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上,风云凝止,星光浩渺。

  卢眉娘让吐突承璀脱去靴子,赤足走上沙滩。两人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脚踝处,才找了块大大的礁石坐下。

  浪涛以亘古不变的节奏拍击着海滩,吐突承璀倾听了许久,对卢眉娘说:“过去读曹孟德的‘东临偈石,以观沧海’,颇感豪迈寂寥。而今身临其境,却怎么不是那个味道呢?莫非当初曹孟德所见到的海,与今日之海不同?”

  卢眉娘一脸茫然。

  吐突承璀还在琢磨:“我知道了,孟德所咏为东海,这里是南海。要不然就是东海和南海不一样?”

  卢眉娘“扑哧”乐了,“东海和南海不一样?你当是泰山和庐山啊?吐突公公,这我可比你懂,全天下的海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当然啦。而且,海水还是相通的呢。”卢眉娘说,“我在闵地福州待了许多年,每每思念家乡时,便凭海眺望,只当是在广州……”

  “哦?你什么时候去过福州,还待了很多年?”

  “啊!”卢眉娘自知失言,忙抬手捂住嘴巴。

  吐突承璀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柔荑按下,低声说:“眉娘,这里再无旁人,你就别瞒我了。我来广州之前,已经让刺史把你的情况打探清楚了——眉娘,我都知道了。”

  她兀自低着头,他只能看见她那两道细眉,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轻轻跳动。

  吐突承璀说:“永贞元年末,我把你送上南归之路。可你到达广州后不久,即返身北上,去了福州,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整整十年。直到今年元月才从闵地回到广州。我说得对吗?”

  卢眉娘还是沉默。

  “为什么?你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孤单单地离家别亲,在异地一待就是十年。眉娘,今天白天你提到过,说好了的事情,所指的就是这个吗?”见卢眉娘仍然默不作声,吐突承璀叹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君无戏言……不是当今在位的君,那就只能是先皇了。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么仁慈的先皇,竟会对眉娘做出如此残忍的安排。”

  “不!吐突公公,你不可以这样说先皇的!”卢眉娘急得眼圈都红了,“是,是他让我去福州的。可是如果当时他不放我走,我就得永远待在长安的皇宫里,一直到死,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再也见不到大海……先皇要求我答应的,只是十年而已。与人的一生相比,十年虽长,还是可以接受的。”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不出所料。

  “所以,十年到了,你就自由了,对吗?”

  “对。先皇说过,只要我在福州待满十年。在这十年中,我只能独自一人生活。但十年以后,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所以……”

  “所以你就回家来了?”

  “嗯。”

  “不过我记得,你离开长安时,先皇已经驾崩了。决定放你走的,是当今圣上。”

  卢眉娘低声道:“我不知道先皇是怎么和圣上交代的。”

  吐突承璀又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也许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又一桩交易?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先皇对卢眉娘离开长安后所做的秘密安排,当今圣上被完全蒙在了鼓里。

  “眉娘,先皇让你在福州做什么?”

  卢眉娘犹豫着。

  “告诉我吧,十年之限不是都已经过了吗?”吐突承璀温柔地说,“我来广州跑一趟也不容易,这辈子多半都不会再来了。眉娘,我要把你的消息带回去,带给圣上,带给李忠言公公,让他们都为你高兴。你说好吗?”

  他知道能用什么打动卢眉娘——东宫的那最后一个春天。

  果然,卢眉娘向他扬起脸来,无限赤诚地说:“那我就告诉你,先皇要我在福州等人。”

  “……等人?”连吐突承璀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大变,但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卢眉娘却忽略了。她说:“先皇告诉我,在这十年中,有人会搭乘东瀛的船只来唐。他们将在福州上岸,我要去迎接他们,将先皇留下的书信交给他们,并送他们离开福州,西去长安,我的事情便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你并没有等到人?”

  “没有。”卢眉娘有些困惑,又有些懊丧,“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不过先皇交代得很清楚,假如十年到了我还没有等到他们,就不用再等了。我的任务只有十年,多一天都不需要。”

  “那么先皇的书信呢?”

