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宋若华气息奄奄地躺着,裴玄静不好再穷追猛打了。

  她问:“大娘子怎么了,要不要去请女医?”

  “不必。”宋若昭哭着打开宋若华的妆奁,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把瓶中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滴了几滴在宋若华的口中。

  稍待片刻,宋若华悠悠缓过一口气来,“炼师……”她立即颤巍巍地向裴玄静伸出手。

  裴玄静握住她的手道:“大娘子身体不爽,要不咱们押后再谈吧?”

  “不!”宋若华强挣着坐起来,“就今天,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若昭,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若昭流泪道:“那夜我见三姐倒在柿子树下,没了气息,便知她已死了。当时她的右手摊开,旁边的地上就是这支笔。我……随手捡起笔来放入斗篷的内袋……”

  裴玄静问:“你当时就猜到了笔与木盒的关系,对吗?”

  宋若昭饮泣着点了点头。

  “而当我发现三娘子死于中毒时,你还推测,她的死很可能是这支笔造成的。”

  宋若昭回答:“是。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又担心,一旦交出了笔,会给三姐招来许多非议。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你怎么就知道,揭露真相一定会给三娘子带来耻辱呢?”

  宋若昭无言以对,只是低头哭泣。

  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若昭不懂事,请炼师不要再责备她了,要怪就都怪我吧。”

  裴玄静说:“圣上只命我查明真相。惩戒,原非我之责。我也不想责备任何人。三娘子是你们的亲姐妹,因她之死而感到切肤之痛的,本应是你们,而不是我。”

  “炼师不必再说下去了。”宋若华道,“炼师的意思我都明白。炼师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管问吧,我们姐妹定当知无不言。至于其他的……到时候便任由圣上处置。”

  “好。”裴玄静干脆地说,“大娘子坦率,那玄静也就直说了。这个木盒究竟有什么用处?加上若昭发现的这支毒笔,便十分清楚了,毕竟我也是道家中人——据我推断,这个木盒是一种特制的扶乩用具。我猜得对吗?”

  宋若华长叹一声,颔首道:“炼师所言极是,且听我从头说起吧。大约十天前,圣上将我与若茵一起召去,命我们在宫中做一次扶乩。原因正是新年以来的京城蛇患。”

  “蛇患?”

  “是啊,炼师没有听说吗?”

  “当然,听说过……”裴玄静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宋若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说道:“历年上元节那天,宫中按例都要在玄元皇帝庙扶乩,以求新年运势。但圣上因削藩战事吃紧,今年特意下诏减免了上元节诸多庆贺事宜,连扶乩也一并免去了。不料上元节刚过去,京城就频发蛇患,所以圣上才特别忧惧,疑为上天降罪,故而执意要补上扶乩之事。”

  “我明白了。”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在裴玄静的脑际一闪而过,她问,“既然玄元皇帝庙中年年扶乩,想必一切礼仗用具都是现成的。三娘子为何重起炉灶,设计出如此奇特的扶乩用具来呢?”

  宋若华露出凄婉的笑容:“三妹这人啊,一向就喜欢标新立异。她太聪明了,又特别爱卖弄她的聪明。偏巧,当今圣上还挺欣赏她这一套的,不仅赐予若茵许多钱财,还允她随意出入宫禁,结交各个行当的能工巧匠,自由发挥她的奇思妙想,做出数不胜数的新奇玩意儿来。唉,其实在我看来,那些纯粹就是闹着玩,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过若茵玩得开心,圣上又支持,我们几个姐妹就权当看个热闹,跟着高兴罢了。谁都没想到,这次若茵当真了,非要设计一套全新的扶乩用具来。”

  “圣上就接受了三娘子的提议?”

  “是的。圣上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他的本意就要机密行事。恰好若茵说,她有办法做出一个小扶乩来,只需要一两个人便能操控,正合了圣上的心意,他就一口答应了,让若茵尽快把东西做出来。”

  裴玄静看着木盒——原来,这就是宋若茵做出来的小扶乩,却为什么演变成了一件杀人工具?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好似截掉一半的笔,细细端详。

  宋家三姐妹的目光均一瞬不瞬地盯在裴玄静的身上。

  良久,裴玄静问宋若昭:“你研究过这支笔吗?”

