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中住了数日,周钧难得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
这一日,宫中内侍传来了李隆基的口谕,令他和尹玉动身去往御所赴宴。
李隆基自从逃难来了凉州,全国各地的不少官员,闻讯纷纷赶了过来,只为向皇帝表明忠心。
尤其是东西二都的官员,再加上凉州本地的大族,竞相觐见,誓要效忠陛下。
在一众官员的吹捧之下,李隆基心中宽慰的同时,喜好排场的毛病也再次显现。
宫中在御所里大摆宴席,款待各地前来的宾客,数日不歇。
周钧得了邀请,带上尹玉,坐着马车前去赴宴。
路上,周钧掀开帷帘,见城中不少地方,聚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便转过头来,向赶车的孙阿应问道:“凉州城中依然还有流民吗?”
孙阿应:“回主家,如今城中的流民,虽然已经迁走了不少,但依然还有许多人不愿西迁。”
周钧:“为何不愿西迁?段秀实有令人说过,但凡是迁往安西的大唐百姓,每人都有安家费,而且住所皆由官家提供吗?”
孙阿应:“说了,但是安西毕竟遥远,百姓大多又留恋故土,不少人宁可留下,也不愿意迁走。”
周钧听完这些话,沉默下来,又看向窗外。
大雪覆盖之下,冻死者比比皆是,尸体被埋在雪中,衣衫被人夺去,只有泛着青紫的手脚露在外面。
周钧放下帷帘,陷入了沉思。
尹玉见周钧面色凝重,在一旁说道:“二郎,每逢初一、十五,府里都会在街市上布施……如今城中的流民,已经比先前减少了许多。”
周钧闻言,轻轻握住尹玉的手,换了一个话题,向孙阿应问道:“阿应,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孙阿应:“阿应跟着主家,好似快十年了……”
周钧:“十年前,你就是亲兵队头,如今还是一样,你难道就不想换个职事?”
孙阿应一愣,连忙问道:“主家,可是阿应做了什么错事?”
周钧笑道:“你做事尽心尽力,未曾出错。只是,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青史留名,才不负一生所愿……你难道不想吗?”
孙阿应沉默了片刻,回道:“主家,实话实说,阿应也是想过,但您身边总要有人护得周全。”
周钧:“这你无需忧心,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有机会可以领兵作战,你可愿往?”
孙阿应犹豫许久,最终说道:“愿意。”
周钧点头笑道:“那便好。”
马车停在凉州御所的大门前,周钧搀着尹玉,下了马车,在内侍的陪同下,入了正殿。
偌大的殿堂之中,聚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宾。
当内侍大声唱出周驸马和万春公主的名号,原本吵杂的大殿,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殿门。
周钧搀着尹玉,在旁人敬畏、谄媚、羡慕、嫉妒、敌意的注视下,径直走向最内侧的御座。
来到李隆基的面前,周钧和尹玉稽首拜倒,口中又称了父皇。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身离开御座,走下台阶,亲自将周钧和尹玉带到殿中央,又当着众人的面说道:“朕离开长安,去往灵武平叛,一路上尝尽了人间冷暖。到头看来,只有我这个女儿,还有这个女婿,才是真正贴心之人!”
殿中众人闻言,心中有些讶异,陛下居然说出此言,可见对于万春公主和周驸马的评价,是从未有过的赞誉。
说完,李隆基又招来贴身内侍,要与周钧夫妻二人,共饮一杯。
周钧躬身谢恩,眼角处却发现端酒来的太监,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高力士,却是与自己相熟的范吉年。
周钧起初还不明白,为何高力士不侍在李隆基的左右。
直到他看见了御座旁的杨玉环,心中才明白了过来。
与陛下饮尽杯中之酒,周钧和尹玉入了席。
周钧见席中皆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再回想起城中的流民景象,心中有些郁郁,慢慢放下了酒杯。
尹玉看着殿中的歌舞,兴致正高,对周钧笑道:“凉州曲不似长安,胡腔回荡,别有一番风趣,改日找来曲谱,也让宋若娥和许合子她们瞧瞧。”
周钧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席中有官员,起身来向周钧敬酒,其中有不少长安投来的朝官,如吏部尚书、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房琯,黄门侍郎崔涣等人。
一众人来到周钧面前,先是见礼,接着夸赞了一通后者的功绩。
周钧只是微笑,心中知晓,这群人欲言之事,怕是不止这些。
果然,房琯说道:“驸马麾下如今已有三十万大军,收复两京指日可待。”
周钧心中疑惑,灵州附近连十五万军队都凑的勉强,三十万大军是怎么回事?
房琯:“既然兵多将广,何不早日进军,收复都城?”
