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秦望山下会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经旺盛了数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时节,隔着古刹如墙的烟火向南眺望,雨雾笼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显云蒸霞蔚、气韵飘渺。寺里的墨池水涨高到了池沿,淅淅沥沥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涟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与长满池周的青苔融为一体。

  古刹宝殿的每一面粉墙都是湿的,草席在地上铺一会儿,潮气就渗上来。即使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个季节也挺难熬的,更别说来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对来说,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静一些。

  无嗔方丈在清晨的细雨中漫步,尽情享受着古刹中的宁静和惬意。当他看见围在墨池前的三人时,便从他们略显狼狈的模样中看出,肯定是来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来得真早啊,可见心诚。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这厢有礼了。”

  这二男一女连忙向方丈还礼致意。他们的清秀模样和脱俗气质立即引起了无嗔的好感。

  寒暄几句后,方丈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人果然是刚从洛阳来的,那个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江南梅雨的闷热潮湿,但兴致显然未受影响。

  无嗔笑道:“几位施主若是来观光的,现在这个时节实为最佳,否则是见不到此墨池满溢之景的。”

  “原来这叫墨池?是因为池水发黑才得此名吗?”

  “不不不,这池其实叫作‘洗砚池’,但只在梅雨时节池水漫溢时才会呈现墨色,故而又称为墨池,传说是王献之洗砚而成的。”

  “王献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静,追问道,“王献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过吗?”

  “施主不知道吗?此处本来就是王家旧宅啊。王献之曾长期隐居于此地练字,所以方有‘洗砚池’嘛。某夜,王献之忽然见到屋顶出现五彩祥云,于是上表给晋安帝,愿将此宅献出,晋安帝遂下诏建寺的。”

  裴玄静忍不住插嘴道:“晋安帝下诏建的不是云门寺吗?”

  无嗔方丈大笑起来,“女施主只知其一。没错,王献之旧宅建成的是云门寺,而云门寺就是永欣寺的旧称啊。”

  崔淼和裴玄静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