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发生火灾开始,裴玄静和崔淼已经被关了十来个时辰。

  在渭河岸边被捕后,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的申辩,甚至搬出裴度来也无济于事。这帮守仓的官兵显然被一把大火彻底烧昏了头,只要见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关。牢房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还算看在裴相公的名头上,裴玄静和崔淼被单独关在一起,与其他人隔开一堵木栅栏相望。

  牢房里诸人又哭又闹乱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不管裴玄静和崔淼怎么叫唤,都再没有人来理睬他们。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谷底到巅峰到坠入深渊,从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她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就是——长吉,你等等我。不论生或者死,我都会去找你的……

  “静娘……”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还行吗?”

  裴玄静虚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她的鬓边。

  裴玄静微微偏了偏脸。

  [子午书屋]崔淼把手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没发烧啊,你还真挺得住。”

  裴玄静问:“什么时候了?”

  “估计到深夜了。”崔淼让裴玄静看其他人,“又没吃又没喝的,现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横七竖八的犯人占得满满的,唯有他们俩的“单间”还宽敞些,至少感觉能透过气来。

  崔淼说:“外面已经安静一会儿了,我想火应该是扑灭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会查凶。我们本是无辜的,过堂时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裴玄静说:“我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我怕我永远也到不了昌谷了……”

  “别这样想。”

  裴玄静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压低声音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确定自己的动作不会被他人发现,才小心地从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递给崔淼。

  他很惊讶,“你还随身带着它?”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没用。崔郎你拿着,见机行事,或许能靠它脱身。”

  崔淼点头,“成。”将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静又从腰带中摸出一个荷包,也将它交到崔淼的手中。“还有这个。”

  崔淼打开荷包一看,再次满脸讶异,“这又是什么?”

  “这个金缕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遗物。”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玄静也毫无保留了,“据我推断,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都带到昌谷,交给长吉。如此才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

  “哦,那现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兰亭序》已经烧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个金缕瓶怎么办了。”她流露出最真实的迷惘和软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崔淼坚决地将荷包塞还给裴玄静,“藏好了,准备去昌谷。”

  木栅栏门上“咣当”几声,有人来开锁。

  “你们两个,出来受审!”

  灯火通明的河阴县大堂上,并排端坐两位官老爷。

  在这两位紫袍大员面前,河阴县令和守卫粮仓的牙将只能靠边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实际上,当他们看到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和东都留守权德舆一起赶到时,就明白这回大事不妙,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静和崔淼是两位大老爷提审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见裴玄静走进大堂,顿时满面生辉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会幸会。他们说抓的是你,我还不敢信呢。来人啊,赶紧给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铺了块席子,裴玄静踞坐于上,方才躬身行礼道:“见过中贵人。”

  吐突承璀又给东都留守介绍裴度的侄女。权德舆满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问:“这个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静回答:“这位是去洛阳行医的崔淼郎中,我们顺路,故而结伴同行。”

  权德舆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崔淼继续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仿佛立刻将他遗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静的对答上。

  吐突承璀和颜悦色地问:“裴大娘子这是要去洛阳吗?”他竭力显出和裴玄静熟络的样子,然而表情实在太浮夸,权德舆不禁瞟了他一眼,脸上的厌恶之色根本掩盖不住。

  裴玄静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将去昌谷与李贺完婚,为了赶时间经灵觉寺走捷径至河阴县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说娘子遇上河阴仓大火,纯属偶然咯。”

  “是的。”

  “唉呀,这可让娘子受惊了。”

  裴玄静对吐突承璀微微颌首,表示心领了他的好意。刚才一见此人,她的心就凉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烦。现在铺垫得差不多了,裴玄静暗暗捏紧拳头,心说,出招吧。

  “不过本将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顿片刻,才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娘子所到之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呢?”

