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良贱之别

焉耆镇,在安西四镇之中,一直都是个特殊的存在。

与其它三镇相比,焉耆镇有以下几个最为显着的特点:

一、焉耆镇是盆地,多绿洲,多湖泊,无论气候还是湿度,都与江南水乡相似,故而农业和渔业发达。

二、焉耆镇中有一座应龙殿,位于地下洞窟之中,乃是应龙教信徒朝拜的宗教圣地。天宝十三载时,应龙教修士伊斯抵达焉耆镇,借助信徒的捐助和镇中的支持,将应龙殿上方的佛教古刹,改建成了应龙院,专门在此处研究应龙教义,又广开讲堂。

三、焉耆镇中虽然有镇守使,但镇中无论大小事件的决策,却是采用议事堂的方式来决定的。早先,焉耆议事堂分为四大派系,分别是焉耆旧民、十二龙部、隐门和大食教团。

后来,由于大量唐民涌入,大食人和隐门迁出,议事堂中的议事成员,根据镇中的人口分布,重新做了规划。变更成了焉耆旧民、十二龙部、应龙教团和中原移民等等。

其中,应龙教团和中原移民皆是因为天灾和兵祸,迁移过来的大唐子民。二者不同的是,前者抵达安西的时间更早,大多是由应龙教徒所构成;后者抵达的时间较晚,属于后来迁入者,宗教信仰五花八门。

关于第三点,焉耆镇中的事务,皆由议事会所决定,这一点是当初周钧在焉耆镇中的时候,制定下来的。

龟兹镇的封常清,本来对此并不理解,曾经向周钧写信,询问是否要解散议会,再以都护之名,指派一位镇守使?

周钧回了一封信,大意是,焉耆镇维持现状便可以了,日常事务由焉耆镇百姓自行通过议事会来处理,如果真的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再让他们向龟兹镇求问。

而天宝十六载的一天,焉耆镇议会,就碰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

这一日,焉耆镇议会,如往常一般,在镇中府所举行日常例会。

负责镇中刑狱的推官,将一封卷宗放到了焉耆议会的案台上。

担任轮席议会长的十二龙部族长龙茂元,打开案台上的卷宗,看了一眼,又合上说道:“这不过是争夺私产的小案子,你们完全可以自行处置,事后再交上结案书便是了。”

焉耆镇的刑狱推官,额头隐隐有汗水析出,向龙茂元还有所有在座的议事员说道:“案子虽小,但牵涉颇多……倘若处理的不慎,恐怕就是天大的祸事。”

龙茂元一愣,重新打开卷宗,说道:“你仔细说说。”

推官拱了拱手:“焉耆镇新修建的南城,有一处铁金工坊,专门负责打造铁器。而在这工坊之中,有一位数年前跟随应龙教团迁入镇中的匠人,名为祝阳。此人因为打铁技艺高超,去年被龟兹镇的匠鸿太学征为匠学。我听说,这祝阳向太学献了一法,说是用一种名为白石英的材料,掺入烧砖的泥土之中,再加上草灰、炭粉和盐块,就可以烧出一种非常坚固的耐火砖……”

龙茂元听这推官絮絮叨叨,还没有讲到重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说案子。”

推官连忙说道:“是,是。祝阳将石英烧制而成的耐火砖,献给了匠鸿太学。太学的山长毛顺大匠,大喜之下,将此事写信,报给了大都护,说是此物至关重要。大都护回信说,但凡匠人有发明能造福大众者,皆可从发明获利中抽红一部分,以作私产。”

龙茂元听到推官说到周钧,来了些精神,点头说道:“大都护重视匠作,数年前就敦促安西都护府立了法。但凡有匠作发明了新物,只要有用,皆可从获利中抽红,此事人尽皆知。”

推官迟疑片刻后说道:“祝阳从匠鸿太学那里领了一大笔绢帛,开开心心回到了焉耆,没过几日,就被人给告了。”

龙茂元惊道:“被告了?何人告他?”

推官:“是一近日迁来镇中的新户,姓汪,听说之前是关中的商贾,颇有家产,后来为了躲避战祸,不得已来了焉耆。”

龙茂元:“以什么罪名上告?”

推官:“那汪姓商贾,告祝阳身为贱户,瞒匿私产。”

听见这罪名,龙茂元一愣,脑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推官见状,向议会中的众人解释道:“那汪姓商贾,在状书中说道,那祝阳本来是他族中的贱奴,后来因为躲灾,私自逃出了家里,辗转来了安西。如今主奴相见,只要奴契不破,祝阳就是汪家的私奴。按照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就连生下的孩子,也应当是主人所有,更别提祝阳从太学领到的抽红了。”

龙茂元沉声问道:“那汪姓商贾,是想将祝阳领到的抽红,占为己有?而且,还想恢复祝阳的奴籍,将其纳入汪家之中?”

推官躬身道:“正是。”

龙茂元怒道:“匠作以发明来抽红领赏,此乃大都护亲口定下的规矩!这卑贱的商贾,居然想要趁势夺财,还想要将其纳为奴婢?!”

听见龙茂元这么说,台下有议员连忙劝道:“议事长,话不是这样说的……那汪姓商贾与祝阳之间,的确有着主仆奴契,按照唐律,祝阳所有的一切,都应当属于汪家所有,这便是大唐的律法。”

龙茂元闻言,仔细想了一遍,越想越是为难。

这案子看起来虽小,其实却是大唐律法和安西政令之间的一次冲突。

周钧为了奖励匠作发明,专门将抽红赏给有功的匠人。而按照大唐律法,贱户连人身自由都无法获得,更别提固有私产了。

龙茂元思来想去,向议员们问道:“此事不如呈给安西都护府?”

议员们清楚此事是个麻烦,纷纷点头同意。

于是,焉耆镇将祝阳的案子,呈给了安西都护府的封常清。

封常清见了案宗之后,也是头疼,干脆又是一脚,将皮球踢给了远在凉州的周钧。

半个月后,凉州以数只海东青,将一份厚厚的书信,分为数个部分,寄到了安西都护府中。

封常清打开一看,发现周钧居然专门为了祝阳一案,令孔攸写成了一道法令。

其中,开篇第一句便是,『良者即是良民,贱者率皆罪隶。今世所云奴婢,一概本出良家。』

正文大意如下:

一、安西境内,无论是官家还是私家,但凡主仆,再也不是良贱关系,而是雇佣关系。即安西境内的奴婢,与主家之间不再签订卖身死契,而是雇佣活契,契书中必须标明雇佣的期限、工钱,到期之后,主仆关系自动解除。

二、安西境内,但凡是在册的户民,无论良贱,无论主仆,自有财产皆属本人所有,他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染指。

三、但凡是奴婢,不再归入主家的户籍,全部独立编户。

而这三条法令,在周钧的授意下,由安西都护府进行修改和完善,最终形成了日后闻名于天下的『安西良贱令』。

也正是周钧的这道法令,颠覆了良贱二字所代表的含义,彻底打破了历朝历代延续数千年之久的奴隶制度。

大唐奴牙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