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传入安西都护府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
周钧召集了四镇的重要官员,在都护府的议事堂举行了会议,共讨对策。
封常清首先取出一份文册,当着众人的面读道:“安禄山辖范阳、平卢、河东三镇之兵,又裹挟罗、奚、契丹、室韦等异族精锐……”
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起初听着倒还不觉得什么,但随着封常清逐个说完河北的军番,又介绍了叛军中的将领之后,众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是肃穆。
当封常清仔细分析完安禄山的军队之后,堂中一时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李光弼开口说道:“贼军势大,不可小觑。”
李嗣业强打精神,给众人鼓气道:“莫说是河北军精锐,就算他们个个都是三头六臂,吾等又岂会怕了不成?末将愿打头阵,先去挫一挫反贼的锐气!”
接着,不少安西武将纷纷站出来请战。
周钧未做表态,只是看向封常清。
后者点了点头,又拿起文册,继续念道:“为了抗击叛军,陛下封毕思琛为都畿兵马使,到东京洛阳募兵;再封金吾将军程千里为河东节度副使,去往河东募兵;再令朔方军东进,共击叛军。”
念到这里,封常清停下话头。
李光弼听着一愣,向封常清问道:“还有呢?”
封常清:“没了。”
李光弼:“贼军有二十万精兵,朝廷不下旨令诸镇勤王,只是招募新军,又调度朔方一军,此举乃是轻敌,怎可如此托大?!”
李嗣业也急着问道:“那安西军呢?陛下就没有对安西军下旨?”
封常清:“不仅是安西军,河西军和陇右军,得到的命令,都是按兵不动。”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段秀实,此时也忍不住说道:“新兵募集再加上训练,耗时甚久,难成战力。即便上了战场,对上训练有素的河北精兵,取胜的几率微乎其微。而且在选将方面,程老将军虽是智勇双全,但年岁已高,精力不济。至于毕思琛,此人本就是个仪仗侍卫,口才虽然了得,但临战经验欠缺,又不熟兵法,朝廷为何会选他……”
李光弼此时终于回过味来,冷声说道:“朝廷宁可募集新兵,也不愿动用边军来平叛,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众人听得此言,心中一惊。
朝廷不信任边军,提防边将,这一点被李光弼戳破之后,人人脸上都显现出忿怨的神情。
周钧见此形状,对封常清说道:“继续向下念吧。”
封常清拱手称是,又继续念道:“圣人有旨,安禄山为首恶,其余人等,不过是受其蛊惑。要求各地州县用心劝告,感化为上,莫要以兵戎相见伤了和气……”
安西众将听到这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河北已经掀起叛唐的大旗,二十万大军悉数南下,威胁京畿,朝廷居然还存着劝和的念头,要求州县以劝告感化为主。
李光弼怒极反笑,口中吐了二字:“荒唐!”
李嗣业火气更大,一拳砸在身边的柱子上。
相比之下,段秀实倒是冷静了许多,向周钧进言道:“都护,范阳靠近太原府,叛军又是有备而来。如此看来,太原怕是正在遭受围困,形势危急。”
周钧看向段秀实,轻轻说了一句:“太原已经陷落。”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段秀实有些发懵,结结巴巴的问道:“都护此言当真?太原乃是河北第一坚城,又有数千精兵把守,城内百姓也是心向大唐,面对二十万大军,即便再不济,一个月总是能够守得的……”
周钧苦笑着摇头。
根据孔攸用海东青递来的情报,安禄山发起叛乱之后,仅仅第七天,就拿下了太原城。
实际上,无需这份情报,熟悉历史的周钧,也能大致猜到安禄山的手段。
早在叛乱发起之前,安禄山就以进献神射手的名义,向太原府送去了一批士卒。
叛军抵达太原府时,这群事先安置好的士卒,不仅骗开了城门,还抓住了太原府的副守使,逼迫后者要求府卫向安禄山投降。
当封常清拿出最新的情报时,堂内众人这才相信太原陷落的消息。
李光弼挠头说道:“太原一旦陷落,叛军南下再无阻碍,接下来的去处,便是……黄河。”
周钧听了,轻轻点头,令侍从取来舆图,对众人说道:“叛军从范阳出发,至今已有二十日,按照脚程来算,现在已经到达了卫州灵昌(现河南滑县)。”
李光弼:“当下是十月,黄河尚未结冰,叛军倘若想要渡河,势必要征调渡船。”
封常清:“黎阳县有津渡,临河县亦有津渡,叛军搜罗船只并不难,只是需要耗费一段时日。”
周钧:“叛军大部渡过黄河,大约要多少时日?”
