日与炼师一见如故,就不要推辞了。”

  郭贵妃这么热情,裴玄静只得从命。

  走在长生院内,春光仿佛在她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又浓郁了几分。

  曲径两侧,杏花如霞光般铺开。几树梨花刚刚吐蕊,还羞怯地躲在日影之下。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像雪白的云烟般弥漫开来,压住海棠,盖过蔷薇。再接下去,就是桃花的世界了。还未到春分节气,长生院中的茂树繁花,已有了“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的意境。

  郭贵妃说:“在我这长生院中,有一个小小花圃,专植牡丹。待到暮春时节牡丹盛开之时,我再请炼师来赏花吧。”

  裴玄静笑了笑,郭念云亲热得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郭贵妃问:“炼师不喜欢牡丹吗?”

  “喜欢,只是见得不多。”裴玄静坦白说,“其实长安之外,并不那么容易赏到牡丹。”

  “是吗?这我竟不知。”

  裴玄静低声吟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从来不是普通人能够享有的。”

  “这是白乐天的句子啊。然我从小念的,却是上官昭容的诗句——‘势如连璧友,心如臭兰人’,还真以为,连双头牡丹都属平常,更想不到长安之外……”郭念云闲聊着,突然面色一凛,叫起来,“十三郎,你在做什么!”

  她们正好走到花圃外面。花圃中已植下数排牡丹,却只有一个宫女在忙碌侍弄着,在她身边还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男孩,正撅着小屁股卖力地掘土,听到郭念云的叫唤,吓得扑通坐倒在地,傻乎乎地瞪着前方,张口结舌。

  忙着种花的宫女见此情景,也赶紧双膝跪倒在泥地中。

  郭念云厉声喝道:“十三郎,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快出来!”

  被叫作十三郎的男孩好像吓傻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念云吩咐身旁的宫女:“去,把他拉出来。”

  宫女掀起裙摆跨过篱笆,一路踏着牡丹,上前拉扯男孩的小手。十三郎这会儿却反应迅速,返身双手抱住旁边的种花宫女,大声叫嚷:“阿母,我不走,不走!”

  “这成何体统!”郭念云气得花容变色,“郑琼娥,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种花的宫女名叫郑琼娥。裴玄静冷眼看去,见她的双手沾满污垢,跪在泥地上,黄色的襦裙下摆更是一片狼藉。“贵妃娘娘恕罪!”她一边哀求着,一边竭力想把十三郎从自己身上推开。

  她仰起苍白的面庞,鬓发散乱地粘在额头上,几道灰黑的泥痕划过双颊。但就是这张狼狈不堪的脸,令裴玄静大为震惊。

  上一次见到同等的绝世姿容,还是在杜秋娘的脸上。

  与杜秋娘娇艳欲滴的美貌相比,郑琼娥的容貌清雅端丽,此刻更显凄婉,但那动人心魄的美并不比杜秋娘逊色半分。甚至可以说,这个低贱的种花宫女比裴玄静至今所见的任何大明宫中的女人都美。

  男人的气魄和女人的美丽,真是不可随意拿来比较的。世间心魔,常由此生。

  郑琼娥之美,足令整个后宫为之失色,更遑论此刻满脸怒容的郭念云。当雍容华贵的气度尽失之后,郭贵妃的面容不仅变丑了,而且显得十分狰狞。

  十三郎被从郑琼娥的身边拖开,到了郭贵妃面前,还在挣扎哭喊着——“阿母,阿母!”

  郭念云呵斥:“不许哭!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才是你的阿母!”

  “不,你不是,不是!”

  郭念云气得胸脯不停起伏,命身旁的宫女:“给我掌嘴。”

  宫女吓得躬身道:“贵妃,我、我不敢……”

  “你想抗旨吗!”

  宫女只得摁住哭闹不休的孩子,在他脸上轻轻打了几巴掌。十三郎再傻也是皇子,她自是手下留情的,但即便如此,郑琼娥也受不了了,从花圃中直奔而出,跪在郭念云面前不停地磕头。

  “求贵妃责罚我吧!孩子小不懂事。您知道的,他的脑筋不好……您别怪他……”她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泪如雨下。

  郭念云咬牙切齿地说:“你休要装出这副可怜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十三郎心智未开,你就想趁机缠住他,指望着靠他上达天……哼,这些都是痴心妄想!”顿了顿,又冷笑道,“你不用再来花圃了。我听说最近长安蛇患闹得厉害,长生院中花木繁盛,各种低洼荫僻的角落也不少,还有池塘和御沟流经的地方,你就去清理收拾那些地方吧……还有茅厕,也别忘了。”

  郑琼娥深深俯首:“是。”

  裴玄静早就待不住了,刚才场面太混乱不便插嘴,瞅了个空连忙告退。

  郭念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冷然道:“炼师请自便,我就不送了。”又命宫女:“把十三郎带回去。”