周钧看向周遭的官员,见每个人的脸上,皆写着一样的想法。
他心中知晓,这些人大多都是文官,从未上过战场,故而不知晓唐军的困境和叛军的实力。
于是,周钧解释道:“粮草不足,军饷尚缺,只能暂令休整。权盐法发布之后,财政压力大大缓解。故而,初春时分,就能用兵了。”
黄门侍郎崔涣在一旁说道:“崔某听闻,权盐法实施时,有军队盘剥民财,抢夺私产。此举倘若不察,恐失民心。”
周钧听到这里,看了崔涣一眼,又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河西节度副使崔冕一眼,心中有些明了,正待说话。
房琯此时说道:“那群目不识丁的兵卒,倘若不许些好处,如何能使唤他们上阵厮杀?当下是非常时期,应当便宜行事!”
房琯此言,将崔涣噎的说不出话来。
周钧见状,发现即便是这群走在一起的文官,但也有着不同的派系,貌合神离,其中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
宴席渐晚,周钧打算带上尹玉回家。
向李隆基告别之际,周钧见一旁的内侍范吉年使了个眼色,便记在了心上。
回家途中,周钧让孙阿应将尹玉先送回府中,自己则留在御所外等待。
不多时,有小太监出门,再请周钧去外廊的栒房。
周钧入了栒房,发现范吉年坐在房中,拱手互道之后,便坐了下来。
周钧见范吉年身着紫衫,开口贺了一声官运亨通。
范吉年笑的勉强,说道:“陛下深宠贵妃,马嵬坡之后,担心后者有心结,便将高力士调至了内府,由老奴顶了上来……原因嘛,周二郎自然是懂得。”
周钧微微点头。
范吉年:“陛下从八月起,就接见了不少南方投来的朝官,心中想要回到长安的念头,与日俱增。”
周钧:“今日宴席之中,那宰相房琯就是其中之一。”
范吉年:“不错,房相来了凉州之后,九月底就上了一封奏疏,自请为先锋,想要南下收复长安和洛阳。陛下以周二郎为天下兵马元帅为由,拒绝了这一请求,但心中却种下了回去的念头。”
周钧:“今日我听房琯说,有三十万大军,这是怎么回事?”
范吉年:“河西节度副使崔冕,还有那些投来的朝官,说服了不少大族,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在凉州、鄯州、甘州、兰州等地,募集了大约十万新兵。”
周钧听了一愣,河西募集十万新兵,此事从未有人上报过。
范吉年看见周钧的表情,轻声说道:“咱家说句实话,周二郎千万别忘心里去。”
周钧:“范公与某乃是生死之交,但说无妨。”
范吉年说道:“周二郎虽为驸马,但按照礼制,无论是做大帅,还是领兵,都有违礼制,故而朝廷中的不少人,都心生抵触,而且……”
周钧见范吉年吞吞吐吐,说道:“范公请直言。”
范吉年小心翼翼的说道:“周二郎出身寒门,流外铨入仕,在那些人的眼中,本就是异类。如今尚万春公主为妻,得了圣人的赏识,更是令他们嫉恨。再加上,周二郎为了筹措粮饷,引出权盐法,将私营夺为官营,已经犯了不少士族和大户的忌讳……”
周钧皱紧眉头。
范吉年叹了一口气:“咱家这次冒险见面,就是想提醒一声。周二郎万万不可以为得了陛下的赏识,就能高枕无忧,朝中许多人都在指着抓你的把柄,单单出兵,就是其中一条。”
周钧:“是否有人向陛下进言,称周某不愿出兵,是怯战畏敌之举?”
范吉年点头:“的确有人上了这样的折子,但圣人也清楚,潼关之事就是前车之鉴。倘若催得急了,说不定会铸成大错。”
周钧:“河西节度副使崔冕,还有朝中的不少官员,私募十万兵卒,却又不向我报,此事陛下也知晓?”
范吉年犹豫了片刻,最终轻轻点头。
周钧心中清楚,李隆基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从王忠嗣开始,李隆基就一直在玩着平衡权术,扶持弱势方,打压强势方,确保朝中的任何一人,都不会一家独大。
周钧领了天下兵马元帅一职后,河西节度副使裴冕,还有一众朝官,出钱出粮募兵。李隆基看在眼里却不说话,此举等同于默许。
目的就是在于培养以房琯、崔冕为首的一只力量,与周钧分庭而抗,确保双方互斗,而皇帝就可以在其中均势得利。
范吉年见周钧面色不善,开口劝道:“周二郎莫要往心里去,陛下对你信任有加,只不过帝王对臣子向来如此罢了。”
周钧向范吉年说道:“陛下的心思,钧省得……范公大恩,某谨记在心。”
范吉年笑着说道:“周二郎能这般想,便是最好。”
大唐奴牙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