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郭子仪,周钧又找来了柳载。
不似其他人,周钧与柳载相识已久,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级,倒不如说是挚友。
周钧先是看向柳载,开口问道:“伤口如何了?”
柳载撸起袖子,笑着说道:“二郎的药也是神了,本来伤口恶化,痛痒难止。用了那瓶药,只不过三四日,便结了痂,再无不适。”
周钧先是点头,接着直接了当的对柳载说道:“我已经向朝廷上疏,打算让你代任敦煌刺史。”
柳载先是一惊,接着自嘲的摇头道:“敦煌刺史……还是算了吧。世家与权贵相争,百姓受苦受难,某见到了太多,早已无意仕途。今日与二郎相见,打算辞官,去山中修道。”
周钧想要说话。
柳载抢先说道:“我知道你要劝我,且先听我说完……载本来期望凭着一身本事,造福百姓。如今看来,当初的想法,却是太过于幼稚。世道如此,我心志不坚,只凭着一腔热血,又怎能识得大道呢?”
周钧沉默片刻,向柳载说道:“两年。”
柳载不解:“两年?”
周钧:“代敦煌刺史,你只需做上两年。两年之后,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支持。但是这两年里,我需要你牧守敦煌,稳定沙州的局势。”
柳载:“为何要定下这两年之约?”
周钧:“两年之后,天下恐有大事发生,倘若你细问,我也无法回答你。就当是你我相识一场,友人请你相助罢了。”
柳载听完,看向周钧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二郎既然这般说了,载留下便是。”
天宝十二载的九月初,石城镇门楼。
石城镇守使康冉棣,负手身后,遥遥看向东方的大漠,默然不语。
康可璟站在他的身旁,不停张望,时不时还在城楼上来回踱步。
康冉棣斜了康可璟一眼:“年轻人要沉住气,莫要让他人看轻。”
康可璟停下脚步,向康冉棣说道:“驸马快要来了,阿耶可曾想好了如何作答?”
康冉棣幽幽说道:“如何作答……世道动荡,石城镇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所图不过自保罢了。”
康可璟看向自己的父亲,认真说道:“世道动荡,方得机会展露头角;太平盛世,碌碌无为沉沦一生。”
康冉棣听见这话,有些吃惊,再看向康可璟的时候,眼神中带了几分欣慰:“你有这份志向,倒也是难得。”
话音刚落,康可璟看向远方,在大漠与天空的交界线上,一群骑士踏尘而来。
康可璟深呼吸一口气,向康冉棣说道:“来了。”
康冉棣整了整衣装,点头道:“随我一起下去,恭迎驸马。”
当日晚些,石城镇守府中摆下了宴席,专门款待周钧一行。
坐在上座,周钧看向康家父子,说道:“自从去年大碛商路中断以来,安西诸镇动乱不休,石城镇却是安稳无忧,未曾听闻有居民作乱。”
周钧这句话,起初听来是夸奖康冉棣治理有方,但细细品来,话中有话。
康冉棣打起精神,拱手说道:“石城镇中的居民,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平日里劳作经商,从未有过贰心,还请驸马明鉴。”
周钧盯着康冉棣,说道:“敦煌之战,州府盘查,查出了不少吐蕃军的内应。其中就有一户康姓人家,乃是吐蕃军在沙州的情报头领。”
康冉棣的双手,微不可察的轻轻一颤。
周钧:“顺藤摸瓜,又扯出了不少潜伏的探子,这其中就有不少昭武九姓的族人。”
康冉棣垂下头,额头隐隐有汗珠渗出。
周钧沉声问道:“安西生乱之前,你见过了康宗昌,对吧?”
此言一出,康冉棣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口中喏喏,不知是否应该全盘道出。
就在这时,康可璟站起身,来到厅堂的中央,向周钧稽首拜道:“禀告驸马,逃犯康宗昌之前的确来过石城镇。”
听见这话,康冉棣张开嘴,有心想要呵斥和否认,但最终一声长叹,却是作罢。
周钧:“康宗昌来做什么?”
康可璟:“来做说客,想要说服石城镇倒戈,勾连吐蕃,共抗唐室。”
周钧:“你们是如何作答的?”
康可璟:“父亲严词拒绝,康宗昌眼见无法如愿,退而求其次,要求我们开放关所,向那些作乱之人给予通关便利。”
周钧:“你们答应了?”
康可璟:“那个时候,怛罗斯之战结束,吐蕃攻下了子亭镇,诸镇局势不稳,安西军又无法驰援。康宗昌手中拥有私兵,可以挑唆镇中暴乱,又有吐蕃人相助,所以石城镇无法,只能同意。”
周钧摸着下巴,不发一言。
康可璟见状,又跪着说道:“驸马请想,大碛商路开通,大唐丝路取道南线,石城镇作为西域的南方门户,可谓是如鱼得水、获利颇丰。毫不夸张的说,大碛商路对于石城镇而言,就好比沙漠中的水井一般珍贵。倘若不是因为外人逼迫,石城镇又怎会干出勾连敌军之事?这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周钧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安西内乱的缘由,你可知晓?”
康可璟:“安西诸镇,其实真正想要脱离大唐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之所以作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字——怕。”
周钧:“此言怎讲?”M..
康可璟:“高仙芝贪图石国财富,领安西军劫掠又灭国,使得昭武九姓,人人自危。为了保住财产,昭武九姓不得不寻找外援。恰逢怛罗斯之战,安西军败于大食,吐蕃军又攻下了子亭镇和寿南县,安西诸镇害怕大唐弃之不顾,又担心吐蕃和大食借此进犯,这才起了乱心。”
周钧看向康可璟,问道:“康宗昌是如何勾连吐蕃的?”
康可璟:“佛教。”
周钧:“仔细说说。”
康可璟:“吐蕃有苯教和佛教,吐蕃佛教乃是藏传佛教,又称密教,源自象雄古国。这些年来,密教势力渐强,逐渐压过了苯教,又开始向外扩张。”
“至于安西,境内亦有佛教,乃是天竺臾那国传来的大小乘佛教。吐蕃密教入安西之后,借着佛寺和古刹,扩充信徒,又逐渐排挤本地宗教。靠着吐蕃人在背后支持,训练僧军,又招揽笃信徒,组成护教团,战力不容小觑,寻常小国都无法与其相抗。”
周钧听到这里,开口问道:“安西、沙州、北庭等地的暴乱,背后都有佛教作为幌子?”
康可璟:“是。”
周钧听完,沉思了好一会儿,向康可璟说道:“身为安西节度使,我有意整顿诸镇。石城康家身为本地人,了解其中曲折,自然可以成为助力……康可璟。”
听见周钧呼道自己的名字,康可璟连忙应了一声。
周钧:“你思路清晰,又素有急智,便随我去往龟兹吧,我会在都护府中为你寻一份合适的差事。”
听见此言,康冉棣和康可璟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石城镇从前的作为,周钧的意思,是打算既往不咎。
周钧又指向身边站着的老者,对康家父子说道:“这位是金家的管事申叔公,曾与康家有旧,我打算将他暂时留在石城镇,负责协调和联络的工作。”
康冉棣连忙躬身,答了一声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