  言罢拂袖而去,把裴玄静撂在原地。

  转眼冰火两重天,裴玄静虽意外,倒也不尴尬。她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演戏了。

  郭念云的脸变得如此迅速,只能说明其中必有一张是假的。往往在突然袭击之下,人才会原形毕露。所以郭念云的两张脸中,孰真孰假不言而喻。

  也许,郭贵妃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见左右无人,郑琼娥依旧长跪不起,裴玄静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贵妃已经走了,你也起来吧。”

  郑琼娥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泥灰糅杂,却越发衬出一对含泪的双眸,亮如星辰一般。美人就是美人,如此不堪的情状下,她仍然别有一番仪态,甚至更加楚楚动人了。

  “起来吧。”裴玄静见她仍然一脸惊惶之色,干脆伸出手去,柔声道,“来。”

  郑琼娥颤抖着拉住裴玄静的手。她的柔荑宛若无骨,即使让裴玄静这样一个女子握着,也不禁心中跳荡。但是——她的手很烫。

  裴玄静皱眉:“你病了?”

  郑琼娥低声道:“我没事。”她感觉到了裴玄静的善意,但仍保持戒心。毕竟,她的身份和处境都太特殊了。

  裴玄静担心地说:“我看你的身子十分柔弱,硬挺着怎么能行,会出大毛病的。”

  “不会,我扛得住。”郑琼娥嫣然一笑。

  裴玄静几乎看傻了。原来“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绝对不是诗人夸张的形容。

  她突然记起段成式提到过:十三郎是个可怜的孩子,虽为皇帝亲生,母亲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原来段成式口中的十三郎,就是刚才那个哭闹不休的傻孩子,而他的生母,正是眼前的这个郑琼娥!

  既然郑琼娥被皇帝临幸,并且生下了皇子,身份再微贱也不该仍只是个宫女。仅凭她的美貌,获封一个才人之类的品级也不算过分,至少更便于照顾十三郎。如今却让他们母子分离,郑琼娥明显遭到郭贵妃的虐待,十三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竟都漠视不管吗?这可不像裴玄静所认识的皇帝的作风。

  郑琼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身上一定还有隐情。

  “我该去干活了,多谢炼师。”郑琼娥说着要走。

  “等等。”裴玄静从腰带上解下崔淼所赠的香囊,递过去,“这个香囊里都是些祛风辟邪的药物,多少能帮到你一些。请收下吧。”

  “这,不……”

  “拿着。”

  郑琼娥不再推辞,把香囊捏在手中,对裴玄静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亦如弱柳扶风、轻云出岫,轻易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有美如是,犹不自知。

  望着郑琼娥的背影,裴玄静头一次感到大明宫变得生动起来。在这座辉煌的宫殿里并不仅仅有阴谋和斗争,谎言与无奈,也有着出自天然的美丽和坚持。那么,信任与爱呢?

  裴玄静该走了,但还不能出大明宫。今天在长生院中听到的一切,使她决定,立即再访柿林院。

  柿林院门前有神策军把守着,不过皇帝有令在先,并没有人阻拦裴玄静。

  院中艳阳遍地,棵棵柿子树上新绿盎然,绿茵从花砖地的缝隙里钻出来,几只小雀儿来回跳跃着。宋若茵最终也没能避免皇帝的憎恶,对她的祭奠全被禁止,原先挂在西跨院门楣的灵幡都取下来了。

  看得见的悲哀消弭了,看不见的悲哀却弥漫在空气中,只要一踏进柿林院便能感受到。

  刚从柿子树下穿过,裴玄静就见到宋若华站在正堂门前。

  自从中和节之夜,宋若华在皇帝面前吐血昏死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见她。原以为她的样貌定然十分憔悴,但尽管面色惨白,宋若华却打扮得隆重而庄严。

  裴玄静见识到了“女尚书”的紫色襦裙。

  大唐有制,三品宰相方可着紫袍。宋若华是女官中第一个被赐予紫服的。宽袍、广袖,袖笼曳地,边缘缠满金线的花纹。紫裙硕大,把宋若华的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有苍白的手指甲露在袖外。

  宋若华看起来活像一个盛装的玩偶,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却站得纹丝不动。

  她就以这种大无畏的姿态,等候裴玄静到访。

  裴玄静的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敬佩,上前几步道:“大娘子有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宋若华说:“我在等你,炼师。”

  “等我?大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

  “我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在等,从早到晚。”宋若华说,“但是我知道,炼师总有一天要来的。”

  裴玄静心中暗叹,道:“是的,关于案子我有一些话要与大娘子谈。”

  “不。今天我不要听炼师谈案情。”

  “那你是……”

  宋若华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我请炼师来扶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