  “中贵人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大娘子换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杀。大娘子去观刑,法场上便有贼人作乱。这回大娘子人都离开长安了,竟然又在河阴碰上劫烧粮仓。本将不禁要问,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而且竟然都发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静沉默。

  堂上一片肃穆,只有烛火爆燃的“噼啪”声。夏夜正浓,东都留守权德舆却感到阵阵寒意。年岁不饶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还能再活几天?如此明争暗斗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为了像今天这样通宵不眠,还要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担忧不已吗?

  两天前吐突承璀忽然来到洛阳,权德舆就有种危机临头的不祥预感。吐突承璀又不肯明说来意,弄得权德舆更加不爽。可是当今朝堂之上,又有谁敢公然得罪吐突承璀?权德舆正琢磨着派人去长安,多方打探一下小道消息,不料河阴仓就出了这桩惊天大案。

  皇帝的八百里加急诏书紧跟而至,委任吐突承璀为特使彻查河阴仓失火案,并允其便宜行事。

  权德舆怎么能不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的心寒透了。就因为自己带头奏请皇帝册封郭贵妇为皇后吗?皇帝为此已将自己赶出长安,莫非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然而扪心自问,权德舆敢于当出头鸟,还不是出于为臣子的责任心,出于对国家长治久安的一片赤诚吗?储君之位空悬,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安的因素。且不说有唐以来,李氏在宫廷斗争中流过多少血。难道皇帝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了吗?永贞元年的那场动荡,余波至今犹存,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权德舆才相信,早一天册立皇后,早一天册封皇太子,就能令朝局早一天稳定。可是他的一腔忠诚又换来了什么?

  难怪说,自古忠臣良将鲜有善终者。权德舆就抱着这样自怨自艾的心情从洛阳来到河阴县。直到走上公堂,他还在想着不久前才遇刺身亡的武元衡。权德舆曾经为了武元衡的受宠而嫉妒过,甚至在得知他被刺后暗自幸灾乐祸,今天方有了兔死狐悲之痛。谁知道呢,也许自己的下场比人家还要惨……

  公堂之上,裴玄静说话了。

  “不知中贵人因何断定,河阴仓失火是贼人刻意所为?如果仅仅是疏于管理的意外,中贵人对玄静的怀疑和指责就太莫名了。”

  权德舆听得一惊。甫上堂来,吐突承璀便将矛头对准裴度的侄女,令权德舆有点摸不到方向。孰料这个裴玄静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有被吐突承璀的下马威吓倒,反而针锋相对地提出反驳。权德舆暗暗琢磨,裴度的侄女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河阴仓,确实有令人起疑之处。正如吐突承璀诡异地在河阴仓失火前两天到达洛阳,这些人都好像专门赶来等着出事似的。

  权德舆对当前的局势更感到扑朔迷离,对自己的处境也更感到难以把握了。

  吐突承璀算和裴玄静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容易对付,因而不急不恼地反问:“意外失火会有武艺高强的盗贼冲入转运院吗?意外失火会有人持械杀伤十余名守卫士兵吗?意外失火会有人冲破防卫杀出河阴吗?”

  裴玄静惊奇地问:“失火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你不知道吗?裴大娘子……”吐突承璀阴森森地说。

  “凶犯可曾抓捕归案了?”

  吐突承璀把脸一沉,“大娘子,今日究竟是本将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将啊?”

  裴玄静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将头一昂答道:“所以中贵人一个贼人都没抓到!”

  “你休要胡乱揣测,贼人当然悉数抓捕到案!”

  “绝不可能!”

  “你!如何敢说此大话?”

  “我没有说大话。”裴玄静冷然道,“因为哪怕只有一名贼人被捕,也足以证明我们与此事毫无瓜葛,我们是清白的。”

  “咄!”吐突承璀拍案呵斥,“凶犯已然指认你们是同伙,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切勿心存侥幸。”

  裴玄静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权德舆看不下去了。裴玄静好歹也是当朝宰相的亲侄女,吐突承璀居然大玩诈供的手段,今后要是让裴度知道,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权德舆感到十分不安,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驳吐突承璀的面子,便侧过身去,压低声音道:“吐突中尉,现在并无任何证据说明裴大娘子与纵火有关,你是否应该审得……客气点?”

