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西,广运门北,有一掖庭隐院,本来是宫中职官临时的居所,如今做了增筑,又遣专人看守,成了一处禁狱。
说是监狱,但这小院之中,有卧室、书房、中堂、侧厢等等,却是与寻常人家并无什么不同。
唯一的一点,就是不能出院。
周钧自从入了这处隐院,先后有数批人前来盘问,有内侍省的寺伯,也有宗正所的掌理。
翻来覆去,问的都是周钧与杨贵妃数次见面的细节。
久而久之,前世身为警察的周钧,通过众人的提问,大概也猜全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一日,周钧正在房中看书,门外传来唱告,又有不少内侍入院。
瞧这架势,周钧知晓,怕是有重要的人,过来盘询自己。
整了整衣装,周钧走出书房,经内侍引路,在堂中见到了一位熟悉的人——高力士。
周钧见到高力士,先是拱手行礼,接着道了一声高将军。
高力士看了一眼周钧,神色复杂,回道:“驸马,坐下说话吧。”
周钧依言坐下,面对高力士,神情自若。
高力士说道:“驸马在此处住的悠闲,根本不像是戴罪之人。”
周钧微笑说道:“清者自清,圣人心若洞明,将军目光如炬,早晚能理清纷扰,还某一个清白。”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到周钧面前,开口问道:“驸马且瞧瞧,可认得?”
周钧低头一看,纸上写的,正是后世柳永的那首蝶恋花,便点头说道:“认得,这首乐府词,乃是钧赠给万春公主的却扇礼。”
高力士表情一滞,追问道:“那这首词为何会落在贵妃案上?”
周钧:“万春公主与贵妃私交甚好,二人平日里就爱聚在一起,研究戏文和曲词,公主将这首乐府词道与贵妃,作为闺中之乐,也是寻常。”
高力士一直在观察着周钧的神情,见对方表情并无作伪,轻轻点了点头。
高力士不知晓的是,周钧也一直在看着他的表情。
周钧问道:“高将军,这首词是夫妻之间的怡情之作,即便贵妃借去,也不过是私下里的玩乐,又怎么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高力士瞥了一眼周钧,面露犹豫,接着开口问道:“兴庆宫中有一侍婢,名唤绣钏,驸马可听过?”
周钧:“早先寺伯盘询时,倒是提过这名字,只不过钧从前未曾听说过此婢。”
高力士:“她因词作一事,被押入狱中盘询,深夜里在留下血书一封后,便投缳自尽。”
周钧:“让我猜猜,那婢子的血书之中,莫非用死来证明我与贵妃有私情,又因愧对皇恩而寻了短见?”
高力士默然不语。
周钧见高力士视线投向一方,眉头皱起,单侧肩膀微微耸起,却是心中生疑的举动。
由这种微表情和微动作可见,高力士对于这封血书,也是起了疑心,却是拿不定主意。
周钧说道:“高将军请想,倘若那婢子感念皇恩,为何却没有在知晓私情之后,第一时间去禀告圣人?而是非要在临死之前,用血书的方式,来表达忠心?”
高力士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些。
周钧:“再者,既然那婢子心中已经存了死志,那么为何在面圣之时,还要惊慌失措,自辩求生?最后,那婢子写下血书、投缳自尽的当晚,狱中可有人员进出,狱卒可有临时调班?清早又是谁第一個发现尸体?”
高力士听完这些,眉头拧成了『川』字。
长长吁了一口气,高力士问道:“最后一事,天宝七载的上元节当晚,你可曾上了花萼相辉楼的阁楼?”
