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东道,建康城。
站在建宁王李倓的墓碑前,手持佛尘的李泌,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李俶,双眼通红,怒喝道:“张皇后,还有那李辅国,皆是小人!此等奸邪,一日不除,国中一日不得安宁!”
李泌扫动拂尘,摇头道:“太子稍安勿躁,莫要冲动。”
李俶:“那张皇后,先是害死李倓,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先生难道看不出来?”
李泌闻言,说道:“错杀建宁王,乃是陛下之过,我今日便去宫中说理,太子可保无虞。”
李俶:“父皇深宠张皇后,他会相信吗?”
李泌将拂尘抱在怀中,向李俶说道:“倘若他不信,太子便随我九宫山修道去吧。”
李俶一愣:“这……”
李泌看着李俶脸上的表情,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宫中治所,南唐皇帝李亨正在批改奏折,忽然听见内侍来告,说是李泌求见。
李亨闻言,急忙爬起身来,离开案台,迎了出来。
李泌见到李亨亲自来迎,心中升起几分感动,嘴上却说道:“陛下,贫道是来辞行的。”
李亨吃了一惊,急声问道:“可是宫中有谁,怠慢了你?”
李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陛下待我太好,会引来他人怨恨,此举反而会害了我。”
李亨怒道:“谁敢害你,朕就杀了他!”
李泌:“如果那个人,不停的向陛下进谗言呢?”
李亨:“那些谗言,我是不会信的。”
李泌:“如果进谗言的人,是您的至亲,而且不止一个呢?”
李亨愣在了原地,思虑片刻,向李泌问道:“朕没有听从您的建议,执意派出三路大军北征长安,致使将士死伤惨重……是不是因为此事,你还怨恨着朕?”
李泌摇头道:“不是这件事。”
李亨:“那是何事?”
李泌:“我不敢说。”
李亨怒道:“没有想到你对朕的疑心如此之重,朕怎么可能杀你呢?朕不是越王勾践,不会做出杀功臣文种的事情!”
李泌认真看着李亨,说道:“是陛下错杀建宁王李倓之事。”
李亨怔在原地,皱眉说道:“李倓虽然是朕的爱子,又在危难之际立下大功,但是他受小人教唆,想要谋害太子李俶,朕这才不得已才除掉了他,你又怎么知道我的苦衷啊?”
李泌:“建宁王李倓如果有谋害太子之意,太子应该怨恨他才对。但是太子每次与我言及此事,都痛哭不止,一直称建宁王冤枉。我现在已经决定离陛下而去,所以才敢谈论此事。”
李亨:“建宁王李倓曾经举行酒宴,邀请李俶参加,又在屏风后面安排了刀斧手,难道你不知晓?”
李泌:“陛下,建宁王举行的酒宴,您可是亲自去了?”
李亨愣道:“未曾。”
李泌:“那酒宴之上的刀斧手,您又可曾亲眼见到了?”
李亨紧皱眉头:“没有。”
李泌:“既然您没有去赴宴,也未亲眼看到刀斧手,为何信誓旦旦的说了此事,又以此为由杀了建宁王?”
李亨此时终于有所察觉,用手捂住额头说道:“朕或许是犯错了。”
李泌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谈起此事,并不是要陛下承认错误,而是想让陛下以史为鉴。”
“以前武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是太子李弘,武后图谋皇位,十分讨厌太子李弘的聪明,就毒杀了他,又立次子雍王李贤为太子。李贤心怀忧惧,就作了《黄台瓜辞》,希望武后能够念及母子之情,饶他一命,可武后不听,李贤最后还是死在了黔中。”
“那首《黄台瓜辞》是这样说的……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现在陛下已经摘了一瓜了,再这样摘下去,瓜田便只会剩下藤蔓了!”
李亨闻言,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双眼泛起泪花,又向李泌保证,今后无论他人如何进谗言,绝对不会再行摘瓜杀子之事。
就在李亨后悔不已的时候,内侍李辅国急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李亨见状,止住泪水,开口问道:“发生何事?如此匆忙?”
李辅国瞧了一眼李泌,跪下向陛下哀声说道:“驸马周钧于凉州作乱,自封王爵,兼知三公,还……软禁了太上皇!”
李亨闻言,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李泌先是愣住,接着向李辅国问道:“陛下派去的使节呢?”
李辅国:“庞朝明等一众朝臣,被周钧下令乱刀分尸,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保全啊!”
李亨摇摇欲坠,险些栽倒在地上。
李泌眼疾手快,扶住了李亨。
待站稳身形,李亨身体颤抖不停,口中怒声道:“死了一个安禄山,又来了一个周钧!大唐命数多舛,天下纷乱不休啊!”
李泌面色凝重,向李辅国问道:“周钧可对太上皇有逾制之举?”
李辅国:“只是软禁,暂未见到逾制之举。”
李泌轻轻点了点头。
李亨抓住李泌的袖子,哀声道:“唐室将倾,太上皇生死难知,先生怎可独善其身,脱身事外啊?!”
李泌叹道:“周钧叛唐,其祸犹胜安禄山。”
李亨哭道:“还请先生助朕!救大唐出水火!”
李泌闭上眼睛,轻轻说道:“陛下勿忧,泌留下便是。”
当晚,李泌坐在案台前,挑灯看着周钧的生平阚录。
看到一半,李泌拿出道家的天罗地盘,不停算着些什么。
算到最后,李泌的眉头越皱越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不对。”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小友,有何不对?”
李泌听见这个声音,身体一震,连忙起身喊了一句:“罗真人?”
仙风道骨的罗公远,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推开房门,笑着对李泌说道:“你不在山中好好修道,跑来这里作甚?”
李泌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大道背驰,修行之人,自当入世而护道。”
罗公远打开瓶塞,灌下一口酒:“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为之也,何劳人为乎?”
李泌:“天地星辰,日月禽兽,乃是它道。而凡世之道,却是人为。一旦天下不可化正,那这凡世之道,便到了需要纠正的时候了。”
罗公远听完这话,笑着摇了摇头:“你有心匡扶正道,难道就不担心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吗?”
李泌疑惑道:“真人此言,何意?”
罗公远又喝了一口酒,向李泌问道:“你入世,又投在李亨朝中,所图为何?”
李泌:“自然是治平天下,还盛世一个朗朗乾坤。”
罗公远:“那你所救的,究竟是天下,还是这大唐?”
李泌听到此言,心头一震,忍不住问道:“救天下和救大唐,又有何异?”
罗公远拿起酒壶,刚想往嘴里再灌一口酒,却发现壶内空空,却是一滴酒也没有了。
罗公远先是吃惊,接着神色黯淡,最后看着手中的酒壶,无奈叹道:“贫道的时辰,终究是到了。”
李泌追问了一句:“罗真人还未解答我的问题。”
罗公远:“你道行尚浅……此中正解,无法用言语来说明,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领悟了。”
说完,罗公远将酒壶系在腰间,对李泌摆手说道:“老道本来还想与你细说道化,无奈大限将至,是时候该回山中了。”
李泌见罗公远打算离去,连忙问道:“罗真人,那周钧命格存异,无论是斗数和推命,都是一团迷雾。其中缘由,你可知晓?”
罗公远没有理会李泌,迈开步子出了房门,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三个月后,青城山浮云观有传闻,罗公远解于观中,尸身不腐。观中道人,皆言罗真人羽化升天。
大唐奴牙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