封常清:“人马、粮草、辎重等等,倘若要全部渡过黄河,怕是要一月有余,但如果仅仅只是派出一部精骑,轻装上阵,再配以数日的口粮,五日便可渡河,抵达南岸。”
周钧:“五日……”
封常清:“叛军倘若渡过黄河,行向洛阳,下一个攻打的城池必是陈留。朝廷如果想要截击叛军,必定会在陈留设防。”
周钧:“陈留久未遭遇战事,恐百姓官员怯懦,难挡叛军铁蹄。”
封常清皱紧眉头,轻轻点头。
周钧看向满堂的文武,开口说道:“河北叛乱,朝廷疏于防范,怕是要铸成大错。安西和北庭要做好准备,倘若陛下有召,一定要尽快出军。”
堂中众人,齐齐躬身称喏。
周钧又对封常清说道:“朝廷轻敌,身为臣子,自然要为陛下分忧。你写成一封奏疏,就说贼军势大,安西和北庭愿意抽调士卒,前往河北平叛,还请陛下准奏。”
封常清应了一声。
会议结束,周钧独留下封常清,对他说道:“北庭都护府有瀚海军、天山军和伊吾军,日后怕是要与安西军共同进退,你从北庭招来一名副手,日后如果真的要出兵,两边也好联络。”
封常清想了想,答道:“北庭都护府有判官名为岑参,荆州江陵人,文才甚佳,处事干练,不如招他来龟兹?”
周钧愣了片刻,向封常清问道:“可是写下『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的岑参?”
封常清:“都护认识他?”
周钧:“略有耳闻。北庭那里,就由他来做联络吧……哦,对了,倘若我没记错,杜甫如今在明举司中职事,等岑参来了之后,把杜校书调到你那里,让他们二人在一起共事吧。”
封常清听见这话,不明就里,便也应了下来。
出了议事堂,封常清回头看了一眼堂中,面露思索。
段秀实路过,看见封常清的表情之后,拱手问道:“封副使,可是都护说什么了?”
封常清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
思虑再三后,封常清将段秀实拉到一旁,开口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有些想不通,你素有智谋,且帮我参谋参谋。”
段秀实点头。
封常清:“今年八月,各地州府、边军、治所的官员,都要准备文册,在年底之前赶到长安述职,再参加明年正月的大朝会。”
段秀实:“不错,历来便是如此。”
封常清:“朝廷发来令文,让周都护留守安西,又让我前往长安述职。按照常理来说,我身为安西都护府的副使,北庭都护府的正使,由我出面去往长安,一起完成安西北庭的述职,倒也是合适。可是,周都护听闻此事后,断然否决了朝廷的提议,让其他人替代我,去了长安述职……”
段秀实:“封副使在安西都护府中举足轻重,又深得周都护的信任,不放你离开也是常理……再说了,封副使如果真的去了长安,眼下岂不是正好遇上……”
说到这里,段秀实突然住口,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封常清突然说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派人调查应龙教。”
段秀实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封常清原本在说去长安述职,为何突然会提起应龙教。
封常清:“教徒对我说,应龙有通晓天地之能,但凡天灾、兵祸,皆能提前预知,再警示凡人,以做准备。”
段秀实惊诧,思绪良久后答道:“或许是巧合吧。”
封常清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