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坐在殿内,刚升职的和柳奭和宇文节都含笑看着他。
这不是示好,而是怜悯。
此刻有官员在念着奏疏,内容都是弹劾李勣的。
一句话:李勣教孙无方,以至于李敬业在千牛卫内飞扬跋扈,把同袍痛殴致残,这等宰相岂能重用?
老李,你不属于朝堂,还是回家养老去吧。
李治默然看着。
李勣回来后,他渐渐寻找到了些平衡,但显然有人看不下去了,出手要让李勣滚蛋。
李勣看着很是温润。这是他的特点,喜怒不形于色。
但攻击越来越疯狂。
“李勣有不臣之心!”
当这份奏疏被念出来时,李勣起身,免冠请罪。
这等时候不能辩驳,就交由皇帝来处置。
李治深吸一口气,觉得皇帝忒难了些。
长孙无忌看了柳奭一眼,淡淡的道:“柳相公、宇文相公看着想说话,为何不说?”
柳奭和宇文节都是新晋的宰相,一个是皇后的舅舅,小圈子的积极靠拢者。而宇文节就不消说了,他就是小圈子的人。
长孙无忌此刻发声,就是要示威,让大家知晓小圈子的势力庞大。顺带还能让新人亮个相。
白鹤亮翅不行,那就来一招白虎掏心!
宇文节微笑道:“英国公却是该反省一番。”
柳奭淡淡的道:“既然进了庙堂,就不是一人之事,不把家管好,不把子孙管教好,如何能为天子调理阴阳?子孙跋扈,受害人痛苦不堪,却求助无门,老夫虽然新晋,却也见不得这等事,要为那二人求一个公道!”
这话大义凛然,连长孙无忌都暗自叫好。
李治叹息一声,知晓王皇后一家子终究还是觉得世家门阀更可靠,而他这个皇帝就是风中之烛。
罢了!
李治刚想按照自己的预案出手。
“陛下,有卫将军杨奇的奏疏紧急送上。”
所谓紧急送上,就是急奏,不经过中书门下,直接送到君臣这里。
宇文节叹道:“他的儿子断了腿,这是悲愤之下的举动吧,莫要怪责他才是。”
奏疏不经过门下省和中书省,这就是越矩了。
越矩,宰相们不爽就会暗中收拾你。
侍中于志宁点头,“无碍!”
中书令高季辅淡淡的道:“无碍!”
于是杨奇的过错就被略过了。
奏疏被送了来,于志宁执掌门下省,就接过看了一眼。
“是什么?”
柳奭含笑问道。
这是小圈子对李勣的围剿,他刚来就参与了此事,算是交了投名状。
于志宁呆滞。
门下省没意见,中书省高季辅就要了奏疏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也呆住了。
李治心中好奇,“高卿,奏疏里说了什么?”
高季辅抬头,看了李勣一眼,眼神古怪,然后说道:“陛下,杨奇请罪,说他的儿子杨胜涛喝多了,污蔑了贾平安,还和李敬业争执,被打乃是咎由自取。”
长孙无忌身体一震。
杨奇疯了?
宇文节嘴角的微笑凝固了。
这是为何?
杨奇莫不是喝多了?
而柳奭最是惊讶,“为何?他为何这般说?”
不是说好的,杨王两家出首钉死李敬业,大伙儿借势弄李勣吗?
可杨奇突然反水,他们先前的那些话都反噬了过来。
高季辅淡淡的道:“诸位都说英国公十恶不赦,纵孙行凶,可苦主却说并非如此,难道诸位是苦主?否则怎地这般言辞凿凿?”
啪啪啪
这些话就像是巴掌,打的柳奭等人脸上无光,备受煎熬。先前他们围攻李勣,言辞凿凿的说李敬业是个祸害,李勣家教有问题。可一转眼苦主说压根没这回事,是我家孩子嘴贱,被打是咎由自取
事主都不哔哔了,你们哔哔个啥?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这是想干啥?