  宋若昭点头:“有,这支笔是内外两层的。”

  裴玄静将笔平托在掌中……没错,从笔端向下就能看出来,在这支笔的中心,还嵌着极细的、像针一样的内芯。多么精巧的设计。

  裴玄静抬起头,迎着三姐妹的目光道:“我知道三娘子是怎么死的了。”

  她再次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并拉出下部那个抽屉样的夹层。日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底部的《璇玑图》锦帕上,五彩斑斓,绚丽夺目。众人的眼前,仿佛瞬间升起一片迷幻的彩虹……

  裴玄静手指《璇玑图》正中央的红色“心”字,道:“这个‘心’,便是杀人的症结所在。”

  “你们来看。”她掀开锦帕,示意三姐妹凑近。所有的视线都聚集过来,落在同一个点上——木盒底部,对应《璇玑图》中央“心”字的地方,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裴玄静拿过毒笔,极其小心地将它的笔峰,对上这个微小的凸起。然后,轻轻朝下一按……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从笔的上部,冒出一个极小的尖头。

  裴玄静说:“诸位都看见了吗?我想,三娘子就是被这个尖头上所淬的毒害死的。”

  “三姐……”若昭和若伦齐声痛哭起来。

  裴玄静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发现,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三娘子主动请缨,为圣上设计的这件扶乩工具,确确实实是一件费尽心机的杀人凶器。我们都知道,通常的扶乩方法是,‘正鸾’请神附体之后,用手中所持之笔,在沙盘中写下神灵的话。而三娘子制作的这个扶乩木盒,却是用《璇玑图》代替了常用的沙盘。在她设计的扶乩过程中,‘正鸾’将以拇指从笔端推动这支特殊的笔,借助两根相互交错的木棍的力道和角度,随意地在《璇玑图》上游走。由于《璇玑图》中有八百多个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均可以成诗,所以根据笔尖通过《璇玑图》上的路线,就可以读出各种含义的词句来。不得不说,三娘子的心思非常巧妙。但——最可怕的事实却是,三娘子竟在这个精巧的扶乩木盒中,布置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杀人机关!”

  “现在我们懂了,三娘子为什么要去‘飞云轩’定制这支特殊的笔。因为‘飞云轩’不仅能够按照她的要求将笔截短,并且能在笔的内部嵌入一根极细的内芯。同时,‘飞云轩’中还藏有一个擅长炼毒的老张,能替内芯淬上剧毒。最后,再加上这个位于盒子底部,被《璇玑图》锦帕遮住,根本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就万事俱备了!假如三娘子并未暴卒,这个木盒也按她的计划在宫中扶乩时使用。那么,扶乩时会发生什么呢?当‘正鸾’在神灵附体之时,总会有一刻,将笔移动到《璇玑图》中央的‘心’字上。你们看,除了内芯之外,这支笔的笔锋还被做得特别短,几乎像一把刷子而不是书写用的毛笔。这就令扶乩之人在操作时,会不自觉地用拇指下按。此时,《璇玑图》中央‘心’字所在的凸起就会朝上顶出笔芯——那将是一个极其轻微的刺痛,沉浸在扶乩状态中的‘正鸾’甚至根本感觉不到,剧毒便透过指腹的伤口侵入体内。毒发后,‘正鸾’的身体将会抽搐,但是大家都以为此乃神灵离身时的正常反应。等所有人明白过来的时候,‘正鸾’已经气绝身亡了。”

  裴玄静结束了长篇推论,顿了顿,才向三姐妹郑重发问:“扶乩之时,将会由谁担任‘正鸾’?”

  “是我。”宋若华回答得十分平静,惨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丝含义晦涩的笑容,目光里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宋若昭在一旁哭得哀哀欲绝。裴玄静突然明白了,宋若昭早就猜出了一切,所以才会藏起那支毒笔。她是怎么说的?

  ——“三姐人都死了,还死得这么惨,我实在不愿……让她再遭耻辱……”

  原来所谓的耻辱,就是宋若茵煞费苦心设下杀人毒局,最后反为其害,而她的谋杀对象正是她的亲姐姐——宋若华!

  “所以大娘子看见毒笔时,就知道原委了,对吗?”

  最后一抹生气从宋若华的脸上遁去了,只剩下一片虚空。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若昭藏笔,不但是为了帮三姐隐匿罪行,更是为了不让大姐伤心?”

  宋若华拉过宋若昭:“我的好妹妹……我们的好妹妹。”又揽过宋若伦来,三姐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宛如生离死别。

  但这凄凉的场面带给裴玄静的,却是更大的困惑。

  等三姐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裴玄静提出了心中的问题:“为什么?”

  宋若华放开两位妹妹,反问:“炼师是想问,三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我?”

  “大娘子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不知道?”

