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谁?”

  陈弘志大大地喘了口气:“宋若茵。”

  “宋若茵?就是女尚书宋若华的三妹?”

  “是。”

  “这女人不简单啊。”李忠言思忖着说,“我倒没怎么和她打过交道。我记得当初是她家大姐若华在大明宫里侍奉德宗皇帝。先皇为避嫌疑,和宋家姐妹一直挺疏远的……”他的目光刷地扫过陈弘志,“我怎么听说,宋若茵也死了?”

  “李公公,这您也听说啦?”

  李忠言冷笑:“丰陵和大明宫,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远。生与死,也不过一步之遥。”

  陈弘志一凛,没敢接话。

  李忠言俯下身去,凑近陈弘志的脸问:“你老实告诉我,宋若茵是不是也是你搞死的?”

  陈弘志垂头不语。

  “哈,我果然没看错你!”李忠言抚掌而乐,“是个厉害角色,孺子可教也。”

  陈弘志哭丧着脸说:“李公公,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我这里,真、真的撑不住了呀。”

  “是让宋若茵这个女鬼缠得脱不了身吧?嗳我教你啊,你就跟她说,你是个阉人,她缠你也缠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哈哈,说不定她就放过你了。”

  “哪儿啊!”陈弘志恨道,“宋若茵那个丑女人,心肠可坏着呢。她若不是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啊!可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死则死矣,事情居然还没完没了!”

  直到此时,李忠言似乎才真正产生了兴趣:“你慢慢说,从头讲来。”

  陈弘志咽下好几口唾沫,开始说了——

  陈弘志设计害死魏德才的秘密,被宋若茵窥破之后,她便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弘志。宋若茵悄悄制作了两个扶乩木盒,逼着陈弘志将其中之一送去给平康坊的名妓杜秋娘。

  李忠言奇道:“扶乩木盒是什么东西?”

  “哎呀,那玩意儿古怪着呢。我也从来没见过,不知宋若茵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陈弘志喘着粗气道,“最可怕的是,那玩意儿能杀人!”

  “杀人?你说宋若茵想杀人?谁?”

  “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杜秋娘嘛。”

  “她要杀杜秋娘?为什么?”

  陈弘志的脸上突然荡起一抹淫亵的笑意,凑到李忠言的耳朵旁,道:“李公公,杜秋娘不单单是长安城的第一名妓,她还有个特别的恩客——您可也听说过?”

  李忠言圆睁双目:“不会是你吧?”

  “哎呀!”陈弘志又急又臊,“李公公,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一个劲消遣我,我……”他干脆抹起眼泪来了。

  “哼,既然杜秋娘有这种背景,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她?”

  “我哪儿知道?总之她就是一味逼迫我,要我把扶乩木盒送去杜秋娘宅。她也没明说这盒子有问题,是我自己不放心,设法查出来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

  “对,宋若茵做了两个木盒。其中一个下了毒,另一个是没毒的。圣上为了蛇患的事情,命宋若华在宫中扶乩,所以宋若茵做的两个木盒,没毒的那个她们自己扶乩用,有毒的那个才让我去送给杜秋娘,还教我告诉杜秋娘说,这是那位……送给她的。咳!您明白宋若茵为什么打我的主意了吧?”

  李忠言皱眉道:“宋若茵想害死杜秋娘,借你之手把凶器送过去,就是为了博取杜秋娘的信任……当然,如果杜秋娘真死了,你倒也没有人能指认。”

  “那怎么成!杜秋娘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哪能随随便便就死了。李公公,您比我更清楚宫里头那位的性子,他会放过这件事?肯定查得血雨腥风,我可不信能逃得过去……”

  “也对。真出了事,宋若茵绝对不会救你。而你也不敢咬出她来,因为你有害死魏德才的把柄在她手里,左右都是一个死。”

  “是啊!所以我想来想去,绝对不能听宋若茵的,把有毒的木盒送给杜秋娘。”

  “于是呢?”

  陈弘志抬起头来,脸上红白交替:“于是我就使了个调包计——把有毒的木盒换给了宋若茵。”

  明白了。李忠言微微颔首:“宋若茵的确是你杀的。”

  陈弘志没有再否认。李忠言端详着他的脸,烛光之下,这张脸看起来实在稚嫩。有谁能想象得到,这个才刚十六岁的少年人,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李忠言再清楚不过——陈弘志停不下来了。

  他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残损了身体,以一辈子的幸福和尊严为代价,卖身为奴,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殊不知,大明宫要剥夺的不仅仅是这些,大明宫还要取走他们的心。

  没有心是好事,那样就不会像他自己,远离大明宫整整十年了,还要日夜承受心痛的煎熬。

  李忠言淡淡地笑了笑:“你说实话,还杀了什么人没有?”