李治心中欢喜,但却有些不解,心想这是为何?
杨奇莫不是突然决定要效忠朕了?
而李勣也是满头雾水,不知杨奇发什么疯。
但此次却是反转了局势,顺带打压了一下新晋的两个宰相,李治觉得收获满满。
随后散去。
有人等在外面,见长孙无忌等人出来,就说道:“相公,先前杨奇去了道德坊贾家。”
“贾平安!”
瞬间柳奭和宇文节双拳紧握。
今日他们二人履新,自然要亮个相。
所谓亮相,就是出个头,让别人知晓你的政治理念,以及性格等等。
他们意气风发,大义凛然,可最后却是在唱一场独角戏。
没人鼓掌,没人观看的独角戏。
丑态百出啊!
而罪魁祸首竟然就是那个贾平安。
柳奭目光微动,看了宇文节一眼,心想这事儿不是说板上钉钉了吗?
宇文节也是懵的。
被坑惨了啊!
李勣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说道:“小贾君子也!义之所在,义无反顾!”
他不知道贾平安是如何操作的,竟然能让杨家反水,但想来其中的困难不少,风险不小。
敬业能有这等兄弟,何其幸运!
“哈哈哈哈!”
永远温润的李勣竟然放声大笑。
众人回到自己的地方后,消息已经开始来了。
“杨胜河本来是要去左骁卫,却被弄去了左武卫。”
“左武卫是梁建方的地方,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老夫明白了。”柳奭捂额,“贾平安是去寻了梁建方,不对,杨胜河为何去了左武卫?”
“说是高侃的举荐。”
擦!
柳奭呻吟一声,“他竟然筹谋如斯”
输的不冤!
“那个少年,被人污蔑不动声色,舆论哗然也不为所动,就在等着,一出手就让杨家再无退路,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就得低头。”
宇文节苦笑道:“老夫这才知晓陛下为何把百骑丢给了他,唐旭也得靠边站。这手段缜密,关键是够狠!”
“可李勣却毫发无伤。”柳奭当然希望李勣滚蛋,那样左仆射就空了出来,他也能去竞争一番。
宇文节却还在想着贾平安。
“这等少年,为何没能拉拢过来?”
这时有人进来禀告,“二位相公,英国公上了奏疏,说是千牛备身王修污蔑贾平安,当严惩。”
宇文节苦笑,“老夫明白了。贾平安弄掉了杨家,王家顷刻间就成了众矢之的。贾平安不动手,这便是聚拢人心,让那些人动手,如此自然同仇敌忾,他们这是”
柳奭眼中多了惊色,“这是在抱团!”
要对付小圈子这等庞大的势力,弄什么君子不党,那是自寻死路。
所以贾平安在收拾了杨家后,王家已然是唾手可得的战利品,他却视而不见。
这便是让自己人站出来:谁是自己人,站出来,咱们聚在旗下,让对手看看!
这是一次由少年主导的反小圈子行动,从李勣动手开始,就震动了朝堂。
李治看着奏疏,嘴角挂着笑意,“朕当再看看。看看这风云聚会,能有多大的风!能吹动什么!”
旋即奏疏纷纷进了门下省。
“相公,有弹劾王家的奏疏。”
“相公,有弹劾王家的奏疏。”
“相公”
奏疏一份份的送来,于志宁看着头痛,“送去中书,让高季辅为难去。”
高季辅接了这些奏疏,看了一眼,就全数送进宫去。
李治看着这些奏疏,眸色深沉。
高季辅低声道:“陛下,可公之于众,如此,可鼓舞士气。”
小圈子看似牛笔,可却激怒了许多人。往日大伙儿不敢冒头,但积怨却越来越深。于是贾平安一声吆喝,带了个头,竟然引得许多人纷纷跟随出手。
李治微笑道:“朕知道了。”
他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等高季辅走后,他翻阅着这些奏疏,渐渐的,竟然眼中含泪。
“从朕登基至今,头顶恍如有座大山压着,不敢动弹,不能动弹”
王忠良想到了皇帝的艰难,不禁跟着哽咽。
“那些人气焰嚣张,无人敢站出来与他们为敌,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得意洋洋。”
他恨啊!