  宋若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宋家五姊妹,二妹若仙早亡,三妹若茵从小便聪明过人,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若昭和若伦年幼,在宫中的这些年里,一直是若茵与我相互扶持,共同支撑着柿林院。炼师或许没有体会,深宫大内的生活看似尊贵惬意,实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除了自家姊妹,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其他能够依靠的人。所以,我要告诉炼师的是,若茵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裴玄静愣了愣,遂道:“大娘子既然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只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圣上。大娘子还是先想好,该如何向圣上回话吧。”她起身要走。

  “炼师留步!”

  裴玄静应声回头,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宋若华的右手紧握毒笔,抵住自己的咽喉,柳眉倒竖,厉声道:“我想这支笔上的毒,杀两个人应是足够的。”

  “你……”

  宋若华惨笑:“炼师如将若茵谋划杀人之事告知圣上,我们姐妹在大明宫中的清誉和前途必将毁于一旦。我宋若华身为长姊,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不如一死了之!”

  “你死了,若昭和若伦怎么办?”

  “是炼师要将她们送上绝路,又何必假慈悲!”

  裴玄静气坏了:“大娘子这是在强词夺理!”

  宋若华再一次露出阴惨惨的笑容:“炼师一心想为圣上效力,讨得圣上的欢心,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请炼师不要忘了,除了若茵一案,圣上更关心的,乃是离合诗的来历!而要破解离合诗之谜,我宋若华今天便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炼师若是没有我的帮助,断断解不开此谜!以炼师的精明,必不愿让离合诗的真相永远湮灭吧?”

  “宋大娘子在威胁我吗?”

  “不,我是在求炼师。若茵已死不能复生。我们三姐妹的性命,却在炼师的一念之间了。”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徐徐淌下。

  这是宋若华今天第一次落泪。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卸下所有心防,将生死彻底交托到裴玄静的手中。

  看见宋若华的眼泪,裴玄静的心突然软了下来。案子中的凶嫌已死,她想害死的人却在拼命为其辩护。这一切都使得裴玄静所竭力主张的真相,显得十分荒诞可笑。死去的凶嫌不可能再得到惩罚了,侥幸生还者却要背负不堪承受的后果……这样做真的对吗?

  裴玄静是有原则,但也懂得现实的变通。她从来就不是迂夫子。事到如今,裴玄静最大的心理障碍在于——皇帝。

  隐瞒真相无异于欺君。宋若华以死相逼,并用离合诗的谜底做交换。那么对于皇帝来说,两者究竟孰轻孰重呢?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说:“大娘子的苦衷,玄静听懂了。然此乃圣上交代下来的案子,一旦诘问起来,我最多只能拖延,绝不敢欺瞒……”

  “炼师无须担心,宋若华亦不敢要炼师犯欺君之罪。我想求的,就是一些时间。”

  “时间?多久?”

  宋若华道:“炼师既知圣命难违,我们姐妹又何尝不是呢?若茵是与我一起从圣上那里接下扶乩之命的。而今若茵虽死,我也必须要独立将扶乩完成。待扶乩之后,炼师想怎么处置我,便怎么处置吧。”

  “这……”裴玄静问,“扶乩定在何时?”

  “尚未有确切日期。圣上与我们的约定是,待若茵将新的扶乩用具制成,即定日子。”

  “大娘子还想用这木盒扶乩?”裴玄静大为诧异。

  “这个木盒肯定不能再用。”宋若华回答得很从容,“我可以请宫中的将作监按样再做一个,想必不难。木盒底部中心的凸起,据我猜想,应该是若茵自己动的手脚。在给将作监的图纸上不会标示这个。至于这支特制的笔……”宋若华将它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毒笔是证物,就请炼师妥为保管。我另外再请将作监制作一支与木盒匹配的笔。不要内芯,也不淬毒,仅仅将笔截断成普通长度的一半。我相信,将作监的工匠们绝对可以胜任。”

  “这么说,大娘子全都盘算好了?”

  宋若华无力地微笑着:“我只求能和若茵一起完成这次扶乩,向圣上复命。待此心愿一了,便死而无憾了。”

  裴玄静找不到理由再拒绝了,但她的心中依旧充满了疑问——口口声声姐妹情深,宋若茵为什么要杀宋若华?而宋若华明知如此,不仅不恨宋若茵,还要拼死维护她的名誉,甚至执意为她完成未尽的使命……

  屋内一时寂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突然响起叩门声,宫女在外报称:“圣上命裴炼师速去蓬莱山。”

  裴玄静跳起来,伸手去取毒笔。

  “且慢!炼师小心。”宋若华抽出木盒的底层,拿起《璇玑图》锦帕,将其细心地包裹在毒笔外面,方才交到裴玄静手中,“这样便不怕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合目倒在榻上,似乎生命已消耗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