  “按照先皇的旨意,十年限期一到,如果没有人来,我就将信烧了。”

  “你就没有打开看一看,信里写的什么?”

  卢眉娘委屈地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www.ziwushuwu.com]样问?”

  吐突承璀没有说话,他的心痛得纠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卢眉娘等了等,忍不住问:“吐突公公,你知道先皇要我等的是谁吧?”

  “不!”吐突承璀厉声喝道,“不要说出名字,别说!”

  “我……”卢眉娘倒给他吓愣了。

  吐突承璀稍稍平静了一下,勉强笑道:“眉娘,我猜你没有全听先皇的话。”

  “啊?”

  “先皇有没有嘱咐过你,即使十年过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唯独不能刺绣。”

  卢眉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没猜错吧?”吐突承璀怜惜地端详着她,“以先皇的为人,一定会那样嘱咐你。况且放你走时,圣上给了你许多金银赏赐,足够你过好几辈子了。你根本用不着再刺绣谋生。可你就是没听先皇的话!”

  “我……我太想刺绣了。要是不刺绣,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卢眉娘期期艾艾地说,“我觉得,十年都过去了,应该没关系的……吐突公公,先皇他不会怪我吧?”

  吐突承璀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会。先皇那么仁慈,肯定不会怪你。再说,若不是你绣了一幅《璇玑图》,我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不敢绣佛经,因为那是专为先皇和圣上绣的。只有这《璇玑图》锦帕,本是女子的玩意儿,我猜想他们不会在意,所以才给同村姐妹们绣着玩。”

  她不知道,本来她已经被完全遗忘了,直到那幅《璇玑图》被作为宝物送进大明宫。

  眉娘啊眉娘,虽然你矢志不渝地践行了先皇的旨意,把一生中最好的十年光阴都献给了这份承诺,为什么偏偏不能坚持做到最后一件小事呢,你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吐突承璀陷入沉思,许久又道:“还有一件往事,我一直想问眉娘。今日别后,想必再没有机会问了。”

  “公公请问。”

  “你第一次入东宫时,为先皇唱了一曲李太白的《游仙歌》,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记得呀。”

  “为何会唱起那首歌?”

  “那天俱文珍公公带我进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可是殿下病得厉害,起不了床。因为我是德宗皇帝赐下的,所以就让我隔着屏风磕了头。本来要退下了,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说到这里,卢眉娘停下,悄悄瞥了一眼吐突承璀,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说下去,“……殿下问起我会不会唱《游仙歌》,我说会,便吩咐我唱了。等我唱完,太子殿下把我叫到榻前,说我唱得非常动听,他的头疼都好了许多。又说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说我柳眉弯弯的样子可爱,便赐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眉娘’。”

  此时此刻,在吐突承璀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可令日月无光。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偶然,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环环相扣,是因果报应!

  许久,吐突承璀方喟叹道:“……清楚了。”

  他抬起头,指着海面上说:“快看,那里好像有一艘船,是不是从东瀛来的?”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卢眉娘扭头看去。就在她一不留神的刹那,吐突承璀伸出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卢眉娘的嘴里发出“咳咳”的声音,面孔先涨得通红,继而变得青白。吐突承璀无法直视那对瞪大的眼睛,只好微微合目,手中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

  在海涛的轰鸣中,他似乎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咔嚓”。她的脖颈折断了。

  方才还挣扎着攀住他的一双臂膀,软软地垂下去。卢眉娘瘫在他的怀抱中,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里面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只有无尽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

  吐突承璀轻轻将她的眼皮抚平,又无比爱怜地摸了摸那两道细眉。

  从此以后,世间再也不会有这么纯真可爱的眉娘了。

  能够与他分享记忆的人一个一个消逝。吐突承璀很清楚,东宫,将最终成为他和皇帝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有朝一日,皇帝将只能和他坐在一起,凭吊往事,追忆那些永远离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