“他们以为这个大唐就是他们的,任由他们处置,任由他们逍遥可今日今日!”
李治的声音尖利,“今日当让他们看看,大唐不乏忠心耿耿的臣子,不乏敢于和他们为敌的臣子,朕无惧!”
消息传到了后宫。
“什么?许多人弹劾王家?”
萧淑妃急匆匆的起来,“快去,就说我病了,被王家的污蔑气病了,请陛下做主。”
等人去后,她得意的道:“那贾平安竟然有这般能干,不错你等说说,若是能把他拉拢过来,如何?”
身边的心腹们面面相觑。
“那人在百骑,怕是不好拉吧。”
“什么不好拉!”萧淑妃眼睛一瞪,“他的身后并无根基,若是我愿为他撑腰,难道他会拒绝?这等好事,别人求之不来,他不是傻子,定然会答应。”
呃!
几个心腹很头痛。
姜红衣细眉微挑,“淑妃,那少年怕是狡黠,不行就设套,让他再无后退的余地。”
“什么套?”孙怡身材魁梧,是萧淑妃麾下第一打手,在和皇后的争斗中,立下战功无数。
姜红衣摆摆手,几个宫女退出去。
然后她才说道:“等贾平安下次进来,淑妃就惊呼,说他越矩调戏他若是想出去,就说要喊叫,随后他进退两难,心神失守之下,再令他写下效忠书,如此他以后便是咱们的人了。”
“好主意!”孙怡一拍姜红衣的肩膀,姜红衣惨哼一声,“你别动手动脚的。”
孙怡笑道:“习惯了,习惯了。”
“主意不错。”萧淑妃叹息一声,“可效忠书不可取,那是陛下的百骑参军,若是写下效忠书,我可敢拿出来威胁他?若是拿出来,那便是玉石俱焚。他只是瓦砾,我这等珠玉如何能去触碰?罢了。”
晚些消息传来,王家慌了。
其实在杨家低头反水后,王家就慌得一批。
等李勣带头上了奏疏,王家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不安。
随后王家请罪。
这个事儿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可大伙儿却发现
“小贾呢?”唐旭觉得奇怪。
这个岗位标兵竟然没打招呼就脱岗了。
“马郎慢走。”
马庆虎带着两个随从从青楼里出来,顺带打个嗝。
大白天就去青楼的,基本上都是那等无所事事的富贵人。
马庆虎就是富贵闲人。
家中有钱,家中有权,不趁着享受还等什么?
至于做官,等玩几年后,自然能门荫入仕,如此急什么?
这便是如今的官宦子弟,就算是他们一无是处,依旧比普通人高出无数倍,一生也会比普通人潇洒无数倍。
这便是投胎技术带来的好处。
想着那个女妓的热情,马庆虎觉得还是野花香,明日再来。
他走在平康坊里,懒洋洋的看着周围。
两个随从牵着马跟在身后。
“马庆虎!”
前方有人堵路。
马庆虎仔细一看,眼中就多了阴郁,“贾平安!”
贾平安就一人,负手而立。
“是你撺掇的杨胜涛和王修!”
马庆虎打个哈哈,“你说什么,某听不懂。”
某不承认,死无对证!
所以在杨王两家低头后,马庆虎丝毫不慌。
“你想如何?”
两个随从上前,马庆虎有恃无恐。
贾平安双手从身后收回来,右手霍然是一根棍子。
他疾步而来。
“动手!”马庆虎往后退去,两个随从迎了上来。
呜!
