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柳载来了安西都护府。
这位历史上绘像凌烟阁、被皇帝称赞为『立朝正直』的名相,如今向周钧稽首拜道:“载有负都护所托,故来请罪。”
周钧扶起了他,摇头说道:“莫要自责,沙州能有如今的局面,全是你尽心经营的结果,没有人能够比你做的更好了。”
柳载叹道:“可惜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崔大夫等关中权贵,染指商路,盘剥百姓,原本大好的形势,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周钧示意柳载边走边说。
柳载:“我离开敦煌前,新上任的刺史发了公文,罢了沙州本地人的经营许可,又强令当地人必须在限定日期前,将店铺低价出售给外来官户。问其理由,说什么沙州本地人曾经与吐蕃人勾结,又说什么不能让居心叵测之人,在沙州拥有立足之地。”
周钧:“当地人如何做了?”
柳载:“沙州数家大户,联名血书,打算上长安去告御状。此事被崔大夫得知后,派出府卫半路截杀,又以作乱罪,捕杀参与此事的族人,几乎未留活口。”
周钧停下脚步,怒道:“简直是胡闹!此举比起当年王鉷之恶行,更加不可理喻!”
柳载:“如今的沙州,与王鉷司掌时,已无二异,而且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事情……”
周钧皱紧眉头:“最麻烦的是什么?”
柳载:“吐蕃国内,近日似有异动……本翼旗下的数只军队,调动频繁。”
周钧一愣:“可打探到了吐蕃国内的具体情况?”
柳载:“吐蕃国内,最近严查,故而不知详故。”
周钧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大碛商路富饶,敦煌城中的税库,更是存放着等价于六分之一大唐税贡的财货。吐蕃人必定眼热,此事不得不防。”
柳载点头:“我也是这般和崔大夫说的,他笑我杞人忧天,又说调集了军卒,扩编了豆卢军,可保敦煌城万无一失。”
周钧听到这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柳载面露无奈,向周钧说道:“能做的我都做了,只是不知沙州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局面。”
周钧安慰道:“你这段时间,且安心在龟兹住下,沙州之事,我自会上疏朝廷。”
柳载:“也只能如此了。”
上午见完柳载,周钧刚回到府所,就听到有府卫来报,说是来了一位大食人,正在偏厅候着。
周钧心中一紧,快步走进偏厅,瞧见了来者——穆谢赫。
周钧见穆谢赫躬身行礼,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迫不及待的问道:“画月如何了?”
穆谢赫笑着答道:“公主很好。”
周钧:“你仔细道来。”
穆谢赫:“公主在月氏故都之中,设下了据点,又在隐门的帮助下,将伍麦叶旧部训练成了死士。一边四处打探消息,一边联络昔日王国中的忠诚之士,打算积蓄力量,夺回呼罗珊。”
周钧:“阿拔斯人没有察觉?”
穆谢赫:“阿拔斯人最近正在集中军力,与曼苏尔的叔父,那位叛国者进行着交战。事实上,阿拔斯人已经取得了上风,阿布·穆斯林所率领的部队,已经取得数次大胜,他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另一场战事了……”
周钧:“另一场战事?你想说的是,一旦阿布·穆斯林赢下那场战争,就会调转枪头,再次将注意力放在怛罗斯上?”
穆谢赫点头道:“怛罗斯靠近呼罗珊的省府,又有河流、山川和峡谷,作为战略要冲。无论是安西,还是大食,只要占领了那一带的土地,它的骑军就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另一方的腹地。这对于呼罗珊的阿布总督来说,是一个无法视而不见的威胁。所以,他一直准备着,打算在怛罗斯附近再掀起一场战争。”
周钧:“如果我没记错,阿拔斯人的哈里发曼苏尔,反对与大唐开战。”
穆谢赫:“曼苏尔的确不愿意与唐军为敌,但取得无数胜利的阿布·穆斯林,其威望和名声,在大食境内,已经隐隐要盖过曼苏尔了……无论是军队,还是部族,比起一个只会坐在皇宫中哀叹的傀儡,他们更愿意支持一位能够将国家引向胜利的英雄。”
周钧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穆谢赫:“周都护,阿布·穆斯林对怛罗斯虎视眈眈,这对于安西都护府来说,是一次挑战,但同样也是一次机会。”
周钧:“此话怎讲?”
穆谢赫:“根据斥候打探而来的消息,阿布·穆斯林为了准备这场战争,已经在呼罗珊行省内,强行进行了数次征兵。每一家每一户,就连那些尚未成年的男孩,都被强征入了军中。行省内部,对于这位总督的愤怒,正在不断的积攒,只是尚且缺少一个宣泄的机会。”
周钧:“你的意思是……一旦阿布总督战败,呼罗珊行省内部,很可能就会出现一场暴乱?”
穆谢赫点头道:“那些愚蠢的民众,过去相信了阿拔斯人的甜言蜜语,如今的他们终于付出了代价,反抗将是唯一的选择……请试想一下,阿布总督先是遭遇了一场败仗,接着管辖的行省又出现了暴乱,如果有了这些理由,那么有人就可以对他开始动手了。”
周钧:“动手?你指的是哈里发曼苏尔?他会趁着阿布总督威望受损的机会,借机剥夺他的权力?”
穆谢赫:“不仅仅是权力……只要操作得当,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误会,曼苏尔甚至还会试图剥夺阿布总督的生命。”
周钧若有所思,接着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对了,伍麦叶旧部带着杜环,去往巴拉德堡垒营救唐俘,如今怎么样了?”
穆谢赫:“唐俘已经被悉数救出,但是中间出了一些麻烦。”
周钧:“麻烦?从头到尾,你仔细说一遍经过。”
穆谢赫:“是……开始行动前,巴拉德堡垒的蓄水池中,被投入了毒药。趁着守军中毒之际,隐门中有机巧高手,利用滑索,在堡垒顶部架起了一道逃生路线。杜环跟随帕帕尔人,经由滑索,进入堡垒,又下行至地牢之中,找到了唐军俘虏中的一位校尉,后者又帮助组织逃跑,使得近千名唐俘顺利逃出了监狱。”
周钧:“你刚刚说,中间出了一些麻烦?”
穆谢赫:“逃出监狱之后,杜环带着那些唐俘,在伍麦叶士卒的帮助下,向南逃到了阿莱姆港。坐船出海之后,他们本想经由亚丁湾去往旬日王国(天竺),途中却遭到了阿拔斯人战舰的袭击。在损失了两艘船之后,不得已只能放弃了原本的航路,逃往了其它方向。”
周钧:“逃往何处了?之后难道就没有再联系了?”
穆谢赫摇头:“再也没了音讯。”
周钧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右手扶住额头。
眼下已经是天宝十四载的九月,先是安禄山,接着是吐蕃人,再来是大食人,最后是生死不明的杜环和唐军俘虏。
这日子过得……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