  吐突承璀说:“本将自有道理。”就差直接让权德舆滚一边去。东都留守气得脸都发绿了。

  裴玄静又道:“既然有凶嫌指认我们,就请带他上堂来,我愿与其对质。”

  很显然她认准了吐突承璀在诈供。

  吐突承璀冷笑道:“你想对质就对质?哪有那么容易。还是等本将把所有的嫌犯都审问清楚了,再安排娘子来慢慢对质吧。来人啊,请裴大娘子下去休息吧。”

  风云突变,连权德舆都闹不懂吐突承璀究竟想干什么。裴玄静却觉得天旋地转。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有期限的拖延。可是吐突承璀怎会知道她的这个致命弱点?当然,要调查出来其实不难,只要吐突承璀真的对裴玄静感兴趣。一瞬间,裴玄静恨透了自己。此前为什么要逞一时之快得罪吐突承璀,现在怎么办?

  冲动之下,她甚至想央求吐突承璀放过自己,仅剩的理智阻止了她——那样做除了招致屈辱和鄙视,不会有任何用处的。

  差役过来了,裴玄静低着头,就是不动身。

  “我说二位官老爷,你们也太势利了吧。带上堂的是两个人,你们怎么只审她一个呢?哦,敢情我一个郎中,都不配让你们审的?”

  是崔淼在说话!裴玄静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他——崔郎,帮帮我。

  崔淼却根本没朝她看,只盯着堂上两位,似笑非笑地说:“快来吧,来审审我吧。”

  吐突承璀并不认识崔淼,也猜不透他是什么路数,干脆对权德舆一撇嘴,“你去审吧。”颐指气使得简直像在支使奴才。

  权德舆实在忍无可忍了,怒道:“吐突将军要审就审到底,本官不敢擅自插手!”

  “你最好别插手。”崔淼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成功地吊住了所有人的胃口。

  因为两位大员都阴沉着脸不吭声,河阴县令跳出来救场,“休得无礼!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招!”

  “我?”崔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知道的可都是重大机密,怎能在公堂上随便说出?”

  “这……”河阴县令回头张望,堂上两位好像老僧比赛坐禅,县令只得又去呵斥崔淼,“区区竖子,能有何机密,没说的就滚回牢里去!”

  崔淼无奈地长叹一声,招呼县令,“你来,凑近些我告诉你……”

  河阴县令还真把耳朵凑过去了。

  满堂的人眼睁睁看着崔淼对县令窃窃私语。

  突然,那河阴县令像给蝎子蛰到似的,猛地向后弹开去,手指崔淼怒骂:“你血口喷人!”一边挥手,“来人,快将这无耻之徒拖下堂去!”

  “慢着!”吐突承璀厉声质问,“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河阴县令惊慌失措。

  权德舆也追问:“他说什么?”

  冷汗淌了一脸,河阴县令抖抖索索地答道:“他、他说这把火是、是裴度相公勾结、勾结……放的……”

  吐突承璀跳起身来问:“谁勾结谁?”

  “裴相公勾、勾结权、权、权……留守……”河阴县令彻底变成了结巴。

  权德舆也跳起来了,“什么?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虽然一直在怀疑这把火烧得不简单,但权德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遭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郎中的诬陷,还把自己和裴度扯在一起,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于是将手一指崔淼,“我说你这个郎中,怎么信口雌黄啊?”

  崔淼大叫:“我没有信口雌黄!二位大人密谋时我在场,亲眼所见!”兵卒们见势不对,冲上来就把崔淼反剪了双手押住。

  “怎么可能!”权德舆急得青筋暴起,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押下去,休让他再咆哮公堂!”

  “谁敢乱动!”吐突承璀的嗓门比权德舆还要响,喝住众人后,他紧盯住崔淼问,“你说你亲眼所见?”

  崔淼被兵卒按得半跪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喊:“当然啦,大人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崔淼啊!”