棍子横扫,一个随从刚避开,贾平安飞起一脚。
另一个随从大喝一声,却是从边上找到了长棍子,狞笑着过来。
一个宽厚的身影一瘸一拐的从人群中出来,拦在了随从的正面。
“死!”
李敬业挥拳,无视了棍子。
呯!
随从飞了出去。
“敬业!”贾平安一棍子抽翻了对手,大笑道:“可好了?”
走路依旧有问题的李敬业点头,“好了。”
二人齐齐看向在退后的马庆虎。
贾平安追了上去,马庆虎转身就跑。
“救命!”
他一边跑一边呼救,边上有坊卒想出来,却被同伴给拉住了。
“为何不动手?”
同伴摇头,“那是贾参军。”
“咱们是坊卒啊!”这人挺有正义感的。
同伴骂道:“这是私人恩怨,贾平安此刻在这里堵住马庆虎,就是要打给大伙儿看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别人的事儿你也想去做个主”
那边贾平安一脚踹倒了马庆虎,然后一顿暴打。
最后他把马庆虎提溜起来,手一松,随即一击下勾拳。
呯!
马庆虎双眼翻白,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够狠!
众人不禁脊背发寒。
等马庆虎被抬回家时,马家愤怒了。
但旋即传来消息,萧淑妃被气病了。
马庆虎散播萧淑妃和贾平安的谣言,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萧淑妃怒了。
一夜之后,李治走路都想扶墙。
随后皇帝也怒了。
王家在压力之下请罪,随后家主被削爵降职,整个家族愁云惨淡。
李敬业再度来到了千牛卫。
“敬业!”
“敬业你的伤可好了?”
“那杨胜涛不地道,咱们都被他蒙蔽了。”
同袍的热情让李敬业有些不适应,而来自于蒋巍的热情更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先歇息数日再说。”
蒋巍直接给他放假了。
爽歪歪啊!
为啥?
李敬业有些懵。
值房里,面对心腹的疑惑,蒋巍苦笑道:“那贾平安往日和老帅们看似交好,可那些老帅何等人?某以为那只是欣赏,不至于能为了贾平安去火中取栗。谁知道高侃出手了,梁建方也出手了,此二人出手,军方就站在了贾平安这一边,而某”
他坐蜡了。
“有人说某投靠了那些人。”蒋巍这几日坐立不安,觉得离倒霉不远了。
“校尉,要自救啊!”
“某知道。”
蒋巍迅速出动了。
他先去求见梁建方,可梁建方压根没见他。
“墙头草!”这是梁建方的评价。
高侃同样没见他。
“因私废公!”
高侃的评价更是打击人。
但二位军方大佬的评价一点儿都不错。
千牛备身污蔑百骑参军,还把宫中的萧淑妃拉扯进来,这等时候你蒋巍不是紧急封口,而是责打李敬业,这分明就是为了私利。
关键是在后续的博弈中,蒋巍沉默了。
也就是说,在小圈子和对手博弈的时候,他选择了观望。
蒋巍随后请罪。
李治淡淡的道:“贾平安面对污蔑和威胁不为所动,尽心谋划。”
这话看似和蒋巍无关,可句句相关。
贾平安立场坚定,手段了得,和他相比,你蒋巍就是一根墙头草,朕要你何用?
随即蒋巍就被打发去了辽东。
消息传来时是在一个早上。
贾平安刚准备带着人去禁苑巡查。
“蒋巍走了。”
贾平安微微眯眼看着外面,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蒋巍不知道皇帝对小圈子的恨意,关键是他以为小圈子会长盛不衰,一直把持朝政,所以屁股坐歪了,堪称是反面典型。
而贾平安就成了正面典型,红的不能再红了。
“参军,你弄倒了蒋巍!”
雷洪的目光中多了崇敬。
包东也是如此。
这位少年参军在此次事件中表现的格外的坚韧,雷霆一击,逼迫杨家就范,随后潇洒脱身,让收拾王家成为了帝党的一次大聚会,大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