  “我……没,没有……”陈弘志支吾几下,终于下决心坦白,“东市有家叫‘飞云轩’的笔墨铺子,里头有个老张替宋若茵炼毒制作凶器,我把他也结果了。”

  “还有呢?”

  陈弘志苦着脸道:“还有……还有……将作监的学徒木匠……”

  “将作监的学徒?是不是姓石?”

  “是,是我的同乡,我们一起入的宫。”

  “为什么要杀他?”

  “宋若茵逼着我去找人做木盒。我想来想去,只有石五郎和我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的,就把他荐给了宋若茵。我和五郎说好了,万一出事,不管我们两个中谁被发现,都绝不供出对方。另外一个设法援救对方,得了任何好处,也都一块儿平分。”

  李忠言冷笑道:“你是皇帝身边的新宠侍,他是将作监的下等学徒,他当然都听你的,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受到你的提携。我看这个石五郎的脑袋,也是块不开窍的石头吧。”

  “唉!本来想得挺好,石五郎在将作监里身份最低,平常将作大匠连正眼都不会瞧他,所以就算查到将作监,按说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可不知怎么的,石五郎给发现了!我原来也巴望着他能熬过去……”说到这里,陈弘志的脸上才浮起一层凄凉之色,“宫里头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李公公最清楚,与其让他活受罪,还不如帮他解脱了……”

  “是帮你自己解脱吧?”

  陈弘志低声饮泣。

  良久,李忠言道:“如此说来,宋若茵死了,这个案子中可能会威胁到你的人,也都死了。那你还怕什么呢?今天这么慌张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是为何?”

  “可是李公公,”陈弘志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叫起来,“那杜秋娘还是死了,就在中和节这天!”

  “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木盒调包了?”

  “是啊!扶乩木盒一个有毒,一个没毒,有毒的给了宋若茵。没毒的那个,是我亲自送去平康坊杜秋娘宅的。绝对不会错!可是,可是……杜秋娘居然因为扶乩而死了!”

  “木盒呢?”

  “掉到曲江里,没捞起来。”

  李忠言皱起眉头,思忖着问:“……杜秋娘肯定是死于扶乩木盒?”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她的尸首是从曲江里捞起来的。”陈弘志战战兢兢地说,“李公公,您听我说,最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中和节那天,杜秋娘是跟着襄阳公主去游春的……”

  “襄阳公主也在场?”李忠言手指陈弘志,声色俱厉地喝问,“公主可曾受到伤害?”

  “没没没……就是受了一点点惊吓而已。”

  “当真没有?”

  “哎呀!”陈弘志捶胸道,“李公公你想啊,如果襄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照咱们圣上的脾气,还不把整个大明宫兜底翻啊!我哪里还能偷跑出来。我也不会等查到我的头上,索性先自裁算了。”

  李忠言切齿道:“算你明白!襄阳公主是先皇生前最钟爱的女儿,临终前都一直在念叨……”他的声音哽住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问,“好了,所以圣上正在大力追查杜秋娘的死因,对吗?你小子担心,怕躲不过去?”

  陈弘志猛点头。

  “圣上派了谁来处理此案?”

  “正是这个蹊跷呢。”陈弘志道,“李公公还记得上回的《兰亭序》案子吧?”

  “吐突承璀跟我提起过。”

  “那案子最后是一个女炼师破的,叫裴玄静,是裴度相公的侄女儿。”

  “这次圣上也找了她?”

  “对,就是她。连宋若茵的案子也一并交给她了。”

  “一个女子,会有什么能耐?”

  “看不出来,柔柔弱弱的,就是人长得特别美。也不知圣上是不是因为这点……连她修道的金仙观,都是圣上特别安排的。”

  李忠言悚然变色:“金仙观!”

  “是啊,金仙观怎么啦?”

  李忠言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陈弘志耐着性子等了很久,就快憋不住时,李忠言长叹一声,悠悠道:“来啦,时候总算快到啦……”

  “您说什么?什么时候快到了?”

  李忠言微笑:“小子,你知道世上什么最难吗?”

  陈弘志摇了摇头。

  “最难的就是——等。”

  “等?”