  吐突承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我为什么认识你?”

  “你不是权大人吗?留守大人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啊!”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

  堂上死一般的静默,猛然间权德舆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涌出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吐突将军竟然会听信此等奸猾小人,哈哈哈哈,连你我二人都分不清就想搞诬陷,哈哈哈……吐突将军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这下吐突承璀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让崔淼公然给耍了,顿时气得狂吼起来:“好啊你个崔……崔什么来着!竟敢肆意造谣生事!来人啊,刑杖伺候!”

  崔淼立即被拖翻在地,刑卒将手掌宽的刑杖朝地上一磕,“咚”的一声,把裴玄静从震惊中唤醒了。由于崔淼在堂上掀起的这场风波实在太突然、太怪异,太莫名其妙了,裴玄静在旁边完全看蒙了,根本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刑卒将崔淼按在地上,按例在他身上一顿搜,居然从靴子里把裴玄静刚给崔淼的那把匕首掏出来了,往上一呈:“嫌犯私藏凶器!”

  吐突承璀冷笑,“原来是蓄谋行刺,真真丧心病狂也!”

  崔淼叫起来:“是防身不是行刺!”

  “不承认?没关系。”吐突咬牙切齿地说,“会让你说实话的,给我狠狠地打!”

  刑卒高高举起刑杖,又结结实实地落在崔淼身上时,裴玄静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起来。刑杖一下接一下,雨点般密集地打下去。崔淼虽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但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挨打的部位很快皮开肉绽,血水四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裴玄静濒临崩溃之际,她看见了崔淼的眼神。在他那因为剧痛而发抖的目光中,仍然有着充沛的自信和说服力。他是在拼着性命对她说:都交给我吧,别慌。

  裴玄静恢复了些许理智,不再试图去做什么,只是紧咬牙关,看着崔淼受苦。

  因为上官没有说明打几下,刑卒只能不停地打下去。崔淼硬挨了三十来棍之后,终于昏厥过去。

  刑卒报称:“犯人熬刑不过,昏晕了。”

  吐突脸色铁青地道:“用水泼醒,再接着打!”

  “……是。”刑卒明白,这是打算直接打死了。

  “等等。”权德舆拦道,“嫌犯的供词尚未问到,如此一味用刑似有不妥吧?”

  “供词?他肆意污蔑朝廷命官,还蓄谋行刺,已然是死罪,还要问什么供词?”

  “吐突中尉此言差矣。”堂上形势跌宕起伏,权德舆此时反倒沉稳起来,不卑不亢地道,“甫上堂时,吐突中尉便称失火与裴相公有关系,此犯与裴相公的侄女同行,又指裴相公与本官合谋纵火,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怎么能不问个清楚呢?再说……他诬陷的也不止是本官,吐突中尉好似也被他拉扯上了,难道不想追根究底吗?”

  “刚开始本将就让你审,你推三阻四,现在想起来要问案了?好好好,这里便随你处置,本将还懒得管了!”吐突承璀拂袖而去。

  权德舆吩咐将崔淼拖下去单独关押,又命人把裴玄静送回原先的牢房。

  “今天先到这里吧。”他摆摆手,踱步来到堂外。廊前已经洒落了一小片曙光,清晨的凉爽空气中仍然能嗅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东都留守深深地叹了口气。

  崔淼被扔进一间砖石堆成的小黑屋里,锁上门后就是个全封闭的闷罐子,只能从门缝透进细微的光线和仅够活命的空气。

  他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想挪动身子改成俯卧的姿势。血肉模糊的皮肉有些已黏在泥地上,刚动便牵扯伤处,他痛得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袭来,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体的负累。身为郎中,他早就见惯了饱守疾病折磨已了无生趣的人们,却仍然不肯放弃那具只能带来无尽痛苦的形骸。为什么呢?或许只要一颗心不死,万丈红尘中就总有些难以割舍的吧。

