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驿失守的消息,传入西路军中的时候,主将申叔公仰天长叹。
到了现在,申叔公终于明白了吐蕃军的计策。
吐蕃军首先故意撤出大非川的军队,诱使唐军入川,使其不得不分散兵力,驻守各个据点。
接着,吐蕃军的主力部队从乌海出发,故意装出和唐军决一死战的模样,目的就是将后者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两军开战之前,吐蕃军的一只名为山隗军的偏师,已经绕行至龙羊峡南侧,利用山民攀岩的本事,从峡谷底部爬上了莫离驿,发动了奇袭。
吐蕃军的主帅,清楚莫离驿一旦被占领,唐军的补给线也就彻底中断,火药、箭矢等等,用一批也就少了一批。
所以,吐蕃军才用近万奴兵的命,来消耗唐军的物资,目的就是在发动总攻之前,使得唐军陷入物资匮乏,后勤不济的境地。
想通了这些,申叔公心中清楚,吐蕃军的主帅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整套战略,所有环节严丝合扣,却是将所有的可能,全部预料了一遍。
换言之,这一场仗,打到这里,唐军已经败了。
此时,唐军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固守阵地,而是想办法突围。
山隗军已经占领了莫离驿,倘若此时率军向东返回鄯州,唐军就势必要去攻打有青藏咽喉之称的莫离驿。
箭矢、火药几近用光,而且背后还有数万吐蕃追兵,在这种前提下,申叔公认为唐军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当下唐军能够行进的路线,只能是另一条,那就是先向北,与切吉城的唐军取得联系,取得那里战前储备的一些物资和粮食,然后再汇在一起,向西行军,经由天骏、乌兰,最后途径柴达木山一带,从龙勒山口出去,抵达沙州的敦煌。
这条路的路程,相比从莫离驿、石堡城返回北唐,要足足远了三十多倍,几乎等同于从敦煌行军至凉城。
虽然路途险远,但胜在沿途的吐蕃军队并不多,而且路线上有水源草场,可供补给。
定下了行军路线,申叔公当即向军中下令,后阵变前阵,与吐蕃军且战且退,向北方行进。
吐蕃军的大将桑赤若,见唐军放弃托合隘口,自然能猜中后者的意图。
他向吐蕃军下的命令是,集中吐蕃轻骑兵,令其利用远射、奇袭等战术,不停骚扰撤退中的唐军。
目的在于不求破敌,而是延缓唐军行进的速度。
在那之后的三天里,唐军从托合隘口向北撤离,一路上被吐蕃骑兵衔尾而击,再加上周遭都是吐蕃部族的领地,无论昼夜,袭击和骚扰从未间断。
唐军数次想要甩开追击的吐蕃军,但无奈后者咬的很紧,丝毫没有放弃的意图。
唐军之中,不仅物资出现了匮乏,就连士气也慢慢开始滑落。
西路军主将申叔公,因此召开了一次军议会。
会上,申叔公向众将说道:“吐蕃军利用轻骑迟滞我军的行军,这一举动,就代表着对方已经看破了我军的意图。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算在我军撤离的路线上,调兵遣将,安排堵截和追兵,再合而围歼我们。”
唐军将领们忧心忡忡,有人问道:“大帅,我们应当怎么办?”
申叔公:“最好的办法,就是甩开追兵,在吐蕃军合围之势尚未形成之前,尽快通过天骏、乌兰,抵达敦煌。”
有将领说道:“吐蕃骑兵咬的很紧,夜间行军、故作疑阵,我军尝试了不少办法,都无法摆脱。”
申叔公沉声道:“当下之计,便是从军中分出一厢,作为殿后,堵截吐蕃人的追兵,为主力部队的离开争取时间。”
众将闻言,顿时都明白了过来。
这只殿后的厢军,一旦脱离了大部队,独自面对吐蕃的追兵,其下场只有一个,那必定就是身死他乡。
帐中陷入了一阵沉默。
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大帅,末将愿意领军殿后。”
众人转头看去,发现发言之人,居然是凉州营的副将伍克第。
伍克第见众人看了过来,身体微微有些颤抖,脑中突然不自觉的,开始回响起一句话。
『伍家四世,都是大唐兵卒,到了这一辈,阿耶没本事,没能守住你的大哥和二哥。至于你,却是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了。』
申叔公看了过来,问道:“你为何想要留下来?”
伍克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倘若伍某殿后,能救得千万袍泽,此生亦无憾矣。”
申叔公看着伍克第,轻轻笑了起来:“好小子,老夫倒是没看错人……只是可惜,这次领军殿后的人,还轮不到你来。”
伍克第:“那是……?”
申叔公:“这次殿后,老夫亲自领军。”
众将闻言,齐声惊呼,有人劝道:“大帅不可以身犯险!”
申叔公摆手道:“老夫一把年纪,此行向西去往敦煌,沿途要翻雪山、过沙漠,一个不慎怕是就要折在半路,与其病死在途中,倒不如留下来与吐蕃人打仗,最后也图的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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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再劝,申叔公却说心意已决。
看了一圈众将,申叔公重新将视线落在伍克第的身上,他走到后者的面前,说道:“老夫不在军中的时候,由伍校尉暂领统率。”
停顿了片刻,申叔公对眼眶发红的伍克第说道:“倘若此次你们能够平安抵达敦煌,记得帮我向丞相带一句话……就说此次西路行军,老夫策战不力,败于吐蕃,当为主责。公有负所托,悲愧交集,还请丞相看在老夫往日里尽心效力的情分上,从轻发落西路军的将士。”
说完这话,申叔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克第,老夫的路已经走完了,但你的路还长……不管什么时候,不要总看着过去,抬起头来,多看一看将来!”
第二日,唐军兵分两路,主力三万八千人,向切吉城急行军。
而西路军主帅申叔公,则领一万唐卒殿后,与吐蕃人决一死战。
看着地平线尽头,宛如海水涨潮一般涌来的吐蕃士兵,申叔公神情肃穆,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申叔公身旁有人开口喊了一声:“大帅。”
听到这个声音,申叔公有些愣神。
他转头看向身旁,随即笑道:“你们来了。”
当年金家的武卫,唐卒后辈的老人们,来到军阵的前列,向申叔公行礼道:“吾等愿为前锋,还请成全。”
申叔公:“你们身为凉州营的军士,本可以随大部一起离开。”
凉州营中的一位老卒,策马来到申叔公的面前,朗声说道:“大帅,九十年前,吾等祖辈的袍泽,就在此地与吐蕃军死战,血溅沙场,埋骨他乡。这里的每一颗石头,每一粒沙子,都沾染了先辈的鲜血。我们这些老人,在金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今日。既然重归旧土,又怎能独善其身,弃先业于不顾?”
申叔公闻言,长叹一声:“是啊,我们的祖辈,心心念念都想回到昨日,就连临死之前,都喊着大非川三字。我们这些人,如今来到了当年的战场,又有何颜面避战而逃?”
凉州营的老卒们,轻轻点了点头,又喊了一声:“还请大帅成全!”
申叔公豪迈笑道:“既然来了,便与老夫并肩作战吧!当年大非川的逃卒,他们的后人,如今却故地重游,倘若写进史书,想必也是佳话!”
眼见吐蕃军队越行越近,申叔公举起了马槊,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吼道:“杀!”
霎那间,青海长云,风鸣马啸。
却道是:
战罢沙场为国死,将军白发人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