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厅中,周钧单独见了穆谢赫,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大食如今怎样了?”
穆谢赫站在那里,恭敬的说了一句:“丞相真正想问的,应当是阿尼纳(新月一词的大食语)的近况吧?”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穆谢赫,最终将视线放在了后者的手背上,发现那里有大片烧伤的痕迹,心中一紧,开口问道:“画月没事吧?”
穆谢赫用袖子盖住手背:“大食的战事一直在持续,呼罗珊军团、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分别在伊斯法罕、耶路撒冷和迦太基,与阿拔斯军队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冲突,双方死伤人数超过了三十万。”
“就在数个月前,伍麦叶的新王阿尼纳,率领呼罗珊起义军,先后攻陷了撒马尔罕和伊斯法罕,军队的前锋开始向巴格达进军。但是,另一条战线上的埃及军团,却在尼罗河流域,遭遇了刺客的伏击,军团主帅奈塞尔被杀。”
周钧愣在原地:“奈塞尔死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画月的……养父?”
穆谢赫点头道:“是的,奈塞尔是阿尼纳的养父,也是伍麦叶军队中的大将,他的死亡对于王国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就在这起刺杀事件结束没有太久,阿尼纳身处的行宫之中,有人恶意放了一把大火,有上百名近卫被烧死,新王险些也葬身火海。”
“通过这两件事,新王开始察觉到了危险,意识到来自阿拔斯的刺客,一直潜伏在附近。”
周钧:“如果画月愿意,她可以回到大唐,我可以为她提供庇护。”
穆谢赫缓缓摇头:“丞相,大食内战一日不得平息,新王就一日无法离开,她的存在,对于伍麦叶的子民来说,是反抗的旗帜,更是王国延续的希望。”
周钧闻言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你既然千里迢迢赶来大唐,必定不是仅仅只为了告诉我这些……说吧,是希望大唐援助物资,还是直接派出援兵?”
穆谢赫垂首说道:“丞相,阿尼纳遣我来大唐,的确是有事相求,但并非是为了物资和援兵。”
周钧面露不解。
穆谢赫接下来开口说了一番话。
周钧一边听,一边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口中喊道:“你说什么?画月在大马士革的婚礼之后,就有了身孕?!”
穆谢赫:“是的,呼罗珊行省准备起义时,新王的产期恰好也到了。她尽力掩人耳目,诞下了一女,之后为了不暴露身份,就将那名女婴当做外戚之后,一直养在身边。”
周钧闻言,横眉怒喝道:“既然诞下一女,为何对我没有只言片语,反而一直隐瞒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面对周钧的怒火,穆谢赫低声问道:“倘若新王将女儿一事,告诉丞相,您会如何做?”
周钧:“如何做?大食乃是兵乱之地,我自然要把女儿接到大唐来!”
穆谢赫似乎是早就料到周钧会这么说,回道:“丞相身边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对于新王来说,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却只有女儿一人罢了……明知道丞相会来讨要,新王还可能会把女儿出生的消息,告诉您吗?”
周钧闻言,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谢赫:“阿尼纳是王,但也是母亲,她也希望身边能有一位亲人陪伴……如果不是因为局势凶险,她也万万不会同意,将女儿送到大唐来寻求庇护。”
周钧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他叹了一口气,慢慢问道:“我的女儿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穆谢赫:“就在宫城门外的车队里。”
周钧:“带她过来吧,我想见见她。”
穆谢赫:“是。”
一刻钟后,在亲卫王翃的陪同下,穆谢赫领进来一个穿着亚麻布袍的年幼女孩。
那女孩不过三岁左右的年纪,但却生的玲珑俏丽,眉宇之间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看她的面容,明显有着唐人的特征,但眼眸却是琥珀色。
与寻常那些怕生的孩子不同,这个女孩儿自从进了偏厅,没有躲闪,更没有哭闹,只是警惕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乎是在尽力适应着周遭的环境。
几乎是一眼,周钧就从这个女孩儿的身上,看到了画月的影子。
穆谢赫低头用大食语向女孩儿说道:“娜妲,你面前的男子,就是你的生父。”
被称作娜妲的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周钧,用生涩的大唐官话,喊了一声父亲。
周钧静静走到娜妲的面前,看着后者的眸子,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温声说道:“留下来吧。”
与此同时,凉州城的公主府中。
挺着孕肚的尹玉,一边翻着案台上的新衣花样,一边朝站在房中的许合子问道:“二郎这些日子都在宣文馆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许合子躬身垂首,轻轻说了一句:“秉公主,一切相安无事。”
尹玉停下手中的动作,追问了一句:“你都看仔细了?”
许合子的表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说道:“丞相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邸报的事务,奴婢瞧的仔细,并未与教坊中的那些女子有着过多的接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尹玉看向许合子,轻声说道:“我何曾对你说过,要留意的是那些教坊女子?”
许合子一愣。
尹玉沉默片刻,对许合子说道:“早些年在长安时,你被荐入宫中,虽是乐伎,但也见识了后宫里的勾心斗角……但凡是男子,大多会四处留情,但细看下来,所谓的红颜知己,大抵可以分作三类。一类是慕色,一类是慕才,最后一类却是慕心。”
“所谓慕色,即为男子贪恋女色,以皮囊入相,最是寻常,此类女子得宠自不会长久,说到底不过逢场作戏,不足虑也;所谓慕才,即为男子贪恋女子才情,感叹对方才华,心中升起惺惺相惜之意,想要朝朝暮暮与其对歌作诗,此情比贪恋色相更加坚毅,但这感情一旦陷入了家庭琐事之中,就会被慢慢冲淡,也不足为虑……剩下的,也是最麻烦的,便是慕心。”
许合子问道:“主家,何为慕心?”
尹玉:“男子心中有大计,女子相知相伴,不离不弃。二人即便不语,也能心意相通,彼此相携,攻克难关,这才是男女之情的大成。”
许合子听完,仔细咀嚼这一番话,良久没有言语。
尹玉摇头笑道:“从前我也不懂这些,后来与二郎相处的久了,见多了世面,又听他说了不少,慢慢心中才有了思索。我不担心二郎慕色,也不担心他慕才,唯独不希望出现一个使他慕心的女子……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许合子脑中灵光一现,低声问道:“主家说的可是解琴、解都知?”
尹玉没有回答许合子的问题,而是幽幽说道:“二郎乃是天下少见的奇男子,当初我下定决心伴在他的左右,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即便是身死,纵然也是不悔。但是,自从有了逍儿,我总觉得自己与二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他做的事情,心中想的念头,我摸不着也猜不透。我偶尔也会害怕,怕我和他越行越远,再也不复从前的知心。”
许合子想了想,劝道:“主家,我与解都知相处了一段时间,看出她也是个知进退的。要不然,丞相当初想要纳她入门,她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推脱。”
尹玉苦笑着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自言自语道:“父皇抱病在床、神志不清,外人皆传,丞相有篡权之意……二郎究竟在打算做什么,我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