周钧心中一凛,天宝七载的上元节当晚,自己在花萼相辉楼的阁楼中等待尹玉,无意间撞见醉酒的杨玉环,这件事恐怕就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了。
当下,无论回答是与不是,都会麻烦。
周钧看向高力士,低声说道:“这件事情,牵涉到皇室体面。钧建议,不如让万春公主入宫面圣,再细细道来当晚的详情。”
高力士愣了会儿,思虑后,最终点了点头。
另一边,右相李林甫的府上。
庞公坐在轮舆之中,由玉萍推着,入了后厢的书房。
李林甫盘腿坐在蒲席上,面前放着一张棋盘,瞧见庞忠和入门,笑着说道:“林甫近日手痒的紧,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对弈,好在左监来了,快快入局吧。”
自从周钧被押入宫中,庞忠和殚精竭虑,又上下游说,须发又添白了不少,听见李林甫的这番话,脸色不善的回道:“右相这盘棋太大,咱家棋力有限,怕是兜全不来。”
李林甫摆手笑道:“棋局对弈,讲究的是谋多放少,技艺再精湛的棋手,也不可能做到铺赢全盘,只能做到有得有失,保住大局罢了。”
庞忠和看了李林甫一眼,在玉萍的搀扶下,坐到了棋局面前。
依照往常,庞忠和持白,李林甫持黑。
白子先手落在天元,李林甫顿了一顿,摇头道:“左监棋路不改,看似稳健,但对上熟局,却是失了先机。”
庞忠和:“忠和性子执拗,不知变通,早些年宫中也曾劝过,却怎么也改不了。”
李林甫抬起头先是看了庞忠和一眼,接着看向棋局说道:“当年,贞顺皇后为了扶持寿王坐上太子的位置,用遍了法子,又耗尽了心力。”
听见这话,庞忠和一愣,脸上的表情也慢慢缓和下来,叹道:“贞顺皇后执念于此,经历了太多……”
李林甫:“不止是左监,林甫当年也是深受皇后之恩,如今每日里想着都是如何报答。”
庞忠和看似不经意的问道:“右相打算如何做?”
李林甫:“杨贵妃本为寿王妃,得了圣宠才入宫中,陛下因为此事远离寿王,倘若能从中转圜,使得陛下冷落贵妃,那么寿王就有上位的机会。”
庞忠和沉默不语,手中的落子却是不停。
李林甫又劝道:“眼下,周钧与贵妃私通,后宫生乱,正是寿王得势的大好时机,只要庞左监肯从旁协助,林甫在朝中造势,就能……”
李林甫话未说完,却是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此时看向棋盘,却发现棋局不知何时,形成了征子之相。
(征子,又称征吃,乃是围棋中一种利用对方棋子只有一口气,通过不断扭拐叫吃的吃子方法。)
李林甫皱眉道:“左监,棋局这般征下去,却是对你不利,为何不放弃这片征子,转战其它地方,为自己续得活路呢?”
庞忠和充耳不闻,面对征子不利,却我行我素,依旧在向内添子。
李林甫脸颊不自觉的一抽,沉声问道:“你的这一路棋子,已经是死棋,再往里面投子,也不过是增加损失罢了。左监为何要为了这一口气,而平白无故的输掉整个棋局?”
庞忠和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坚毅,话语铿锵有力:“咱家认准要保的棋子,即便拼着满盘皆输,也要保它周全!”
话中说的是保子,实际的意思,却是要保全周钧。
李林甫听懂这层深意,脸上顿时没了笑容,大喝一声:“糊涂!”
面对震怒的李林甫,庞忠和冷声说道:“咱家坐下的时候就说过,忠和性子执拗,不知变通,右相却是忘了。”
李林甫强自冷静下来,试图劝道:“左监,一个是将来可能登上皇位的寿王,另一个不过是个小小的奴牙郎,孰轻孰重,你难道还分不清楚吗?”
庞忠和盯着李林甫,叹道:“当年所为,对于寿王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李林甫愣道:“什么?”
庞忠和:“三庶人事后,寿王被排挤,往日来往的皇子公主们,避之唯恐不及。寿王也曾对老奴明言,无意角逐太子之位,只求能够安稳度过一生……贞顺皇后当年去世之前,曾召忠和入内,求保寿王平安。现在想来,皇后仙逝之前,保的不是寿王上位,却是希望他今后能够安生过活。”
李林甫闻言,怒到站起身来,对着庞忠和喝道:“一派胡言!天底下的皇子,哪个不想早日成为太子?!”
庞忠和抬头看向李林甫,慢慢说道:“咱家今日来,本是想与右相商讨,洗清驸马嫌疑一事,如今看来,却是忠和唐突了。既然话不投机,那咱家也要走了。”
见庞忠和打算起身,李林甫咬咬牙,开口说道:“左监就算不为寿王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吧?”
庞忠和皱眉,看向李林甫。
李林甫:“左监名下有灞川街市三洲,其中店铺、宅院、土地无数。眼下灞川宅院价格飞升,灞川街市的价值可谓水涨船高,自然也是成了显门世家觊觎的对象。左监倘若朝中无援,这些家产怕是转眼之间,就会被巧取强夺。但是,只要老夫作保,再寿王得宠,那么左监便是高枕无忧……”
庞忠和冷冷说了一句:“不劳右相费心,忠和自有安排。”
见庞忠和出了房门,李林甫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盛怒,一把掀了棋盘,任由那黑白棋子洒落到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