  不过此时此刻,崔淼觉得自己的心清透极了,也安稳极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风景,他真的有兴致赋诗一首,为了——自己挨打时她那双哀戚痛怜的目光。

  他觉得那目光青涩而惊艳,多么像在凛冽秋风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可以令他万死不辞的,这便是了。

  崔淼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甚至甜蜜。因为他的这顿打是为她挨的,从此可以不必对她怀有内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态将自己的血肉献给了她,就再也不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了。

  他闭起眼睛,还想再回味一番。

  “嘭”的一声闷响,阳光涌入黑屋。崔淼厌烦地偏过头去,早不来晚不来。

  其实对于权德舆来说,大白天来看嫌犯已经冒了风险,但他确实不想再干等下去。手下报告吐突承璀用过午饭后,就躺下歇午觉了。权德舆这才敢溜过来,还布置了好几道望风的。

  刚一踏进黑屋,混杂着血腥、屎尿和霉骚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权德舆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缩在地上的东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崔淼虚弱地回答:“我是……权相公的阶下囚。”但他话语中的嘲讽意味也太明显了,听得权德舆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堂堂三品大员,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挤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戏弄吗?

  “我再问一遍。”权德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准备烂死在这里吧!”

  “崔某烂死事小,权相公让一个阉人活活挤兑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权相公还是小心为上。河阴失火本与权相无关,最多算失察,那阉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头上。如果再让他碰上别的机会……”

  “别的机会?”权德舆悚然动容,“那又是什么?快说!”

  崔淼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权相公,我可以说,全都说出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和我谈条件?”

  “是的。”

  权德舆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的脸上真有一种亡命徒般的信心。

  权德舆缓缓地问:“什么条件?”

  “让她走。”

  “谁?”

  “裴娘子。”

  “她?”

  “她和这些事都没有任何关系,请权相公放了她。就当做个人情吧,”崔淼微笑着说,“权相公在朝中总要留些后路的。”

  权德舆本来就没打算为难裴玄静,也生怕与裴度结怨。他沉吟着道:“问题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释放她。”

  “不必。权相只要找个借口,把她转移到官署里软禁就行了。”

  “这倒不难。”

  “权相公答应了?”

  权德舆注视着崔淼,道:“那还要看你提供的情报,值不值我这样做。”

  “当然。”崔淼平静地回答,“在河阴仓纵火的是平卢藩镇雇佣的杀手,这些人扮作驿卒的模样,早就乘乱逃出河阴了。你们只抓到些无辜百姓而已。刺杀武元衡相公的也是这批人,并且……他们已经赶往洛阳。”他笑吟吟地看着权德舆,“权相公,你还是尽快返回洛阳吧,否则一旦东都发生暴乱,就算没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东都要暴动?”权德舆大骇。

  崔淼微微点头道:“抓住这班人不仅能挫败暴动的阴谋,且能让残害武相公的元凶落网,权相公还不立即行动吗?”

  权德舆也顾不上打官腔了,急问:“你知道杀手的姓名吗?落脚点?行动计划?”

  崔淼示意他近前来。

  权德舆果真凑过去,听崔淼说:“平卢雇佣的两名‘黑刺’是来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个叫净空,一个叫净虚。曾经在长安城外的镇国寺躲藏过。还有一个来自成德的牙将尹少卿,负责穿针引线。此三人为首,下属共十来人,都是武功高强的职业杀手,他们的计划是……”

  少顷,权德舆移开身子,脸色煞白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崔淼答非所问:“圣上的诏书里说得明白,只要有人举告属实,可尽免连坐之罪。待权相公将凶犯抓捕归案时,还望能信守朝廷的承诺。”

  权德舆拂袖道:“本官自是有信用的。”

  来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都是为了她?”

  崔淼悠悠地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荒唐!”权德舆斥道,“另外提醒你,本官是东都留守,非是宰相。不要再成天权相公权相公的!”

  门关上了,黑暗重新占满小屋。崔淼无须闭上眼睛,也能与那双目光相逢了。

  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为了她吗?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她,但首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