  “不是吗?我让你等,可你连几个月都等不住。等待,需要最多的力气和最大的耐性。这个道理,还是先皇教给我的……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该回去了。”

  “啊!”陈弘志大惊,“李公公,你还没教我该如何脱身呢?”

  “既然裴炼师那么有本事,又深得圣上信任,我看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陈弘志往李忠言跟前一扑,“李公公救我!您要是不救,我也不回去了,再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呜呜呜……”

  李忠言俯视痛哭流涕的陈弘志,不,这个人不能死。天生的狡诈和少年人少有的冷酷,都使他成为一个最难得的人选。自己等待了这么久,耗尽十年的光阴,不就是为了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为了——复仇。

  最近李忠言正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时机迫近了。

  必须保下陈弘志的性命,他将成为李忠言手中最锋利的凶器。

  “我让你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有!”陈弘志赶紧回答,“李公公所料不错,吐突中尉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为了运什么蛟龙。”

  “哼,就算南海真捕到蛟龙,哪里用得着吐突承璀亲自出马。”

  “我偷听到的,吐突中尉是去找一个叫卢眉娘的人。”

  “卢眉娘?”李忠言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李公公,你……”

  李忠言定了定神:“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也是从宋若茵那里打听来的。广州献上一幅刺绣,圣上让宋若茵去帮着验看,确准了是曾在宫中绣过《法华经》的卢眉娘所绣。”

  “真的是她……”李忠言喃喃,神情无限凄楚。

  陈弘志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听到李忠言哑着喉咙道:“你的命,只有一个人能救。”

  “求李公公指一条生路。”陈弘志“咕咚”磕了个响头。

  “你得去投靠一个人。”

  “谁?”

  “你附耳过来。”李忠言在陈弘志凑过来的耳朵边说了三个字。

  陈弘志惊叫出来:“郭贵妃?”

  “正是。”

  “可郭贵妃为什么要帮我呀?”

  “很简单,你就告诉郭贵妃说,宋若茵借你之手杀了杜秋娘,还要栽赃在她的头上。”

  “这……”陈弘志紧张地思索着,“我倒是知道郭贵妃素来看不惯宋若茵,也厌恶杜秋娘……”

  “此案的关键在于,就算查出石五郎制木盒,你送木盒,联手毒死了杜秋娘,但你二人均与杜秋娘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她?圣上肯定会想,你二人,甚至包括宋若茵,都是受人指使的。那么从圣上的角度看,谁最恨杜秋娘呢?谁又最有能力来安排这一切呢?”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绝对是……郭贵妃!”

  “所以你的这套说辞,她不敢不当真。”李忠言点头道,“另外,魏德才是郭贵妃收买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可我把他给弄死了呀。”

  “那么你说,郭贵妃现在最想做什么?”

  “……查清楚是谁干的,替魏德才报仇?”

  “哼,那魏德才就是一条狗,你听说过有为狗寻仇的吗?”李忠言冷笑,“郭贵妃现在最想要的,是找到另外一条狗。而你,就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怎么能相信我呢?”

  “她永远不会相信你,她只要能够控制你。控制一个奴才,无非恩威并施。对魏德才,她用的是钱财;对你,她可以用你的罪行和劣迹。道理都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郭贵妃一定会设法帮你从此案中脱身的,你按计行事即可。”

  陈弘志频频点头,又摇头:“不行啊,万一让圣上发现我投靠郭贵妃,我不还是死路一条?”

  李忠言大笑起来:“你可以既投靠圣上,又投靠贵妃嘛。”

  陈弘志的眼珠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我明白了!”

  李忠言颔首:“至于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一点只有你自己清楚,而且要永远搁在你的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陈弘志忐忑又兴奋地走了。

  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停下来,转身跪倒。隔着殿中巨大的黑暗,陈弘志向着李忠言的方向高声道:“李公公乃陈弘志的再生父母,陈弘志是李公公的人,一辈子都是李公公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方起身离去。

  李忠言又在更衣殿中坐了很久。

  蜡烛早就熄灭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彻底融化在陵园的死气里了。

  但此时如果有人闯入更衣殿,就会发现在宛然凝固的一团漆黑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烁。那是两只通红的眼睛,和眼中充溢的泪水。

  李忠言在喃喃:“眉娘啊眉娘,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肯听先皇的话呢……”

  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终有一声痛切至极的呜咽,从李忠言的胸口爆裂而出——“先皇陛下啊!眉娘没有等到他们,他们回不来啦……再也回不来啦!”

  仿佛厉鬼发自地狱的号啕声,响彻了整座更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